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青冢之下已近黃昏,一輪紅日臥在西邊遼闊的草原上,散出萬道霞光。
耶律仁先和劉六符提前已經到了,停在青冢之下,一直心中忐忑,不敢下馬。雖然數里之內沒有人影,但他們知道,十里開外就有党項人的大軍在遊蕩。那些亡了國的蠻子們可不講規矩,一個不好從哪裏衝出來,就生死難料。
直到見到徐平的儀仗到來,兩人才長出了一口氣。縱然以前沒接觸過,但徐都護的名聲一向不錯,一言九鼎,說出來的話從來沒有反悔。
雙方約定各帶一千兵馬,陣勢排好,徐平和范仲淹催馬上前,見耶律仁先和劉六符。
敘禮畢,徐平道:「大王和學士遠來辛苦,本該為你們接風,只是軍陣之前,有些不方便,無禮莫怪。」
耶律仁先拱手:「這裏本是契丹境土,都護是客,我應該給都護接風才是。」
徐平笑道:「今日天色已晚,我們各自安歇吧。明日一早,便在這青冢之下,兩軍之間設一軍帳,我們詳細議論。——大王,兩軍相爭是為國,私下裏就不必劍拔弩張了。徐某是個實誠人,有一說一,何必每句話都帶機鋒?有些無趣了,正事不必帶到私下裏來了。」
說完,拱手作別,與范仲淹一起撥馬而回。
耶律仁先看着兩人的背影,恨恨地道:「打什麼機鋒?難不成幾個月前,這裏不是本國的境土?說得再是好聽,也無非是借着幾十萬大軍以勢壓人罷了!」
劉六符低聲道:「幾十萬大軍是不能夠擺出來說的,不然又何必來談?大王,兩國之間利益糾葛,不只是戰陣勝負,使節之間鋒利害也非小可!」
「我明白,學士說得對!」耶律仁先點頭。道理是明白,但這口氣實在難以咽下。契丹與大宋打了無數交道,這還是第一次處於下風,被對方用武力威脅。
回到營帳,徐平對范仲淹道:「夜長難以入夢,經略,我們再一起仔細想一想,還有哪些是先前沒有想到的。此次見契丹使節,一切必須本於景德時澶州誓約!」
范仲淹點頭,兩人各自下馬回帳略作收拾,一起回到帥帳。
帥帳里,徐平已經吩咐備下酒菜,點起燈來。旁邊,掛着用大字謄錄的《誓約》。
這兩三百字的《誓約》,便是宋和契丹和平數十年的根本。這不是一張廢紙,要破壞《誓約》是要付出代價的。只有獲得的利益遠大於付出的代價,才會把這張紙不當一回事,現在顯然還沒有到時候。不管是對於宋朝,還是對於契丹,時機都不成熟。
《誓約》的內容主要有三:一是宋每年助契丹軍旅之費絹二十萬匹、銀十萬兩;二是澶州戰後地盤一切如舊,即回到戰前狀態;三是各守疆界,不得交侵。
此次談判最關鍵的顯然是第三條,即宋有沒有侵契丹的疆界。徐平是不認的,自己是從党項人手裏接收的地盤,党項人沒有攻豐州,自己就寧願放着一座空城在那裏,也不出兵去攻。說到底,《澶州誓約》約束的是宋和契丹的邊界,管不到跟党項的邊界來。至於把党項算成大宋地盤,更是無稽之談,因為契丹比大宋更早承認了党項的獨立,這本就是契丹對不起大宋的地方。至於三十萬兩匹絹銀的歲幣,因為在《誓約》中用的名義是軍旅之費,這次打過,軍旅之費也要重新算過了。
原則是這個原則,但兩國談判不是流氓講數,很多話不能講得很直白,不然縱然達到效果也會遺後人笑。來此之前,徐平和范仲淹已經商量過多次,今夜只是查遺被缺罷了。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自入宦海,這句話徐平講了無數次。潛移默化之下,開始影響到了朝廷中的官員。事情做計劃,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要進行演習,事後進行總結,已經成了很多官員的習慣。范仲淹是慢慢接受這一點的,不只是在軍事上開始接受徐平的思想和做法,在具體做事的程序上也在改變。
兩人多次商討,既是在對明日的談判做計劃,也是在進行演習。有人出主意,另一個人便從對方的立場進行討論,每一個細節都經過了數次討論。
夜已經深了,徐平和范仲淹再次確認了兩人的想法,飲了一杯酒,各自坐在帳里閉目沉思。仗打到現在,要把得到的利益固定下來,明天的談判和接下來的戰事一樣重要。
沉思了一會,徐平起身,走到帳外,默默看着月光下高大的青冢。
一個人的功業是要由後人評說的,好與壞,功與過,自己只是一個參與者,而不是評判者。隨着党項的滅亡,西北出現了新局面,從河西到西域再無強敵。在東面與契丹對峙的同時,宋朝有了一個向西開拓,再次像漢唐一樣控制西域的機會。
朝中沒有人能夠抵抗住這個誘惑,從皇帝趙禎,到眾大臣,目光實際上都盯在了河西數郡上。迫不及待地要與契丹定下邊界,便就是為了集中全力向西開拓。
後人對自己功業的評說,對徐平等大臣來說是諡號,對趙禎來說就是廟號。什麼樣的諡號和廟號好?《諡書》當然分了三六九等,不過自漢朝建立這套系統已經千年,諡號和廟號已經與人掛鈎。曾經那些偉大的帝王用過的廟號,對於皇帝來說就是好廟號,大臣的諡號也是一樣的道理。《諡書》只是一個原則,真正的美諡其實來自於前人,來自於自己的功業可以與前人相比,從而得到了同樣的美諡。
兩漢數百年,得到廟號的皇帝不過了了數人而已。劉邦的漢太祖,文帝的漢太宗,後世已經成了開國和繼位者的專屬,即祖有功而宗有德,以功德立國,後面的皇帝就不能再想了。其他的美諡,無非是漢武帝的世宗,漢宣帝的中宗,再加上光武帝的世祖和照烈帝的烈祖而已。趙禎對這一套熟悉無比,沒有機會他不敢想,現在機會來了,他當然也要搏一個美諡留給自己。開拓西域成功,就可以勉強當得起一個中宗,如果能夠收復幽燕,當個世宗就名實相符了。至於歷史上得到的仁宗,因為後主劉禪被人追諡的就是仁宗,顯然不是一個美諡。人到了一個地步,對於功業的渴望,會超越一切。
眼前的這座青冢,便是在漢宣帝東征西討,降匈奴、破西羌,囊括西域之後,帝國無法再延續其輝煌,而只能派一個弱女子去和親。而且讓王昭君一世留在北地,從胡俗,終身沒有再返中原。國力強盛起來,去壓服四夷或許並不困難,但能夠延續這種輝煌,最大程度地解決掉子孫後世的隱患,才是最艱難的。
在這個年代,人們對漢朝功業的嚮往是徐平前世所無法想像的,或許那個時候歐洲人對羅馬的感情才勉強可比吧。不只是在宋朝如此,契丹也是同樣如此。契丹兩姓,後族蕭姓便就是追慕漢丞相蕭何,而耶律氏的漢姓則是劉,取的是漢朝國姓。
這座青冢讓徐平生出無限感慨,便是因為這個弱女子和親胡地,是西漢強盛與衰落分界的一個象徵。自己或許能幫着趙禎實現超越漢武帝的功業,甚至在文治上還可超越,但能夠堅持多久呢?總不能靠着過幾十年出個中宗,百年數百年出個世祖、烈祖吧。更何況最後一個烈祖還失敗了,一生最輝煌的時候便是偏安一隅。
從自己所知道的千年歷史中挑一套制度出來,套到這個時代的頭上顯然是沒有什麼用處的。這種做法要是有用,他前世數百個國家,有着成套的制度可以學習,每一個細節都能夠參考,做出點名堂來的國家有幾個?大多數都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只有那些沒有辦法的弱者,才不得不去邯鄲學步。真正能夠搞出名堂來的,無不是從別人那裏學一些,結合自己的實際創製一些,最後自成一番天地。他的前世如此,這個世界依然是如此,未來永遠是未知的。
一個國家的歷史,是由無數細節最終催生而成,同樣的歷史事件發生在這裏,就不會在另一個地方上演一模一樣的事情。歷史上的英國出現了「羊吃人」,出現了大憲章,那麼在宋朝便就絕對不會出現。美國出現了大莊園和工商業的對立,出現了南北戰爭,在宋朝就絕對不會有。法國發生了大革命,宋朝同樣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沙俄出現了彼德大帝的改良,最終形成了一個二元對立的國家,宋朝便就不會如此。同樣的條件之下,面對同樣的困難,在不同的地方必然會催生出不同的事件,這是辨證法的基本認識。簡單類比,就犯了機械主義的錯誤。具體的歷史事件,對徐平其實沒有多少參考作用,有價值的是前世所學中,對這些事件發生原因的解析。
徐平不是神仙,他無法留給後世一套可保千年太平的規矩,那只能由這個世界的無數人一起努力才可以做到。他不知道什麼一定是對的,但他知道跟前世所學的其他國家一模一樣必然是錯的。自己的路,終究是要靠這個年代的人自己走出來。
徐平所能夠提供的,是做事的基本原則,解決事情的辦法。並把自己所知道的,經過了千年時間驗證的那些知識形成文化與制度,一直延續下去。
告訴這個年代的人什麼是資本主義,要去組織議會,諸此種種,遠不如讓他們形成事前計劃,事後總結,儘量進行各種演習有用。因為那些知識,對於這片土地,對於這片土地上的人來說,在這個歷史背景下,可能沒有半點用處。
人不是神仙,哪怕是從千年之後而來,也無法知道千年之後是個什麼樣子。你千年前的事實是那個樣子,只不過是因為很長時間主角是別人,自己做了主角必然是另一個面目。
百年之後,自己要由別人上諡號,會是什麼呢?說穿了,跟皇帝的廟號去向那幾位偉大帝王的廟號上套一個道理,自己當然會被向前世的文官武將上面去套。作為武將,無非是衛霍之功,作為文臣,就是蕭何陳平。文武全才,那就只能是張良和諸葛亮了。
徐平不知道自己最後會是什麼,只希望不會超出這幾個人的範圍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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