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菩提樹遮住了小院一小半的面積,整個院子都透着陰涼。房子卻不在菩提樹的陰影里,前面稀稀落落地種着一排芭蕉。芭蕉葉是熱帶良藥,家家都要種上幾棵,州衙里的通判廳也不例外。
寬敞的通判廳里,三張大几案後面,鄭孔目、段孔目、李孔目各帶了一大幫吏人正緊張地忙碌着,整理這幾年來的帳籍。每次新官上任,他們都要折騰一次,也是習慣成自然。只是這次新來的通判更多了一個花樣,帳籍整理完了之後,還發給他們一些表格,按要求填進去,填完之後聽說還要畫出圖表。
公吏與流官不同,一輩子都做這個工作,幾乎沒有調動。碰到不善於理事的長官自然是滋潤無比,可以從中上下其手,一旦長官對吏事明白一些,就苦了他們,做事都小心翼翼。宋朝優待士大夫,可不優待他們,只要被長官抓住了把柄,說拉出去打板子就打板子,那些長官的隨行兵士又不是擺着好看的。
徐平前世也是個小公務員,對這些雜事熟悉得很,查上兩次帳,再沒有人敢心存僥倖來糊弄他,老老實實地在那裏幹活。
這些公吏與外面辦雜事的差役不同,他們也是有俸祿的,拿錢幹活,天經地義,專業人員就要干專業的事,徐平也沒那閒心可憐他們。
旁邊的小房間是休息的地方,左邊的小房裏里,徐平趴在桌子上,聚精會神地把一根鉛筆芯向木棒里裝。
專業就專業,徐平本來以為這個時代是沒有硬筆的,以前在中牟自己的田莊裏想用鉛筆畫個圖都是用木炭將就,直到接觸這些專業財會人員,才知道自己以前見識少了。鉛筆早已出現並使用了不知多少年,甚至製法也已經與後世相差不大,石墨磨成粉,和着膠製成需要的形狀,稱作「鉛槧」,在專門的記賬人員中流傳甚廣。就是這時還只有鉛筆芯,徐平便試着放到木套里,作成後世鉛筆的樣子,方便攜帶使用。
想起前世傳說鉛筆是歐洲哪個工匠因為什麼特殊理由靈機一動就發明了出來,徐平就覺得好笑。他前世太多東西是這樣了,明明在中國流傳久遠,卻都用各種神神秘秘的說法安到西方人頭上。蒙古人打入中原,滅亡了不知多少中國土生土長的文化,偏偏又被蒙古人傳到西方,在那裏流行開來。到後來西方人架着大炮把這些再傳入中國,從此就成為他們的發明了。
徐平身邊還有一支竹筆,筆舌中間開了縫,與後世的蘸水鋼筆已經相差仿佛,此時就是當蘸筆用的。聽磨勘司的鄭孔目說,他們常用的還有一種用鵝翎製成的蘸筆,因為沒有竹筆好用,通判廳里沒有。
看着這些東西,徐平也只是搖頭。還以為鵝毛筆是歐洲人的特產呢,沒想到中國也用了一兩千年了。中國人最終選擇了毛筆作為通用書寫工具,是很多原因綜合出來的結果,與紙張、墨水、審美及筆的工藝水平等等都有關係,但卻不是因為沒發明出這些工具來。
把鉛筆芯裝在剖開的半圓套里,徐平呵了口氣,在上面塗上膠水,拿起另一半合上,使勁捏了捏,放在一邊等着自然陰乾。
拿起那支竹筆來,徐平仔細觀察。前世用慣了鋼筆寫字,對這種工具有一種天然親近感。這枝筆筆舌部分已經與後世的蘸酒相差不大,中間的細逢卻還有些不太講究,應該不是為了專門下墨的,而是為了增加筆尖的彈性,兼具有下墨的功能。把形制稍微改進一下,不知能不能用鐵製出真正的鋼製蘸筆來。
正在徐平靜心思索的時候,廳里傳來一陣喧譁聲。
被打斷思緒徐平很惱好,把竹筆放下,快步來到大廳里。
錄事參李永倫和節度判官周天行正與理欠司的段孔目理論,見到徐平,三人急忙躬行禮。
「何事喧譁?」徐平看了一眼李永倫和周天行,沉聲問道。
李永倫恭聲道:「曹知州要從公使庫里提三十貫錢使用,卻沒有通判署名,我便拒絕了來交辦的吏人。不想曹知州差了親隨把我責備一通,說是通判讓理欠司優先催繳軍資庫欠款,公使庫里再提不出一文錢來,讓我找周判官代簽,不需要再來找通判聯署。周判官哪裏敢做這個主?我們兩個不敢自作主張,只好來稟報通判。」
看兩人誠惶誠恐的樣子,徐平點了點頭:「你本該如此,軍資庫的錢物不能擅動,虧空了無法交待,就是曹知州,也需按制度行事。」
「通判說的是。」李永倫附和一句,抬頭看了徐平一眼,小聲道:「可下官只是州僚佐官,怎麼敢違拗知州的意思?通判您看——」
想了一會,徐平道:「這樣吧,讓鄭孔目與你們兩個一起去檢點一下軍資庫,檢點完後就把鑰匙留在我這裏吧,不使你為難。」
李永倫面現喜色:「通判明鑑,我這就與鄭孔目同去!」
說完,與旁邊的周天行對視一眼,兩人都是鬆了一口氣。
軍資庫的日常雜物由錄事參軍處理,通判總領。徐平不想麻煩,鑰匙放在李永倫那裏沒收回來,被曹知州瞅了個空子。還好兩人乖巧,急時來稟報。
看着三人出了門,徐平的神情冷峻起來。這幾天並沒有什麼公務,曹克明要提錢出來必然只是日常用度,而且很大可能是用在自己身上。一樣不用公使庫里的錢,徐平花自己的錢過得好好的,憑什麼知州就不行?
從家裏啟程的時候,徐平帶了三千兩銀子,以應付突發事件。一路上有朝廷發的驛券,驛館吃喝借馬都不要錢,有的地方官還有贈送,這也是公使錢的用處之一,到了邕州,他帶的三千兩銀子一點沒動,還多了百十兩。所以這些日子都是自己掏腰包,也沒覺得怎樣。
李永倫幾個人去檢庫封門,便有好事的小吏飛跑去報告曹克明。
「豈有此理!豎子欺人太甚!」正在樹下閒坐的曹克明拍案而起。
他已經憋了幾天了,本以為徐平鬧鬧脾氣過幾天就算了,沒想到竟然變本加厲,軍資庫再也不允許他插手,公使庫實際上也封掉了,這些天他的平日用度都成了問題。
雖然俸祿比徐平高,曹克明卻要養活一大家子人,比不得徐平,家裏完全不用他操心,有多少花多,時不時還能補貼一下。
宋朝官員舒適的生活大多都是在任職的時候,除非做到了朝中高官,不然也攢不下太多的錢。平時看着舒適那是有大量的公家補貼撐着,真正拿到自己手裏的現錢並不多,連俸祿都有一大部分是實物發放,哪裏有閒錢。尤其是地方官,不許放貸,自己和親屬不許在管地置辦產業,不許在管地娶妻妾,還能剩下什麼來錢路子?要知道放貸是包括出錢入股投資的,實際上就是不許官員在地方從事商業活動,干拿工資的公務員罷了。
地方官花天酒地的生活全靠公使錢撐着,廣南西路以桂州最多,一年四千貫,邕州沿邊,一年也有三千貫。這是朝廷撥下來的錢,緊緊巴巴地也夠公務活動費用,但大頭不在這裏,地方上用錢再生錢才是主要來源。像邕州這種下州,如果是在江淮或者中原,酒醋加上其它商業活動可以翻上一番,有的富裕的州甚至一年能達到一萬多貫,做什麼都夠了。官員的合法貪污就是用公使錢互相贈送,我送給你,你送給我,就把公家的錢漂白成自己的了。此時這種象還不普遍,到了南宋泛濫成災,到任把公使庫席捲一空的也大有人在。
說到底,還是怪曹克明不會經營,只知道把錢放在庫里坐吃山空,但凡腦筋靈活一點,找個可靠的人用公使錢做些生意,也不會面臨這種窘境。兩廣不禁酒,最大頭的醋息錢打了折扣,還可以做其它生意嗎。
在院中來回踱了一會步,曹克明再也忍不下心中怒火。身為武將,曹克明嗜酒貪杯,尤其喜歡附近賓州和橫州產的一種名酒「古辣泉」,一天不喝就覺得渾身難受。沒了公使錢,這些日子「古辣泉」也喝不起了,只能在邕州城裏買點平常的酒頂着,由於徐平作梗,眼看着平常的酒也喝不起了。
自己堂堂一州之主,被徐平一個毛頭小子如此欺負,曹克明的怒氣再也不可遏制,邁開大步出了房門。
見知州怒氣沖沖地走來,州衙里的人都遠遠繞開,不敢自尋晦氣。
到了通判廳,曹克明完全不理徐平的隨身兵士,噔噔噔闖了進去。
徐平正在指導應在司的李孔目畫圖表,見到曹克明進來,起身行禮道:「知州怎麼有空閒到我這裏來?有什麼事要吩咐派個下人過來就是了。」
曹克明冷哼一聲:「這邕州城裏,哪個人入得了通判法眼?我又能派哪個人來?我自己過來,還怕你不給我面子呢!」
一眾正在辦公的吏人全都站了起來,大氣都不敢吭一聲,生怕引來長官的怒火。
徐平沉聲道:「知州好盛的怒氣,有事只管說好了。」
曹克明看看左右,喝道:「我和通判有話要說,其他人都給我滾出去!」
看着眾人都出了房門,徐平坐了下來,對曹克明道:「沒有外人了,知州儘管坐下說話。」
曹克明一腳踩在凳子上,厲聲道:「你封了公使庫,意欲何為?!」
「知州何來此言?你批的錢物,我可有一次駁回去?」
「一派胡言!你批了又如何?領出來就被理欠司收走了,批與不批有什麼區別?你是根本不給我活路!」
徐平慢悠悠地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有什麼可說的?」
「你,你——」曹克明指着徐平,「就是要還錢,你不能等到轉過年來新的公使錢發下來再催債?青黃不接的時候朝廷還不允許催租呢!」
徐平嘆了口氣:「漕使巡視可不管時間!我們在柳州分開,想來用不了多少日子王漕使就要到邕州,我不能不預做準備啊!這些日子,我可沒動過公使庫里的一文錢,知州也忍耐一下才好。」
曹克明一下怔住,是啊,徐平從沒向公使庫伸手,甚至連安家費都還沒着落呢。人比人氣死人,這種事怎麼計較,強咬着牙道:「人與人不同,我擔着安撫峒蠻的大任,怎麼比較?再說漕使怎麼了?來了出事自然有我擔着!」
徐平站起身來,看着曹克明笑了笑:「知州有這份擔當,早說不就好了!來,寫個字據畫了押,我立即吩咐理欠司先不收公使庫欠賬!」
曹克明兩眼冒火,知州向通判寫保證書,不得被人笑死。可惜到了這一步,再不低頭手下有人要吃不上飯了,他不像徐平那麼有錢,可以一個勁向裏面墊,全靠公使錢撐着場面。
雖然胸膛都快要氣炸了,曹克明還是乖乖在字據上簽名畫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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