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廳里,徐平把玩着那方官印,靜靜等待着訪客的到來。
門外響起腳步聲,徐平抬頭看去,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緊緊隨在譚虎身後,一起走進門來。
少年一身粗布短衣,褲腿高高挽起,赤着雙腳。頭上草草結了個髻,用根荊枝插着,雖然正是少年時候,粗糙而黝黑的臉龐卻透着滄桑。
進了房裏,譚虎對少年道:「過來見過提舉官人。」
少年上前,通地就跪在了地上,向徐平磕頭,口中道:「小的原七源州知州第三子周德明,拜見提舉官人!」
宋人不時興動不動就跪下磕頭,行此大禮,那就真是有事要求人了。
徐平溫言對少年道:「不必多禮,起來說話。」
少年謝了,站起身來。
徐平對譚虎道:「倒杯茶水來給小衙內喝。」
譚虎離開,徐平才對周德明說:「有什麼事,儘管說吧。」
「小的祖上在太宗皇帝時被封七源州知州……」
徐平靜靜聽着。
原來天聖五年交趾攻破七源州時,這位小衙內因為年紀幼小,老知州把官印給他帶在身上,藏了起來,僥倖躲過那一場大禍。交趾人退去,小衙內帶了官印連絡舊部,本想東山再想,不想勢頭正盛的儂家又攻了過來,小衙內的希望破滅,只好帶了官印逃亡。
徐平這次在遷隆峒招見各地土官,聲勢浩大,周德明得了消息就悄悄趕了過來,卻是想讓徐平幫他打回七源州去,奪回知州位子。
徐平聽罷,對周德明道:「七源州位置偏遠,道路不通,要打到那裏,只怕我手下的這點兵力是不夠的——」
聽了這話,周德明眼淚就流了出來:「上官,小的全家都慘死在交趾人和儂家人手裏,這仇不共戴天,不報此仇我還如何做人——」
說着,就要再跪下去。
徐平急忙攔住,對他道:「這種大事要從長計議,不能急在一時。這樣吧,你也沒什麼地方去,先隨我回太平縣,將養一段時間,再作道理。」
小衙內還要說什麼,正好譚虎端了茶水過來,只好住了口,捧着茶杯站在一邊喝茶,眼巴巴地看着徐平。
七源州的地形複雜,周邊大山連綿,雖說有河流入左江,但水勢湍急,險灘眾多,不通舟楫。從大宋這邊很難到達那裏,惟有門州有路可通,然後借境七源州可到達廣源州。
問題現在門州也不受大宋管控,徐平如何答應這位小衙內?大話好說出口,但要兌現就千難萬難。人又已經來了,徐平也沒有把他推出去的道理,畢竟真有跟廣源州衝突起來的時候,這人還是用得着的。
韋、黃、周、儂是廣源州和七源州那裏的四大姓,如今是儂家佔了上風不假,但其他三姓的族人同樣眾多,利用得當就是不小的助力。
好言撫慰周德明,徐平好不容易才把他打發走了,並答應過幾天帶他回太平縣,慢慢再想辦法恢復七源州。
送走了周德明,徐平怔怔坐在那裏想着心事。他怎麼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門州竟然派了人來,七源州的小衙內也突然出現了,走出邕州向南擴展的門就這麼在自己面前打開。
門州,門州,那裏還真是一扇門,佔住了那裏,向西就制住了廣源州,與田州那裏兩面一夾,不怕拴不住廣源州的手腳。向南就直臨諒州,兩地之間不過三四十里,一日就可以到達,再向前可就沒有山川阻礙了。
徐平即使再不明白,也猜得到現在的諒州就是後世的諒山,交趾最精華的紅河三角洲的北大門,傳說中的中原王朝軍隊一到那裏交趾王就自縛投降的地方。不過那是後世的事,現在邕州到那裏的道路不通,佔住了諒州中原王朝的軍隊也成了強弩之末,無力面對交趾的舉國之兵。
但如果自己修通了到那裏的路呢?徐平只覺得自己的心咚咚地跳,這可就是掐住了交趾的脖子,隨時一拳可以直擊它的心臟。
想起這樣的前景徐平有些激動起來,不經意間,自己莫不成能改變歷史?
即使不知道神宗時候郭逵進軍交趾,就是被這條路折騰得元氣大傷,兵臨升龍府城下士卒因疫病飢餓折損大半,無奈議和。僅僅通過地形,徐平也知道有了這條路對中原王朝意味着什麼。邕州到升龍府不過一千里路,一個月就可以到達,運糧的費用廣南西路就可以負擔,再也不用對這樣一個小國發動一次戰爭就搖動半壁江山,軍費與士卒損失讓中原王朝都感到難以承受。
長出了一口氣,徐平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平復自己的心情。
路已經修到了思明州,那就乾脆再向前修一百多里,通到憑祥峒去。
至於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誰能夠預知未來呢?
已經到月底了,月亮遲遲不出來,只有滿天的繁星點綴着夜空,點點銀輝灑向大地,籠罩在花草樹木上仿如夢幻。
徐平在花園裏輕輕踱步,想着如今自己面對的形勢。邕州駐軍比自己來時已經加強了很多,如今在左江道地區林林總總也有近四千人。一千多人分佈在古萬寨和永平寨及附屬的巡檢寨,太平縣加上自己帶出來的這一千人總共有兩千多人,這些兵力加上新建的鄉兵,對付下屬蠻峒是點夠了。
但用這點兵力去撩撥交趾和廣源州?徐平搖了搖頭。
四五千人全軍出動,不考慮後勤和掩護,對付廣源州大概是夠的,但對上交趾就遠遠不夠用了,不管怎麼算都是不夠。哪怕就是修通了到門州的路,也要兩三萬戰兵才能打到交趾城下。再加上後勤運輸,加上防守退路,算算怎麼也要三萬以上的兵力,一兩萬的民夫,才能夠有底氣冒險一搏。
徐平手上沒有這麼多兵力,剛剛雖然激動了一回,在後院裏被冷風一吹終於冷靜下來。長多大的肚子吃多少飯,胃口太大會被撐死了。
還是老老實實先把路修到憑祥峒吧。
夜色中起了微風,帶來陣陣涼意。旁邊樹上掛着的煤油燈發着亮黃白的光,吸引着一些不知名的飛蟲繞着不停地旋轉。
這個夜安靜而祥和。
正在這時,譚虎「噔,噔,噔」地跑了進來。
「什麼事情這麼驚慌?」
徐平被從沉思中驚醒,沉聲問道。
譚虎叉手行禮:「稟官人,外面羅白黃知縣求見,說是有要事稟告!」
徐平皺了皺眉頭:「怎麼回事?都選在今在這兩天晚上來?你有沒有問他是什麼事?如果不要緊,就等到明天再說好了!」
「卑職問過了,黃知縣說是事情重大,十萬火急!」
「好吧,讓他到偏廳等我,我馬上就來。」
譚虎領命而去,徐平站在原地想了一會,也想不出什麼來。羅白就在太平縣的邊上,現在又通了大路,黃知縣就是有什么小心思也應該吞回肚子裏去才是。現在再來說,可是什麼都晚了,徐平的刀已經見血,也不在乎多他一個。
想來想去不得要領,徐平搖搖頭,抬步走到偏廳。
黃知縣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裏,聽見腳步聲,抬頭看見是徐平進來,腿一哆嗦,話未出口,咚地就跪在了地上。
徐平皺起眉頭,厲聲喝道:「有話站起來說!今晚怎麼回事,一個個都像是被人打碎了膝蓋,你也是在冊官員,成何體統!」
「下官不敢!這次罪過實在太大,只求上官饒了我這條狗命!」
徐平已經聽出了有些不對,沉聲道:「你先別着求饒,還是說說是怎麼回事吧。一進來就要死要活的,難不成老糊塗了想要謀反?」
黃知縣偷眼看看徐平,小心翼翼地道:「小的雖然沒有那個心思,但被人蠱惑,只怕真沾上了點邊。」
聽了這話,徐平的臉色冷了下來,在椅子上坐下,看着跪在面前的黃知縣,緩緩開口:「說吧,到底怎麼回事?說得越清楚對你越有好處!」
「小的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徐平勃然變色:「不知道就回去想明白了再來!深更半夜過來,吞吞吐吐,是來消遣我嗎?!莫以為你不說事情就能瞞住,今夜不說,等日後事情露了出來,你也就不用說了!」
此時涼風起來,已經有了秋天的涼意,黃知縣的額頭卻冒出了汗珠,吧嗒吧嗒滴到他膝蓋下的青磚上。
咬了咬牙,黃知縣道:「事情還要從數月前上官要在左江道推行括丁法說起,我們這些土官,又不靠朝廷俸祿,一身富貴全都在手下的家丁身上,括丁法一行,那也就成了一般的富裕人家了。那些日子我們幾個離得近的土官經常在一起商量,都覺得要保自己富貴,就得讓上官的括丁法推行不下去……」
接下來,黃知縣便把幾個土官怎麼商量,怎麼聯絡,最後計劃襲擊羅白軍營引起騷亂,以及與交趾如何配合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最後,黃知縣嘆了口氣:「自從事情定了,我就天天晚上睡不着覺,只覺得這一次闖了大禍,卻又下不了決心抽身出來。想來想去,今天才算是下定了決心,來向上官首告。我的年紀大了,也知道這次禍事不小,不敢求上官放我一條生路,只希望莫要連累我的家人。這些日子,我都把兒子送到了他岳丈那裏,他是一點都不知情,還望上官慈悲!」
聽到這裏,徐平的臉色已是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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