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聖十年十一月初六,因為大內整修完成,改元明道。天下大赦,百官各加官一階,徐平由屯田員外郎晉升為都官員外郎。
天聖寓意二人為聖,明道則是日月當空,年號清楚地表明,此時的劉太后依然把持着權力。雖然天子已經二十三歲,太后卻沒有還政的跡象。不過風向開始慢慢地改變,明鎬等人上書要求太后還政,雖然有的言辭激烈,也只是不報的結果,並沒有像范仲淹等人那樣被逐出中樞。
這次大赦最意外的獲利者是丁謂,本已經移往道州編管的他由此得到了致仕的待遇,安然退休,意外得到了比老對頭寇準更好的結局。
而左江道被徐平發往各州牢城的土官因事涉謀反,並沒有因此減刑,只有首告的黃知縣因為罪名較輕,得以活着回到邕州,住到了親家那裏。
幾乎與此同時,党項首領定難軍節度使、西平王趙德明去世,其子元昊繼位,依然封其為檢校太師兼侍中、定難軍節度使、西平王。
消息傳到邕州已是半月之後,徐平感覺不到升官的喜悅,只覺得整個世界開始慢慢改變,心裏愈發不安。
李元昊現在還叫趙元昊,沒有正式反宋,但這個名字在歷史上實在是太過響亮,徐平雖然猛然一下記不起他有什麼事跡,但攪亂大宋西北,由此引發一系列連鎖反應的印象還是有的。
正經說起來,西南地區無論是歷史上的儂智高叛宋,還是後來的交趾入侵邕、欽、廉三州。都與党項在西北的崛起有關。沒有党項人把大宋的注意力吸引到西北。並多次獲勝。這兩股勢力也沒有內侵的勇氣。
這種大局勢下,徐平決定不再等待,急招桑懌到門州,集結軍隊,準備先全力進攻廣源州,再回師拿下諒州,暫時不顧慮交趾的反應。
邕州邊境的形勢一天比一天緊張,但對底層民眾來說。生活卻沒有什麼改變,依然日復一日地重複着他們生活的軌跡。
一小隊馬幫停在一處山間小路的岔路口,領頭的馬幫漢子從馬上抱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拍了拍他的腦袋,笑着道:「臭小子,以後不要再這樣隨便就跟着人走路了,也就是我們幾個都是老實人,碰上那等心狠手辣的,定然把你賣到交趾去為奴為仆,那可就永世不得翻身!」
小馬蹄縮了縮脖子。認真地問道:「帶了我這些路,要給你們多少錢?我只有大宋的銅錢。金銀沒有的。」
幾個漢子哈哈大笑起來,對小馬蹄道:「你這樣一個孩童,向你收錢不是咒我們不是人嗎?算了,你的銅錢自己留着,得閒了買個果子吃。還有,這一帶雖然是交趾的地盤,大宋的銅錢卻一樣通用,不用怕買不到東西。」
一邊說着,一邊從馬上拿下小半口袋,交給小馬蹄:「還有你的米,也一起帶着。你這樣弱小,能不能背得動?家離這裏遠不遠?」
小馬蹄把半口袋米緊緊摟在懷裏,口中道:「我家就在前邊,兩步路就到了!這些米我拿得動,找到你們前就是我自己背的!」
幾個漢子看小馬蹄警惕的樣子,紛紛笑着搖頭,也不再多說,向他告了別,沿着山間小路趕着馬繼續前行。
小馬蹄看着遠去的馬幫,一直見不到人影了,才咬着牙把小半袋米背了起來,歪歪扭扭地向山中岔路走去。
雖然剛才說得輕鬆,真背到了身上,二十斤米依然沉重無比,對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說,走在這樣的山間小路上可不是容易事。
此時已是冬天,山里比不得平地,明顯感覺得到寒意。剛開始的時候被山里寒風一吹,小馬蹄還覺得手冷腳冷,走不了半里路,已經是滿頭大汗。
好不容易走了兩三里路,小馬蹄只覺得手腳發軟,口乾舌燥,心咚咚跳得厲害。那兩條腿好似已不是自己的了,鐵一般沉,抬也抬不起來。
路邊山石間一個缺口,裏面生了一棵大樹,小馬蹄到了這裏,再也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拱出土來的樹根上。
大口大口地喘了一會氣,小馬蹄無奈地看着周圍。
此時天上的太陽懨懨西斜,看起來像是人的蒼白的臉,沒有一絲生氣。山風吹在身上,小馬蹄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滿身的汗更加覺得冷得厲害。
連綿的大山看不到頭,只覺得一山更比一山高,一直綿延到天邊。
小馬蹄心中生出一種無力感,只覺得自己被遺棄在這個世界的角落,再也無力觸摸到人世間,那些自己牽掛的人就像在另一個世界那麼遙遠。
不如就把米放在這裏吧,到村里後讓洪二叔來取,他是大人,不像自己一樣力氣小,必然能夠把米背回村里。
小馬蹄抱着膝蓋,看着天上的斜陽,一時拿不定主意。米放在這裏,如果被別人拿走了怎麼辦?就是自己藏得好,沒有人發現,甚至這山里可能今天就沒有第二個行人,可被山裏的野獸發現怎麼辦?那憨憨的熊瞎子,看起來笨笨的樣子,可是最會禍害人,再怎麼藏得嚴它也能找到。更不要說還有山裏的老鼠,各種飛鳥,它們可是沒有地方不到的。
小馬蹄越想,越是覺得這米自己一撒手就再也找不回來了,錯過了這一次,山里他親愛的人一輩子就再也吃不上香甜的白米。
這是蔗糖務種出來的大米,白白的,晶瑩透着光澤,一粒一粒好像是珍珠一樣,哪裏是大山裏的糙米可比。更何況就是糙米,山里人家一年到頭也未必有一粒到嘴裏,剛收下來就被主家搶去收到了倉庫里。
小馬蹄記得自己小時候,因為爹娘去世得早。奶水也沒得吃。全靠洪二叔他們偷偷藏起幾粒米煮了粥餵自己。就靠着這有一口沒一口的糙米粥。小馬蹄慢慢長成了大孩子。
那時候,小馬蹄覺得糙米粥就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了,他發誓自己長大了一定要讓幫自己的人,洪二叔他們,飽飽地吃上一回。
現在他還沒有長大,卻帶回來了比糙米更加好上千倍百倍的精白米,就是再難,也要帶回去給洪二叔。讓他們一次吃個夠。
覺得身上恢復了點力氣,小馬蹄終是不敢冒險,依然帶着小半袋白米,半背半拖,一步一步向大山里挪去。
冬天的日頭短,太陽不知不覺就躲得沒影了,常常讓人猝不及防。
洪峒這個山間小村只有不到十戶人家,窮得點不起燈,太陽躲起來月亮又偷懶不出現的時候,村民們只好點起一堆篝火。圍在一起說說家常,女人們聚在一起做着針線。夜晚安靜而祥和。
「哎呀,那邊路上黑乎乎地過來一個,莫不是偷東西的猴子?」
一個女人尖叫一聲,指着村口的路喊道。
一個漢子噌地蹦了起來,口中叫道:「冬天山里沒食,必定是猴子進村來偷東西了!點起火把,隨我去趕跑它們!」
說着,捉着一根松枝伸到篝火里,轉來轉去引燃,舉在手裏。
閒着沒事的漢子們正覺得無聊,紛紛起身,用各種樹枝做火把,向村口的黑影圍去。
洪二叔是打獵的好手,拿根松枝點燃了掩在身後,當先向那黑影跑去。
到了跟前,洪二叔猛地把松枝從背後舉起來,映住黑影,口中喝道:「三更半夜行山路,看你是何方妖怪!」
小馬蹄早已走得脫力,頭暈眼花,火光一映,只是覺得一個熟悉的面龐一閃而過,便兩眼一黑,坐在了地上。
口中喃喃道:「我回來了——」頭一歪,倒在了地上。
洪二叔借着火光,頭一眼就覺得身影眼熟,湊上前一看,大喝一聲:「這是小馬蹄啊,上次聽說被大宋那邊的人捉去了,可算是回來啦!」
聽見這一聲吼,男男女女一起圍上來,七嘴八舌。
洪二叔探探小馬蹄的鼻息,對眾人道:「不妨事,娃兒只是累着了,回去歇歇就好!哪家有米的,湊出來熬個粥餵他,將養一下!」
一個婦人舉起手來道:「我家裏還有一點,前些日子藏到了房樑上,沒被主家搜了去。將就能熬小半鍋粥,夠小馬蹄吃上幾頓了!」
洪二叔口中道好,彎腰去抱小馬蹄,卻發現了小馬蹄壓在身下的口袋。
把口袋拎起來,洪二叔道:「裏面沉甸甸的,是什麼東西?這娃娃怪不得累成這個樣子,小小年紀哪裏能夠背得動這麼重的東西!」
口袋打開,火光映着白花花的米,透着誘人的光澤。
洪二叔伸手到口袋裏面,握住一粒一粒的精米,握緊了,米又從他的指縫裏慢慢滑出去。洪二叔又握,又滑出去,這種感覺像是做夢一般。那光滑溫潤的感覺,就是第一次摸洪二嫂的身子也沒有讓他如此心動。
「這,這裏面裝的是白米?你們看看,這是——這是白米?」
洪二叔喃喃地道,轉頭看着村裏的人,只覺得一切都像夢幻。
旁邊的人紛紛把手伸到口袋裏,一個一個輪流着摸上一把,口中喊道:「真的是白米,小馬蹄竟然帶白米回來了,這輩子也見回白米!」
口中喊着,七手八腳地抱起小馬蹄,紛紛擠到了洪二叔家裏。
小馬蹄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雖然一片荊棘,但自己卻很開心,很快樂,同周邊的人,那些關愛自己的人一起快樂的生活。
這夢是如此地美好,他甚至不想離開這夢中的世界。然而耳邊那熟悉的聲音的召喚,還是使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一張充滿稚氣的面孔,雖然臉洗得很乾淨,但頭髮蓬亂,甚至上面還帶着兩根枯草。臉上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明亮,充滿好奇與關愛。
「梨花,我是在你家裏嗎?我回來了?」
梨花看着小馬蹄,重重點了點頭。
聽見聲音的洪二叔過來,摸着小馬蹄的頭道:「乖娃娃,你可算是醒了!這兩天我們都擔心喲!」
「我回來了!我終於回來了!」
小馬蹄興奮得一下要蹦起來,虛弱的身子卻只是拱了拱腰。
無奈地搖了搖頭,小馬蹄問洪二叔:「二叔,嬸嬸的身子好了沒有?」
洪二叔嘆氣:「怎麼好喲,山里又請不郎中,買不起藥,只好熬一天是一天了。我們山里人家,這麼熬啊熬的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二叔,你扶我起來!」小馬蹄在床上叫道。
洪二叔搖着頭,一臉關愛的神色,過來輕輕扶起小馬蹄。
在床上坐起身子,小馬蹄鄭重地把手伸進懷裏,又緩緩抽出來,對洪二叔道:「二叔,伸手接着!」
洪二叔只是笑,不知道這孩子還從山外帶什麼稀奇東西回來,一雙滿是老繭的大手張開,放在小馬蹄的面前,滿足孩子的虛榮心。
小馬蹄把手裏的東西放到洪二叔手裏,認真地道:「二叔,這是大宋的銅錢,我問過了,我們交趾也能用,你拿去難嬸嬸買藥!」
一邊說着,一邊伸手進懷裏,一把一把地向外抓。
「我這裏還有,還有很多,都是我掙的!爺爺給人做飯,我就到處撿石子換錢,換很多錢,我換錢給嬸嬸買藥!」
洪二叔看着手裏黃澄澄的銅錢,直着眼睛,根本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山里人需要什麼都是拿東西換,毛皮換鹽巴,雞蛋換針錢,什麼時候見過銅錢?還是這樣大把大把的大宋的銅錢。
直到洪二叔的手裏快要捧不下了,小馬蹄才停下來,口中道:「這錢都是我賺來的,米是我和爺爺省下來的口糧,不是別人的,是我們自己的!山外面大宋那裏是不興拿別人東西的,什麼都要自己掙來!這是我們自己掙來的!」
洪二叔看着手裏的銅錢,又看看小馬蹄,喃喃道:「娃娃,你和爺爺在大宋那裏做什麼?不是被他們的人抓走了嗎?怎麼還有錢米?」
「我們在蔗糖務,爺爺在那裏給人做飯,每月都發口糧米,還有銅錢發。不過我們偷了別人東西,被罰了錢,現在領不到手裏。」
說到這裏,小馬蹄垂下頭,低聲道:「偷東西是不對的!」
洪二叔人怔在那裏,過了好一會才道:「那個蔗糖務,也聽山外來往的客人說過,不是大宋那裏的嗎,怎麼還收交趾人?」
「我們不是交趾人!我聽人說了,從淥州到諒州,雖然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但這一片大山都是大宋的,我們都是大宋的人!宋人當然可以進蔗糖務,可以做活領糧米,可以做工領銅錢!」
說到這裏,小馬蹄抬起頭來:「二叔,你和村里人都一起隨我去蔗糖務吧,那裏有醫生,還可以掙錢,一定能把嬸嬸的病治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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