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陣急,一陣緩,一會嘩啦啦啦,一會淅淅瀝瀝,一直下個不停。
秀秀和劉小妹住處的廳堂里,徐平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着門外,看着雨滴從天上落下來,落進竹叢里,打到芭蕉葉上,不疾不徐,連綿不絕。
廳堂裏面,劉小妹躲在一張床板上,安詳而寧靜,好像睡着了一般。
劉大虎和丘娘子坐在一邊,互相靠在一起,正在打磕睡。妹妹離去,劉大虎整個人都亂了方寸,全靠有丘娘子在一邊扶持着才不至於鬧出笑話。
另一邊,段雲潔坐在那裏也睡着了,今夜她也受了不少驚嚇,再也支持不住。而且她與劉小妹雖然熟識,卻並沒有什麼特別深的交情。在徐平這裏,段雲潔大多時候還是忙公事,小女孩的嬉笑玩鬧並不適合她。
段雲潔的旁邊是秀秀。她整個身子都蜷縮在椅子裏,抱着膝蓋,腦袋歪在肩頭,一直看着床板上的劉小妹。徐平也不知道秀秀現在是清醒着,還是睡着了,還是睡一會清醒一會,她現在的樣子很讓人擔心。
劉小妹並沒有什麼身份,即使與高大全定了親,高大全也只是徐平的手下,沒道理徐平過來守夜。但徐平實在擔心秀秀,只有陪坐在這裏。
秀秀現在的樣子很嚇人,一直不吃不喝,沒有表情,像個木頭人一樣,偶爾說句話,也全是劉小妹臨終前託付過她的。
惟一例外的,就是她會很認真地對徐平說:「官人,我長大了。」
十年,二十年,人從蹣跚學步的孩童,長成大人的樣子,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人從小孩變成大人,往往就是在一夜之間。
徐平看着秀秀成長,比誰都了解她,不用她開口就知道她想說什麼。但今天晚上,徐平卻怎麼也想不清楚秀秀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自己摸不到她的心思了。
這個時候,徐平知道,秀秀真地要長大了。
燈光搖曳,屋內透着一種很奇怪的氣氛,悲傷而又詭異。屋外的雨突然又急了,噼里啪啦響個不停。
這個院子裏曾經栽滿了花,養了各種小動物,樹上跳的猴子,草地里奔跑的小鹿,河岸上爬的螃蟹和烏龜,到處都是,是秀秀曾經的小夥伴。自從劉小妹到來,秀秀慢慢把那些小動物又放回了它們的家。
小動物們都已經離去,花還在,正在經歷着外面的風和雨。
惟有那匹一到邕州就陪着秀秀的果下馬還在馬棚里,搖着尾巴看棚外的大雨。它已經老了,秀秀卻長大了,再不會騎它。
天地還是那個天地,卻早已經物是人非。
徐平又想起了秀秀轉述的劉小妹的話,希望以後人生下來不要註定為奴僕,最少,人們要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要有與悲慘的命運對抗的權利。這句話給了徐平很大的震動,他沒想到一個歷盡悲苦的山中女孩臨終的願望會這樣的,這一切都已與即將離世的她沒有關係,惟沒有關係了才顯出其偉大。
不要說劉小妹這種自小衣食無着、受盡欺壓的人,就是平常人在吃飽喝足之餘,也感嘆一句上天不公,自己為什麼沒有別人那樣好。但當生命已如風中殘燭,世間一切都已與自己無關時,又有幾人會為別人說這樣一句話。
徐平猶記得第一次見到劉小妹,那一雙對世界滿是好奇的眼睛,那對生活充滿了希望的笑容。當對她來說這一切都成為泡影,她把這個希望留在了世界上,把對美好生活的向望留給了族人。
自來到這個世界,徐平還沒想過自己一定要完成什麼事,他只想平平安安地過一生。過好日子要賺錢,他就想辦法去賺錢,不受人欺負要當官,他就考進士來當官,實際上平平淡淡。
劉小妹的話驚醒了徐平,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原來還可以做這樣的事,改變無數人的命運。甚至是在這邕州一隅,改天換地。
私人奴婢在宋初基本消失,真宗朝明令僱人必須訂明期限,雇的奴婢不再是主人的私人財產,而同樣是國家的編戶齊民,受朝廷法律保護。
這種政策當然不是皇帝或是哪個大臣良心發現,而是經歷了晚唐五代漫長的演變,統治者只是順應了這個潮流。
當然,能夠順應進代潮流也需要勇氣與魄力。
五代軍閥混戰,武夫們雖然貪蠻殘暴,但也無法無天,視一切傳統、道德、倫理如無物,別人不敢做的他們敢做,包括砸爛政治、經濟、社會的一切傳統,只要對自己有利就行。
這種無法無天,才造就了宋朝初年活潑向上的社會狀態,遠不是和平時期任何一個天才改革家所能達成的。
而空前的人身解放,人身依附的奴僕制度被掃入歷史的垃圾堆,便是那個亂世留給宋朝的遺產。
徐平這個年代,實際上在整個北宋時期都還有官奴婢,雖然數量已經極少,但零零星星的還有出現,主要是叛亂首領的家屬。要到南宋初年,官奴婢才徹底消失,在中國,可能也是全世界,第一次出現了這麼一個完全不問出身的年代,一個人不分主子奴才的時代。
這種制度沒有推廣到所有的蠻人地區,尤其是很多羈縻州縣,包括邕州這裏,土州土縣都保持了他們原來的制度,治理不依朝廷法律。
讓人不再世代為奴,把家丁變成朝廷治下的編戶齊民,是劉小妹臨終前的願望,徐平決定幫她實現這個願望。
雨幕中傳來了腳步聲,門被推開,兩人大步走了進來。
見到高大全和譚虎,門口站着的軍士高聲通稟。
「進來吧。」徐平收回思緒,回到現實中來。
高大全衝進屋裏,向徐平草草行過禮,便來到劉小妹的身邊,傻傻地看着床板上靜靜躺着的劉小妹。
片刻之間,已是天人之隔。
徐平來到高大全身,嘆了一口氣,低聲道:「人死不能復生,節哀!」
高大全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眼睛裏閃着兩點淚光。
秀秀無聲無息地從椅子上下來,走到高大全身邊,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
高大全轉過身,看見秀秀奇怪的樣子,輕聲道:「秀秀,你——」
「高大哥,劉小妹姐姐托我告訴你,她等不到你,先走了。」
秀秀的樣子很認真,一字一字說得很清楚,像是在做一件很神聖的事。
高大全默默點了點頭,心亂如麻,說不出話來。
秀秀又道:「姐姐很想等你的,可沒有辦法,黃從貴砍到了她的要害,在江里姐姐要我不跟你說的。」
「我拖累了姐姐,我很後悔——」
秀秀還是沒什麼表情,只是靜靜地看着劉小妹,眼淚悄悄地流了出來。
看了一會,秀秀突然轉過身,走到徐平身前,抬頭看着徐平認真地說:「官人,劉小妹姐姐托我告訴你,她們山裏的蠻人也不要一生下來就做奴做仆,不要任人打罵欺凌,你答不答應?」
「我已經答應過了,秀秀,答應的事我一定會辦到。」
「就像秀秀和高大哥這樣,跟在官人身邊,如果你打我們罵我們,我們就不跟着你了。官人你從來沒罵過我,我也從來沒想過離開官人。」秀秀輕聲像是自言自語,又抬頭道:「官人你答應我了,你從沒騙過秀秀。」
「我不會騙你,答應的我一定會做到。」
秀秀點點頭:「謝謝官人!我去陪姐姐。」
說完,秀秀又回到椅子上,抱着膝蓋看着床板上的劉小妹。
徐平嘆了口氣,拍拍高大全的肩膀:「在這裏多陪陪劉小妹。」
然後示意了一下譚虎,來到了門口。雨變小了,雨絲隨着風飄蕩。
譚虎跟上來,低聲道:「譚虎見過官人。」
徐平沒有轉身,沉聲問道:「追到賊人沒有?」
「沒——沒有——」
徐平猛地轉過身,看着譚虎:「怎麼回事?他們長了翅膀會飛?」
譚虎不敢抬頭,低聲道:「賊人乘船並沒有行多遠,在七八里外的一個小碼頭靠了岸,然後騎馬逃遁。我追到那裏的時候,高大全在那裏留了一個兵士,自己則追着賊人。我追上他已經到了羅白縣境內,天下起大雨,賊人的蹤跡不好追尋。不知怎麼羅白縣裏得了消息,知縣帶人來纏着我們寒暄,稍一耽擱,賊人就不知跑哪裏去了。我和高大全托羅白黃知縣幫忙追蹤,卻再沒什麼消息,這種天氣,我們只好回來了。」
徐平冷冷地道:「也就是說,羅白縣可能和賊人有勾結?」
譚虎沉吟一下才道:「屬下說不好,確實是因羅白縣帶人纏住我們才失了賊人去向,但他們也很熱情,積極地幫着找了,只是沒結果。」
徐平沉默不語,過了一會才道:「羅白是不是有路去忠州和遷隆峒?」
「有的,離羅白不遠有個三岔路口,一去忠州,一去遷隆峒,一去上思州。不過都是山間小路,馬隊也只能勉強行走。」
「我明白了,你下去吧。」
譚虎告退,徐平一個人站在門口看着外面的雨。看來,自己還是低估了這件事情的嚴重程度,參與的恐怕不是一家兩家。
不過,有什麼關係,不想過平日子,那索性大家都不要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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