世間的很多事情便就是這樣,別人求爺爺告奶奶求上門來的時候不知道珍惜,一旦離去了,又追悔莫及。自天聖二年與徐平在中牟分別,張源和吳久俠在陝西路沿邊各州折騰了許多年,鬧出了不小的名聲,但沿邊將領卻沒一個肯用他們。當他們進入党項之後,故技重施,改名張元、吳昊,有意犯趙元昊的名諱。又在鬧市作驚人之語,順利得到了一心反宋的元昊的接見,並授予官職,大肆宣揚。
這是宋和党項爭奪人心的戰爭,邊將不敢負這個責任,一邊把另一個經常與張、吳二人遊歷的姚嗣宗招為幕僚,一邊上書朝廷。為了爭奪人心,有大臣建議厚待張源和吳久俠的家人,把家屬送往京師為質,同時派他的兄弟子侄到邊境,誘招張源。
徐平在朝報上看到這建議,愣了很久,搞不清楚這中間的道理。兩個落第進士,邊境地區還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人,如此大張旗鼓,圖的什麼?若說是爭取人心,這不是鼓勵其他跟張、吳二人境遇相似的人到党項去嗎?不去党項,連謀個一官半職都做不到,到了党項之後,官也許給他們,給錢給糧,全家人都跟着沾光。這是爭奪人心還是鼓勵人叛國?
徐平上章,直說若是有大國氣度,那就不用理會,任張源兩人去折騰就好,萬事操之在我,何必在意党項怎麼對待兩個落第的讀書人。要是對這兩人真地重視,那就明佈告說清這兩個人的罪過,把他的家人遷往內地,同時嚴查邊境,不要再生類似的事情就好。
由徐平等人的激烈反對,此事最終無後而終。張源和吳久俠的族人一百餘口被徒往房州居住,命地方官監視。兩人做出了這種事,家族再在邊地的華州有隱患,遷走情理之中。
永寧侯府後園池邊,徐平拉着桑懌的手道:「嶺南一別,不知不覺竟然就有四五年時間了。見你一切如常,風采依舊,我也就放心了!」
寒喧之後,讓桑懌坐到客位,徐平對龐籍和石延年道:「我離開邕州的時候,龐御史剛到嶺南,石曼卿還在京城,說起來並沒有在嶺南共事過。倒是桑鈐轄一直跟你們共事,相互之間都不陌生了。我們這些在嶺南的文武官員,在京城還是第一次聚在一起。」
龐籍道:「我到邕州是諫議恩澤,蔗糖務一切完善,只是守成而已。」
徐平大笑:「那個地方,哪裏還得守成?現在去接你的人,一樣還是開拓!」
幾個人說了一會閒話,徐平才對桑懌道:「秀才,還記不記得當年在中牟,我們曾經拿過兩個做藥銀的落第進士?雖然拿住了他們,還是讓他們走了。」
桑懌點頭:「記得,好像他們兩人一個姓張,一個姓吳,是陝西路人。」
「不錯,正是他們!沒想到十幾年之後,這兩個人倒是鬧出了大事。前幾個月,他們出了宋境,投奔了党項趙元昊,聽說還頗受重用呢!」
桑懌愣了一下,看看龐籍和石延年,才道:「那兩個人有些膽識,在陝西路那種地方求個一官半職不能,怎麼落到了這步田地?」
徐平搖了搖頭:「心比天高,說起來就指天畫地,做起來就一無是處。我打聽過了,這兩個人從天聖二年落第之後,便就在西北邊地幾州遊蕩,拜會過不少邊將。他們好做驚人之語,就在離開宋境之前,還跟一個叫姚嗣宗的人一起,雇了幾個壯漢,拖了一塊巨石大道上行走。石上寫些聳人聽聞的詩句,三人跟在一邊哭,意思是天下無人識英雄。守邊的將軍倒是真被他們唬住,招了三人問話,只他們說得雲裏霧裏,也不敢用他們。張源和吳久俠兩人心中不憤,就此出了宋境,投奔党項去了。倒是那個姚嗣宗,還記得自己是個漢人,沒有跟着去,現在被招入了邊地的幕府里。」
桑懌聽了就笑:「當年在中牟,這兩個雖然人落魄不堪,倒也是語出驚人。」
聽兩個人說得熱鬧,石延年道:「當年雲行在中牟的時候,我也時常到你莊上,怎麼沒聽說過此事?原來你們那個時候就見過這兩個人了。」
不好讓坐在一起的石延年和龐籍兩人尷尬,徐平便就把當年的事情說了一遍,當然略掉了對付馬季良家裏的情節。事情已經過去十多年,真按法律算起來也過了追溯期,而且對徐平和桑懌這種地位的人來說,只是年輕時的趣事,不會有人再去追究當年合不合法。
宋朝前中期的進士,還是有不少人年少遊俠,曾經提刀殺人也頗有幾個。徐平和桑懌當年做的這點事,跟張詠幾個人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對他們的邊功還有加成作用。
由於從海路而來,桑懌帶軍到京城用的時間比當年徐平少了許多,前幾天就到了。從邕諒路的數萬廂軍和鄉兵中一共揀選了兩千八百人,分為兩軍,各一指揮騎兵和兩指揮步兵,為廂的編制,桑懌為統兵官,隸殿前司之下。趙禎親自賜了軍號,用前兩年被取消的宣威,彰顯當年破交趾之功。另從交趾象徵性地揀選了一指揮,基本是交趾的王公貴族子弟,賜軍號為歸明交趾,同樣隸在殿前司之下,單獨成軍,表明對交趾的征服。
這樣一支邊軍到京城,各種儀式非常多。樞密使張士遜代表朝廷賜軍號,趙禎親自檢閱,忙忙碌碌近半個月的時間。一直到今天,才有空閒,徐平把在邕州的舊人招來相聚。
聽徐平說起當年舊事,龐籍才知道原來石延年和桑懌與徐平三人早就相識,而且竟然跟新近投到党項的張元、吳昊兩人打過交道,不由道:「近來張元、吳昊投奔元昊,朝中眾臣議論紛紛。元昊對這兩人寵以高位,招誘宋臣,都認為將來為禍不小。諫議看來,這兩個人到底如何?將來會不會成為朝廷的心腹之患?」
徐平道:「言過其實,不堪大用,對於党項來說,多他們不多,少他們不少。真正可慮的不是這兩個人,而是元昊在這個時候大肆宣揚,是存了什麼心思。自趙德明以來,從宋出走投奔党項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這是人之常情,以中國之大,總有為了功名利祿不顧廉恥的人。以前党項都是讓這些人隱姓埋名,生怕引起與朝廷的爭端。這次趙元昊卻一反以前的做法,不但不藏着掖着,還大肆宣揚,豈不正說明他不臣之心已經按捺不住了嗎?」
龐籍一怔:「諫議是說,党項要反?」
「這已經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着的事情。用種種藉口,不用大宋年號,無端更張制度,大肆封賞,党項只差沒有明着造反了。現在又有張、吳之事,只怕反就在一兩年間。」
(備註:張元和吳昊投奔党項的時間,一般有慶曆二年和景祐四年五六月之間兩個說法。前一個說法明顯是為了附會他們曾經見過韓琦和范仲淹,不足為信,書中採用了後一種說法。他們對党項造反的作用不能高估,各種故事多是小說家言,元昊造反的主要臣僚中並沒有這兩個人的名字,更可能是被當成吉祥物,用來爭取人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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