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雨幕中,徐平沉着臉不說話。
站在一邊的張榮嘆了口氣:「通判,這樣大雨,干起活來着實不方便。何不歇上兩天,等天好了再接着動工?」
徐平搖了搖頭:「這是雨季,下起來沒完,誰知道什麼時候雨停?等到雨季過去,又到了榨糖季,一個人恨不得當兩個人用,更騰不出手了。」
張榮無耐地搖了搖頭,不再說話。這地方的天氣就是如此,確實也沒有辦法,讓老天爺給面子可不太容易。
徐平的隨身兵士吳小乙從遠處蹬蹬蹬的跑了過來,看徐平一眼,便扭過頭去捂住耳朵,緊張地看着路的前方。
皺着眉頭,徐平也堵上了自己的耳朵。
張榮看看兩人,搖了搖頭,卻不理睬。
過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吳小乙來的地方發出一聲沉悶的轟鳴,大地像被驚醒了的猛獸,躁動不安地戰慄不停。
「我的天哪,怎麼這麼大動靜?這要是埋在寨子底下炸了,豈不是整個巡檢寨都一下沒了?!」
張榮使勁揉着耳朵,看着前方沖天而起的碎石撕裂了雨幕,巨大的轟鳴聲在山谷里隆隆迴響,不由變了臉色。
吳小乙放下手道:「山我們都炸着過來了,一座巡檢寨算什麼!」
張榮看看徐平,沉默不語。這火藥可比京城火藥作的那種只會發煙的東西厲害多了,真不知道這位通判是怎麼制出來的。這要是堆得多了,豈不是連城牆也能炸蹋?自己這竹木建成的巡檢寨簡直跟紙糊的一樣。
徐平等硝煙散盡,正在要讓眾人上去把炸碎的山石撿走,譚虎從上游跑了過來,遠遠就高聲喊:「官人,快不要在這裏了!雨下得太大,上邊的山洪已經起來,不要多少時候就要衝到這裏!」
徐平低聲罵了一句,對身邊的人道:「算了,今天歇着,等雨停了再開工。回吧,都回,趁着這機會大家也都休息一下!」
低頭走在濕漉漉的石路上,徐平心情有些煩躁。不是他不顧大家的死活非要堅持在這種天氣還幹活,實在也是沒辦法。這種山區的路崎嶇不平,最好的一段從如和到邕州都不能全程通牛車,運貨只能肩扛馬馱,到了榨糖季怎麼得了?收穫的季節,晚一天甘蔗里的糖分就少一分,必須爭分奪秒晝夜不停,沒路怎麼行?
為了方便,從福建來的移民被徐平沿路一字排開,百人左右算是一隊,綿延拉出去幾十里路,這條路就是生命線,必須在雨季結束前修好。好在這幫移民現在吃得好睡得好,活雖然累也還沒什麼怨言。
移民紛紛回到路邊自己的住處,徐平一一囑咐回去好好歇着,雨下得大了周圍山洪多,不要到處亂跑抓小動物解饞。看着眾人口是心非地答應,徐平也是覺得無耐,人多了千奇百怪,不是那麼容易好管的。
從邕州到如和,再從如和到古萬寨,這條路徐平今年是一定要修好的,下年再從古萬寨修到太平寨去。只要這條路一通,沿途的蠻人就再翻不起浪花來,加上申峒的支持,忠州和上思州就被徹底封在了山里。到那個時候,徐平才會騰出手來慢慢收拾他們,十八州峒合起來徐平也敢把信摔他們臉上。
還沒回到自己住處,就遠遠見到前方十幾個人冒着雨在水塘邊轉來轉去,那個跳來跳去的身形,不是孫七郎是誰?
徐平氣得牙痒痒,這不是在中牟的時候了,孫七郎現在是自己的身邊人,別人拿眼睛看着學他。偏他沒一點自覺,性子越發跳脫,跟着大孩子一般的黃天彪把周圍的山都轉遍了,絲毫不知收斂。
到了門前,徐平正要讓兵士去叫孫七郎幾個人回來,門裏卻傳出一個驚喜交加的聲音:「原來通判回來了,讓學生好等!」
隨着話聲,裏面走出幾個人來,走在前面的正是多日不見的李安仁,旁邊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與李安仁一樣穿着襴衫。
見過了禮,李安仁介紹旁邊的人給徐平認識:「通判,這位就是學生曾向提過的黃師宓黃兄,廣州人,世代做這左右江的生意,剛從廣源州回來。」
徐平見黃師宓的神色卻有些冷淡,遠不如李安仁熱絡,不由心中納悶,自己可是他們這些商人的財神,這位怎麼不太想結交的樣子。不過他心裏也沒多想,尤其是這人剛去過廣源州,正要從他嘴裏打聽些消息。
到了廳里,徐平讓兩人先坐,自己回到後邊換了衣服,出來見兩個人正低頭耳語,笑着對他們道:「你們怎麼挑這麼個日子來進貨?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前幾次你來進貨都沒碰上,要不是下雨,今天只怕是又要錯過了。」
「通判身居要職,終日忙碌,我們沒有要緊事情,哪裏敢來叨撓。」
這裏現在已經成了李安仁最重要的進貨渠道,不過草市已經沒了,自從福建的人來,數千的人口聚在一起,從徐平住處到如和縣城這幾里路迅速就出現了不少店家,一日繁華似一日,已經成了邕州僅次於州城的熱鬧所在,與武緣縣城也不相上下了。
客套幾句,便回到正題上來,徐平問旁邊一直坐着不說話的黃師宓:「聽說你是廣州人,不知都做些什麼生意?」
黃師宓道:「回通判,廣州路遠,學生都是販賣些輕貨,從廣州運緞匹過來,蠻人那裏換些金銀硃砂,賺點小錢。」
李安仁笑道:「黃兄說得太客氣了,通判不是外人,這幾個月我多承蒙照顧,生意比以前好做了很多。通判,這位黃兄可不簡單,我認識的蠻人還都是左江這裏的,黃兄的生意卻在右江,那裏可不是我們平常人能去的,利息也高。我聽說廣源州那裏,盛產生金,一兩黃金才換一匹好緞,利息可不是我們做茶鹽生意能比的。黃兄,你說是不是?」
黃師宓默默地點了點頭,並不吭聲。
徐平冷眼看着,知道黃師宓與李安仁不同,對與自己合作並不熱衷。說起來也難怪,什麼生意能比買賣金銀還賺錢?廣源州有大金礦,傳說那裏幾十兩重的狗頭金都不少見,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不管真假,廣源州是所有土州里最有錢的總是沒錯,有錢勢力就強,近幾年隱約有成為蠻人首領的意思。
大宋的勢力在左江地區還說得過去,明面上各蠻酋都稱臣納供,小動作雖然不少,大的動靜卻也沒人敢鬧出來。右江地區就不同了,朝廷連維持面子上的羈縻也艱難。像廣源州這些地方,都是同時向大宋和交趾兩邊稱臣,在中間搖擺漁利。有好處的時候認得大宋,沒好處時就做自己的山大王。
李安仁見黃師宓態度冷淡,也覺得尷尬,只好借喝茶遮掩。
徐平問黃師宓:「聽說你剛從廣源州回來,那裏情形如何?」
「學生雖然與那裏做交易,具體的情況也不清楚。只是聽說前些日子,那裏的首領向朝廷納土稱臣,朝廷本來已經允了,封首領為環衛官。後來不知為什麼又拒絕,並沒有告身到那裏。」
徐平淡淡地道:「納土稱臣是表示對朝廷的忠誠,這位首領儂存福,胃口卻太大了些,竟然要朝廷讓他統管周圍數州。這且不去說,廣源州是我大宋邕州屬下的廣源州,太宗皇帝時已在治下,用得着他來納土?尤其可惡的是,向我大宋朝廷稱臣之前,他竟然先向交趾上表。大宋的官是這樣當的?」
儂存福的書信先是到邕州,曹克明沒及細查,按慣例答應了。報到轉運使司,王惟正問徐平的意見,徐平第一個反對。有前世的見識,徐平不會把這種虛名頭放在心上,看的是事情的本質。儂存福是用武力手段吞併廣源州的,所謂納土稱臣不過是從宋朝這裏要一個合法性,更別說還附帶其他要求。也就是現在邕州實力不濟,要不然這種人就該直接出兵滅掉,不然讓他吞併下去,那還得了?早晚要養成大患,他的兒子可是叫儂智高,徐平記着呢。
儂家在廣源州的崛起,源頭還在交趾。天聖五年,交趾貪圖那裏的財富,出兵滅掉了原來的知州,又沒有實力長期駐守,留下了這個空子讓儂存福鑽了進去。宋朝對於交趾是大國,邕州相對於交趾實力卻不值一提,朝廷上上下下貪求和平,悶聲不響裝不知道這件事,到現在已經鬧大。如果再認了儂存福為廣源州之主,面子上收回了廣源州,實際上卻助長了他的野心。
權衡之後,王惟正拒絕了儂存福的要求,讓他退回本州,別選原知州的後人任知州,就此雙方再無往來。
黃師宓聽了徐平的話,面不改色,沉聲道:「通判說的這些,學生倒是沒有聽說。那裏的事情,學生只是知道個大概。」
「知道大概也就夠了。那你又知不知道,儂存福私自把屬地立為長生國,僭稱皇帝,立皇后,封其子儂智聰為南衙王?這可是明明白白地謀反了!」
黃師宓面容抽搐了一下,硬着頭皮道:「學生不知道。」
徐平盯着黃師宓,冷冷地道:「我告訴你,我這裏給你們這些商人各種方便,甚至稅收得都不重,除了互通有無,朝廷還要讓你們做我大宋的耳目。蠻人一有異動,你們該自覺知會朝廷,而不是從中漁利!廣源州的事情早已遠近皆知,你常年在那裏做生意,竟然敢在我這裏打馬虎眼!哼,曹知州那裏多年不開刀,你們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黃師宓低着頭,目光陰冷,看着桌子上的茶杯,一聲不吭。
「李安仁帶你來見我,本是好意,卻沒想到你是這樣人,枉廢了他的一副熱心腸。從今以後,邕州的生意你不要做了,免得以後引出什麼禍事來。」
李安仁沒想到是這種結果,張目結舌:「通判,這怎麼使得?黃家多少代都是做這一路生意,這樣禁了,不是絕了他們家的生路?學生以後出去,怎麼跟同行們交待?」
「交待什麼?你也讓他們知道,做的雖然是蠻人生意,終歸還是我大宋的臣民,不要像這位黃師宓一樣,忘了自己姓什麼!從今之後,邕州揭榜,黃師宓一家再敢到邕州與蠻人交易,以通敵叛國論處,殺!」
徐平並不知道,眼前的這位廣州進士,正是他前世歷史上儂智高起兵時的謀主,後來狄青平亂,殺死於崑崙關下的亂軍之中。但他卻很明白,廣源州儂家的勢力已延伸至邕州城外不足二百里的地方,論地盤,比邕州直接管轄到的地方都大。要不是右江地區還有老資格的田州與廣源州作對,波州李家擋住了左江,儂家就囊括左右江,勢力直到邕州城下了。
這個時候,凡是與廣源州說不清楚的,徐平都要趕出邕州。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8s 3.9524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