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着小雨,隨風飄灑,到處都濕漉漉的,熱氣又沒有退去,身上粘粘的讓人很不舒服。
左右無事,徐平與高大全、孫七郎和桑懌圍着個火爐吃火鍋。
這種圍個鍋子吃飯的形式宋朝也有,不過現在吃的這種火鍋還是徐平帶過來的,按他前世的樣式,弄個鴛鴦火鍋。
徐平自己並不喜歡火鍋,當時弄出來也不過是心血來潮,為了懷念一下前世的生活。卻沒想到高大全和孫七郎卻愛上了,兩人沒事便在自己房裏弄個小火鍋下酒,今天的鍋和菜也是他們兩個折騰的。
三人碰過了杯,桑懌看着外面連綿不絕的濛濛細雨道:「這雨下了三天了,昨天我們從遷隆峒那裏回來,路上還是乾乾爽爽,新修的路真是錯。」
徐平道:「這種小雨倒是不礙事,就怕下大雨,一發山洪,什麼路都沒有辦法。這裏地勢如,這事情才真是讓人頭疼。」
桑懌笑道:「那種上天管着的事情,人力豈可抗拒!把路修成這樣,雲行你已經是邕州百姓歷年碰到的最好的父母官了。」
徐平端起杯來道:「喝酒。這種話我們自己說說也就算了,我臉皮厚一點,自己夸自己也接着了。出去可別這麼說,讓人笑話。」
喝過酒,桑懌道:「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外面的百姓都這麼誇你。這些天我走的地方多,不知多少人說你是他們的再生父母呢!」
徐平只是笑着搖頭。也不接話。
這個年代的百姓樸實,當官的為他們做點事情真會念着好,也就是這裏地處偏遠。沒有中原漢地的習慣,不然徐平的生祠都立起來了。
但在徐平前世,這話怎麼聽着怎麼肉麻,徐平的心態無論如何轉不過來。
說會閒話,桑懌才說:「雲行,我問你句話。」
徐平見桑懌的樣子認真,忙放下酒杯道:「我們自己人。有話儘管說就好了。你突然這個神情,我怎麼覺得怪怪的。」
「這些天我跑了太平縣和古萬寨附近的蔗糖務,看了你修的路。還聽七郎說你在蔗糖務里組織了鄉兵,一直操練就沒停過。恕我直言,依我的看法,現在蔗糖務一個月里組織起兩三萬大軍不在話下。莫非。你還想去打交趾?要知道就是打廣源州。打甲峒,邕州現在下屬的兵馬也夠了,還要什麼大軍?」
徐平怔了一下,才搖了搖頭:「你想多了,我怎麼會有那種想法。」
「那幹嗎組織這麼多鄉兵?錢物不說,精力也耗了不少。」
徐平想了想才道:「習慣吧,再說那麼多當過兵的人,不組織可惜了。」
「習慣?你還有這習慣?」
「是啊。就是習慣。」這問題徐平沒有想過,只是覺得事情本該如此。自然而然地就做了。桑懌問起,徐平才認真考慮,也只能用習慣來回答了。
前世的歷史課上印象最深的,宋朝作為大一統的王朝,對外戰爭幾乎每戰必敗,而且開了被其他民族統一全國的先河。這是一個孱弱不堪的王朝,哪怕來到這個世界知道了事情的發生有很多原因,前世根深蒂固的印象卻無法改變,無論什麼身份,幾乎本能地就是加強軍事力量。
以前在中牟做小地主,徐平組織莊客為民兵。現在到了邕州,一樣組織蔗糖務的屬下為鄉兵,還想方設法弄來編制,弄來旗鼓。
無他,就是習慣罷了。
徐平前世有着鄉村的記憶,雖然到了他的那個代已經面目全非,但曾經村鎮分明,民兵被廣泛組織起來。甚至可以說,這套組織曾經形成了人類歷史上空前絕後的軍事動員能力,徐平自然而然地就照搬到了蔗糖務。
「桑秀才,你還記不記得我在中牟莊園裏,也曾經組織過莊客?那時候是為了防盜賊。現在蔗糖務家大業大,簡直就是朝廷的金山銀山,邕州這裏南邊是交趾,西邊是大理,哪個不眼紅?沒有這些鄉兵,我睡不着覺啊。」
桑懌聽了,點頭道:「這話不錯,大理那裏不說它,這兩年交趾和廣源州鬧騰得厲害,未嘗沒有眼紅蔗糖務的心思。」
「誰鬧騰,我就打誰!一年一千多萬貫的銀錢,蔗糖務富可敵國!邕州現在七千多廂軍,什麼時候空出手來先把廣源州平了!」
半斤酒下肚,徐平的酒勁也上來,平時出于謹慎輕易不說出口的話也說出來了。廣源州才多少人?仗着地形之利鬧騰不休,左江道平定下來,現在給徐平找麻煩的就是那裏了。
要打廣源州,先下門州,那裏的路到廣源州才便利。儂家鬧騰多年,大宋也奈何不了他,甚至後來佔了都捨出去,沒辦法,就那路有多少人都不夠向裏面填的。相反交趾打一次贏一次,這次要不是吃了火藥的虧,還得把儂存福捉了回去。不是交趾人能打,實在是因為他們佔着地利。
正在這裏談論邕州局勢的時候,一個親兵來報,說是外面一個年輕人來找徐平,還帶來了一封信。
徐平把信接過來,一看原來是自己的進士同年趙諴趙希平寫來的。當年趙諴與徐平一樣都是一等進士,還在徐平的小院裏一起編過同年小錄,算是同年中交情相當不錯的。分派官職徐平為邕州通判,越諴則為撫州通判,任上兩人也有書信住來,並沒有斷了聯繫。
信中說趙諴一任做滿,改官權三司戶部判官,算是從地方進了中央,比徐平的仕途順利。戶部判官事務繁劇,對能力的要求高,也要求久任,一做十年八年的不在少數,官位不變。只是職位上升。
信中說過一些閒話,也說起到了京城會幫着徐平照應他的家人。最後提到,他任職撫州通判時發現了臨郡建昌軍的一個年輕人。名為李覯,自小聰穎好學,如今成年,要到四方遊學。平常對徐平很是仰慕,托自己介紹,願到邕州來找徐平學習一段時間。
徐平拿着這封信很是愣了一會,自己雖然高中一等進士。學問在這個年代真說不上。肚子裏知識是有,可跟時代不合啊,怎麼也有小粉絲了。
思來想去。人家拿着自己同年的信千里迢迢來了,不能不見。到時候真說起學問來,再想個辦法糊弄過去算了。
收起信,徐平讓兵士把人帶到花廳。自己先回去換套衣服。這個年頭搞儒家學問的。對禮節很看重,鄭重一點才不會冷落人家。
剛桑懌幾人說了自己有事,回去換了一套正規的衫袍,徐平才轉到花廳。
花廳門前站着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中等身材,瘦瘦的,看起來就是風塵僕僕,趕了很遠的路。手裏舉着一把紙傘。已經破舊了,好歹能擋雨。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裏。
他的身上一襲青袍半新不舊,倒是乾淨,想來為了來見徐平是洗過了才換在身上。背上一個包袱,扁扁地看起來也沒什麼東西。
這副裝扮,而且身邊連個僕人都沒有,看起來是個貧寒出身。
徐平也不敢怠慢,年輕的讀書人不能看打扮,他家裏再窮,搞不好下年就到京城裏中個狀元,那時候再想攀交情可就晚了。
所以這個時代的年輕讀書人遊學的很多,地方官大多都好吃好喝招待,走的時候還送路費。這就是公使庫的用處了,反正用的不是自己兜里的錢。
徐平這裏因為僻處天南,偶爾來個求學的年輕士子,還是從福建來要進蔗糖務的,並沒有碰到過正兒八給的遊學年輕人。
什麼事情都是第一次稀奇,徐平對自己為人師的第一次也很重視。
走上前去,打個問訊,徐平道:「在下開封府徐平,不知秀才是從哪裏來?一路上可還平安?」
那人急忙行禮:「學生建昌軍南城人士,自小父親教着讀些詩書,僥倖得撫州趙通判賞識,常與學生談起先生。先生學問精深,見識深遠,學生一向仰慕不已。今年大孝已除,家母幸而身體康健,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學生冒昧,來邕州向先生討教。只望早晚侍奉左右,能得一言之教,也是幸事。」
這話說得徐平一愣一愣的,心裏怎麼盤算,自己的詩文也就科舉時做的那些,其他再無大作流傳。這兄弟看起來也不像是說客套話,挺真誠的,可他到底看了什麼覺得自己學問精深,自己這可真當不起。
雨還在下着,徐平見李覯手裏的破傘因為見徐平不敢舉在頭頂,已經淋濕了衣服,急忙把他讓進了房裏。
進房坐下,徐平吩咐兵士上了茶,兩人又聊了幾句閒話。
徐平實在忍不住心裏的好奇,問李覯:「趙希平在你面前說了什麼話,你千里迢迢來這裏見我?我自己知道,這些年實在沒做什麼文章。」
李覯道:「聖人述而不作,文章不過小事爾。先生自來嶺南,建蔗糖務,行括丁法,此都是富國安民之舉,什麼文章能夠比得上?學生聽趙通判談起先生少年時,曾經作過一首詩:『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家焉生許多雞?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可嘆現在讀書的人,都視孟子為聖賢,反而失了聖人本意,哪個能像先生這樣能夠看清孟子?」
徐平聽了這話,一時呆在那裏。
他現在怎麼也是進士出身,讀多了詩書,眼界不是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能比的。這玩意也是詩?打油詩才勉強算是吧?更不要說內容粗淺,當年連林文思都看不上眼。金庸寫射鵰時也不知怎麼想的,弄這麼首詩出來,竟然難住大理狀元,那大理狀元是傻子吧?
來的這位學生徐平怎麼看怎麼不靠譜,可想起趙諴,那人又有學問,人又老實,也不像是胡亂推薦人的。
這種事情沒辦法,只能怪徐平前世讀的書少,不知道金庸這詩是抄人家的,現在正主尋上了門來。
這首原詩出自筆記,說的是李泰伯在太學,因為他的學問非孟,有一個秀才為了騙吃騙喝作了這詩送給他,果然李泰伯請客。
李覯字泰伯,這故事原本就發生在他身上。不是大理狀元覺得這詩解不出傻,而是到了那個年月,他竟然不知道這位大家的典故那才是真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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