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看了一眼坐在他下首的折繼閔,兩人四目相交,微微點了點頭。這幾位統兵的帥臣,其實心中都有數,後邊契丹是一定會過河的,與契丹的仗一定會打起來。屈烈只要帶頭率部族歸宋,蕭普達必定要攔截的,不然要他這西南面招討司何用?
徐平一再要求各部收斂,不要主動進攻契丹,正是知道仗一定要打。雖然雙方都在這一帶集結重兵,但終究是一場有限的局部戰爭,暫時不會演變成全面的國戰。兩國都沒有準備好,冒然開戰不可預料的事情太多,衝動冒險不是大國該做的事情。嚴加約束,才能控制住戰爭的規模,不要讓各部打得熱血上頭,冒冒失失闖進契丹的腹地去。
王凱對野利旺榮和成克賞道:「兩位大王統軍於暖泉峰以北之地,野利大王在北,成克賞大王在南。如果對面有契丹大軍進入河曲,則急報都護府,依軍令行事!」
兩人叉手應命。
党項軍隊被徐平的隴右軍與折繼閔和范仲淹的軍隊夾在中間,作為一個箭頭,一旦蕭普達統大軍過黃河,則立即出擊。最主要的戰鬥,是由他們來打的。這種事情沒有什麼好遮掩的,徐平從來沒有假惺惺地向兩人表示過不好意思,他們此來就是替宋軍流血的。這一仗打好了,後續的安置可以提條件,風風光光地過下半輩子。
向野利旺榮和成克賞詳細講了各人駐地,以及後續安排,徐平道:「兩位大王且先到後衙稍歇,我與范經略和折軍馬還有些朝廷的事情要談,談完便去與你們一起飲酒。」
野利旺榮和成克賞起身告退,先到後衙去。兩人明白自己的身份,肯定幾位帥臣有事情是不能讓自己知道的。這不是壞事,現在真當是自己人才是麻煩事,仗打完了就要借自己人頭一用了。徐平說的很明白,他們是客軍,之所以拉來用,是因為對面契丹治下的地區也是党項部族,仗打起來之後對契丹交涉容易佔上風。這一仗打完了,朝廷不會允許党項地區有自己的軍隊。好好打仗,他們現在對得起朝廷,後邊朝廷也會對得起他們。
兩人出去,徐平起身站到地圖前,對范仲淹和折繼閔道:「此次陰山之戰,一定要與契丹打起來。哪怕契丹避戰,也要讓野利旺榮和成克賞不管用什麼藉口,攻過黃河。這一戰之後,我們最低的要求,是佔住黃河以西的所有州縣,與契丹以黃河為界。如果進展得順利,則不妨再向前推一點,佔東勝、雲內兩州和天德軍,盡取陰山地利。」
范仲淹道:「刀兵非不得己儘量不用,都護,如果契丹願意息事寧人,那我們何妨也退一步?便與契丹人以党項舊界為準,又有何不可?」
徐平搖了搖頭:「如果邊界定下來,便就永世不再更改,大家互不相犯,經略說的自然有道理。但是,這可能嗎?哪怕就是契丹朝廷靠得住,兩國交界的地方部落眾多,遊牧不定,遷徒對他們來說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在一國受了委屈,難免就想遷到另一國去,爭端永不會止歇。這裏不是河北,不是劃界之後邊民各自耕種,可以老死不相往來。這裏是廣闊無垠的大草原,邊界本來就很難劃,日常無法巡視。現在我們退一步,便就給未來留下了無數麻煩。畢其功於一役,幾十萬人都到這裏了,便就把麻煩背起來!」
范仲淹點了點頭,不再說話。他也不相信邊界一划定,便就千百年定下來了,有燕雲地區這個爭端,党項滅了之後戰端必定再起。只是現在沒有準備好,四十萬大軍雲集陰山之下,朝廷無法長時間支持。如果沒有党項地區未定這個後患,糧草供應充足,這仗可能就順着打下去了,一直打到幽州也說不定。
道理是一定要講的,不然就永無寧日。但要講道理,拳頭夠硬才可以,不亮拳頭就想講道理,別人會當是個笑話的。這一仗就是四十年前澶州之戰的後續,與契丹先比一比拳頭,然後再坐下來講道理。以後歲幣是多少,怎麼交,誰給誰,邊界怎麼劃,有了爭端之後如何處理,都看這一仗的結果。朝廷一直不理會契丹,便就是在等這一個結果。
澶州之戰後雖然與契丹再沒有發生戰事,邊境地區卻無時無刻不在對峙,這一仗之後估計也是這樣。在党項徹底平定,朝廷準備充足之前,估計不會再與契丹打了。既然以後要對峙,那自然就要拿到有利於自己的地利,以最小的代價,耗費對方儘可能多的國力。
見范仲淹不再說話,折繼閔道:「都護,既然如此,為何不把豐州也佔下來?兵鋒直臨雲州,甚至再攻下朔州,未來與契丹戰事再起,進兵就方便多了。」
徐平笑道:「軍馬,我們先不能想那麼遠,先想戰後如何與契丹對峙才是正途。後邊年月的對峙我們贏過了契丹人,打豐州、朔州就不是什麼難事。秦朝時設置的九原、朔方兩郡,實際上就是沿着黃河兩岸,大山圍繞間的這一大片平地。這裏土質肥厚,又有黃河的水利,極易開墾成農田。佔住了這兩郡,就可以在這裏屯田,十年八年之後,僅這裏的糧草就可以支撐數十萬大軍作戰。兩位想一想,如果在河曲常年有三四十萬大軍,契丹的雲州又怎麼可能保得住?軍馬問為什麼不佔住豐州,盡得兩郡地利,因為我們現在謀劃的是接下來的一二十年時間,與契丹在這一帶對峙的事情。如果佔了豐州,則與契丹的邊境就以大山為界,他們只要以少量兵馬把守隘口,便能守住雲朔兩州。而留下豐州,契丹就不得不在這裏駐紮大軍,糧草要從山後運來。在那種地方運糧,有多難你們清楚。」
范仲淹和折繼閔點了點頭,慢慢有點回過味來。不是他們不懂這個道理,而是還沒有適應宋朝已經跟契丹攻守角色互換了。如果契丹是進攻一方,則豐州就是他們向西進攻的基地,防守的宋朝一定要取,不然佔住的九原、朔方兩郡沒有寧日。而反過來,如果契丹成了防守的一方,豐州就成了巨大的包袱,要耗費巨大人力物力維持與宋對峙的大軍。
這一戰後,宋朝要消化佔住的党項地區,輕易不會與契丹再起戰端。而契丹要適應自己成了防備宋朝進攻的一方,整個軍事戰略都要大變,同樣不敢再輕易開戰。在長年累月的軍事對峙中,因為地利造成雙方耗費不同,對國力是嚴峻的考驗。
以前是宋朝在河北的對峙中吃虧,徐平把豐州留給契丹,就換成他們吃虧了。
見兩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徐平又道:「此次我們會面之後,你們便回地斤澤。范經略統鄜延路兵馬在南,戰事一起,便揮師東進,去取唐龍鎮,兵臨朔州。與在代州的高大全相呼應,造成夾擊朔州之勢,讓雲、朔兩州的契丹兵馬不敢北來。折軍馬在北,尾隨成克賞大軍之後,去取東勝州。我則躡野利旺榮之後,去取雲內州。此次戰事,如果沒有大的意外,隴右軍至雲內州則止。折軍馬則至契丹振武縣止,范經略至唐龍鎮止。」
折繼閔道:「都護方略如此,我們照行即可。只是,現在大軍已經雲集,不知什麼時候開戰?總不能等到契丹國主統了大軍前來,我們才去進攻吧?」
范仲淹道:「當然不可。四十萬大軍在這裏,人吃馬嚼,朝廷支撐不易。我們身後還有數十萬口災民,所費錢糧不可計數,不能長時間拖下去。」
徐平點頭道:「范經略說得不錯,這一戰要速戰速決。現在是六月,兩位回去之後準備一下,七月中便就開戰。那時還是夏季,牧草未枯,契丹兵馬點集不及。放心,野利旺榮和成克賞有辦法,一定能在那時讓屈烈帶兵來投,蕭普達會出兵的!」
折繼閔道:「屈烈前些日子派人到我那裏,說是有意來投,沒有都護允許,我沒答覆他。」
「屈烈的事情你不要管了,本朝與契丹是兄弟之國,你是朝廷命官,要避嫌。我會讓野利旺榮和成克賞聯絡屈烈,他們都是党項人,怎麼交涉契丹都無話可說。我們佔住了那幾個州軍,從容佈置兵馬,靜候契丹大軍前來就是。以逸待勞,這一戰我們穩穩佔住上風,不容有任何閃失。痛痛快快打一場,打出幾十年的太平歲月來!」
說完,徐平正色對范仲淹和折繼閔道:「現在想來,攻滅元昊其實不無僥倖,天都山戰後一切太順,如秋風掃落葉般就把党項滅掉了。對前線的將士來說,少打了很多仗,當然是好事。但對朝廷來說,戰事過順,後續處置就留了許多難題。這數千里之地,要真地變成朝廷治下的郡縣,絕不容易!這一仗我們越是打得痛快淋漓,則新附的党項部落就越不容易生異心,後面郡縣党項之地就越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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