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透過茂密枝葉灑下來,斑斑駁駁,卻仍然帶下來盛夏的酷熱。吹過一陣微風,搖搖動的樹葉把露下來的陽光掃走,在樹下留下一片清涼。
秀秀彎着腰,伸着小腦袋,聚精會神地看着徐平在小院裏的大楊樹底下擺弄一堆藥粉和湯湯水水。
見徐平出了一口氣,秀秀忍不住問道:「官人,你到底在做什麼?這都好些日子了,這些藥粉這麼難聞,你不煩嗎?」
徐平站起身子伸了個懶腰,笑着道:「你在一邊看着都不煩,我有什麼好煩的?秀秀,我跟你說,官人做的這個是萬用良藥,摘自前人古方,尤其對蚊蟲叮咬有奇效。等過些日子我們到了嶺南,就全靠這個東西了。」
秀秀蹲下身子,湊近瓷盞中的一灘淡黃色液體聞了聞,皺着眉頭道:「好刺鼻!這叫什麼名字?怎麼用?」
徐平得意地道:「這叫清涼油,你哪裏被蚊蟲咬了,只要抹上一點,就再也感覺不到癢了。」
秀秀看了看盞中不起眼的那灘液體,不屑地道:「騙人!我不信!」
徐平也懶得與她拌嘴,只是道:「等晚上你被蚊子咬了就知道。」
此時已近八月,等不了多少日子就該動身遠行了。趁着這段日子閒散,徐平利用前世的記憶儘量製備了一些到熱帶地區用的藥物。第一就是清涼油,熱帶疾病最大的傳染源就是蚊子,這東西有奇效。當然此時的藥材與後世有很大不同,具體配方有差別,但具體原理是相通的。再一個是藿香正氣丸和藿香正氣水,用於防治中暑。這些都是他從赤腳醫生手冊上扒來,根據找到藥材的情況略加改變,保證功能差不多就行了。
這個時代也有治療瘧疾的中醫方子,徐平把能找到的醫書都翻遍了,吸引他的是一本筆記上看來的一味青蒿散。這味藥實際平平無奇,但名字和裏面的主藥青蒿在後世可是大有名,是治療瘧的聖藥,徐平當然留心。這個年代當然沒有**的概念,也不可能提煉出來,但已經注意到了青蒿對瘧疾的作用。宋人入嶺南為官,親朋經常會以這藥方相贈。
秀秀雖然嘴裏說着不信,還是忍不住塗了一點在手臂上,感受着那涼涼的奇怪感覺,小聲嘟囔道:「一點都不好受!」
徐平笑道:「跟奇癢難耐相比,這可是好得多了!」
秀秀玩了一會,便拿條布條沾了一點去找蘇兒,徐平終究是沒什麼好玩。
徐家已經決定下來,秀秀和高大全一起隨着徐平一起去嶺南赴任。秀秀在徐平身邊已經多年,離開了也不習慣。高大全孔武有力,以備意外。
高大全仍沒成親,孤身一個人在莊裏打熬日子。隨着徐平去嶺南雖然辛苦,但也是個機會,不定什麼時候能搏個出身。倒是秀秀還是個小孩子,聽說要去那種地方爹娘哭了好久。他們家已經從牛羊司脫了軍籍,現在是徐平莊裏的佃戶,不能說不。張三娘又親自找上門去,許給他們每年十貫錢,這才定了下來。倒是秀秀自己覺得無所謂,她在徐平身邊已經習慣了。
八月十二,莊裏提前收新稻,讓徐平能夠吃上今年的米。
在外面與莊客喝了幾碗送行的酒,徐平回到自己小院。
因為天熱,飯桌擺在院子裏。
林素娘靜靜地坐在那裏,蘇兒站在她身後,秀秀在桌子另一邊站着,見到徐平一起行禮。
讓秀秀倒上酒,徐平舉杯對林素娘道:「今年風調雨順,稻穀產得比往年都多,農家來說,這是大喜,我們喝上一杯。」
林素娘強行露出笑意,與徐平喝了一杯酒。
見林素娘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徐平便道:「收穫新稻,這是喜事,素娘你怎麼看起來一點也不高興?」
蘇兒嘴快,在林素娘後邊搶着答道:「官人不知道,娘子這兩天都哭了好幾次了!怕你擔心,才不讓你知道!」
林素娘回頭瞪了蘇兒一眼:「偏你口快!」
徐平一時默然。林素娘的性子什麼話都憋在心裏,在他面前看起來一切正常,實際上新婚半年,丈夫便就遠行,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心裏怎麼可能放得下?只是徐平沒想到她會背着自己哭,在一起這麼多年,徐平還沒見過她流眼淚呢。
見徐平沉默不語,氣氛一下了沉重下來,林素娘擠出笑容道:「別聽蘇兒這小丫頭亂說,我只是最近身子不適罷了。」
「左右不過三年一任,連來到去,四年以後我也就回來了,我們都是少年時候,來日方長,用不着哭哭啼啼。」
說到這裏,徐平嘆了口氣,看着林素娘小聲說:「只是不知道你肚子裏的孩子是男是女,臨行不能看上一眼,我心裏終究不甘。幾年之後回來,不知道他能不能認識我這個當爹的。」
林素娘臉微微變紅,低聲道:「不管是男是女,我都給你好好養大,我們娘倆在家裏一起在家等你。」
林素娘已經有身孕兩個月,正是這個喜訊才平息了家裏的無限嘮叨,張三娘沒事就跑回中牟來住上一段日子。今天之所以不在,就是因為趕回京城裏給林素娘準備補身子的藥物去了。
說起孩子,氣氛便輕鬆下來。
秀秀對蘇兒道:「蘇兒姐姐,有了小主人你可要跟他說些我的事,不要幾年之後回來他不認我。」
蘇兒道:「你只管安心,我每天都在他面前提十遍你的名字!」
幾個人一起都笑。
徐平便道:「你們兩個也坐下來,我們一起吃個團圓飯。」
林素娘有了身孕胃口不好,其他人也便沒有興致,草草喝了兩杯酒,吃過了今年的新米,便收拾了回去休息。
淡淡的月光穿過開着的窗子,肆意揮灑,把床帳和桌椅都妝上了淡淡的銀裝。徐平看了看身邊沉沉睡去的林素娘,枕着手,轉身看窗外的月色。
月亮快要圓了,自己卻要遠行。日子離得越近,心裏就越是發慌,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割捨不下。把人生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的爹娘,新婚燕爾的妻子,還沒出世的孩子,不知覺間已經種進了自己的心裏。
這座在鹽鹼地上自己一手打造起來的莊園,已經到了收穫的時候。當年作為獻出白糖生意的報酬朝廷賞賜的兩千頃荒地,是按淨耕地算的,徐平沒敢獅子大開口,只是按耕地三成,實際到手六千多頃,加上原來的面積,整個莊園已經接近八千頃了。靠着這些地,徐家就能富貴一生。
然而,這一切都要暫時放手,一切從頭開始。但凡有另一個選擇,徐平真不想離開這裏,就在這裏安安穩穩地渡過一生,比什麼都好。
最放不下的還是林素娘,雖說馬上就要做母親了,可她自己在徐平眼裏只還是個孩子。此時的人都是算虛歲,林素娘十六歲,在他前世只是剛上高中的年紀,身子還沒發育成熟。但凡有一點辦法,徐平也不想讓她在這個年紀生孩子,對大人孩子都不好。可現實擺在這裏,不能違背父母的想法。
都說男兒志在四方,兩世為人的徐平卻不想做這種男兒了。
若要走,三六九。
八月十六,徐平再也拖不下去,正式起程前往邕州。
取道信陽軍入荊湖,經梅嶺古道到桂林,再經崑崙關到邕州,這是此時去嶺南的主要通道。反正在京城也沒什麼親朋,徐平便從白沙鎮出發,到鄭州再南下去信陽軍。
天剛擦亮,白沙鎮外便聚了來送行的人。徐正和張三娘夫婦帶着林素娘在最前面,李用和帶着李璋在旁邊,不遠處,則是秀秀的父母任安夫妻一家。
張三娘只是哭,拉着徐平不讓上馬。
林素娘站在徐平面前沉聲不語,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徐正拉着張三娘,看着徐平說不出話來。他今天又穿上了最愛惜的官袍,卻沒有一點威嚴,眼裏有些落寞,好像一下老了很多。
看着東邊有太陽頂着金光快要鑽出來了,林素娘拉住張三娘的手,小聲道:「婆婆不要過度傷心,大郎終究是要走的。他去為官,為朝廷效力是人之正途,幾年之後就會回來。」
張三娘也知道不能一直拖下去,放開手含着淚對徐平道:「大郎可要好好地回來,在外面記得爹娘!」
徐平點了點頭,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徐正把張三娘拉到一邊,讓林素娘和徐平說幾句體話。
林素娘拉着徐平的手,兩人對視許久,終究是簡簡單單兩句話。
「郎君一路平安!」
「娘子珍重!」
林素娘強忍住眼淚,又小聲說了一句:「我等你回來!」
李用和與李璋也上來道別,無非是祝徐平一路順風。
那邊秀秀埋在母親懷裏也是哭個不休,他們家這幾年有徐平關照,剛剛過上好日子,卻又面臨離別。弟弟虎子長大幾歲,拉着秀秀的胳膊不讓她走。
一一道別,徐平翻身上馬。旁邊高大全駕着牛車,拉着徐平上任帶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各種藥品,許多書籍,還有一套鉛活字,甚至幾塊白酒大曲。
秀秀見徐平準備啟程,從母親懷裏掙脫出來,抹了抹眼淚,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拉住弟弟囑咐道:「這些年姐姐不在,你好好孝敬爹娘!」
說完,轉身走向牛車。
林素娘身後的蘇兒突然衝上來抱住秀秀,哭着道:「秀秀,你可要好好的,過幾年回來看我!我們一世都是好姐妹!」
徐平騎在馬上出了口氣。
前方太陽正蹦出來,金光籠罩,散發出萬道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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