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人?就是那小賊的父母嗎?!」
正在這時,王沿從後院過來,看到徐平面前站着孫豐年夫婦,高聲喝道。
徐平皺了皺眉頭,回頭看了看王沿:「王副使,你若是有話要問,等我這裏問完了再問好不好?」
聽了徐平的話,王沿紅了臉。這是基本的禮貌,不要說徐平的官位還高過他,就是對下屬也不能如此無理。王沿是心裏着急,連這些都忘了。
被王沿一打岔,尤其是那「小賊」兩個字,讓剛剛心情平靜下來的孫豐年夫婦的心又一下子提了起來。戰戰兢兢地看看王沿,又看看徐平,一時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徐平心裏惱怒異常,又不好直接跟王沿翻臉,只能強壓下怒火,對手足無措的孫豐年夫婦道:「放寬心,只要你說的都是真話,你兒子就沒有事情。」
說完,見夫婦二人還是驚魂不定,轉頭對旁邊的魯芳道:「去把那個孫二郎帶過來,讓他們一家團聚,免得各自擔憂。」
魯芳應諾,轉身向後院去了。
驛館裏的雜吏拿了一把交椅過來,王沿看看,不聲不響地坐了。
徐平也懶得理他,只當他不存在。
沒多大一會,魯芳帶了孫二郎過來,向徐平回命。
那邊吳六娘一看見兒子,再也忍不住,眼淚不住地流了下來,止也止不住。孫豐年拍了拍她的肩膀,重重地嘆了口氣,自己的眼角也泛起了淚花。
徐平示意魯芳放了孫二郎,任他撲到了自己父母懷裏。
讓一家人發泄了一會壓抑着的感情,把這兩天的擔驚受怕都隨着眼淚流走,徐平才對孫豐年道:「你兒子也回來了,不用再擔心了吧。現在跟我說,河陰縣那裏的黃河水道到底是個什麼情形,是不是真地向北翻滾了那麼多。」
孫豐年轉身偷偷地擦了擦眼角掛着的淚珠,轉過頭來道:「稟官人,若說只是今年,河道也變不了那麼多,都是這幾年累積下來的。不過先前的黃河沿着廣武山腳下流過,先前看起來只是水淺而已,河道並沒怎麼改變。到了今年,水到了灘底,靠南一面的河底異常平坦,便一下子就退出去了七八里遠。」
徐平想了一會,點了點頭,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前幾年乾旱,只是河水變淺,因為是整個寬廣的河面水位一起下降,所以看起來並不顯眼。到了今年,先前的水位已經到了南半河道的河底,這半邊河道底下都是淤積的泥沙,又寬又平,河道便飛速地縮向了北半邊。
所以看起來是一下子幹了半條河,但實際上水量少得並不多,除了那段河道兩邊的居民,上下游的感覺並不明顯。不然的話,要真是黃河水量少了一半,肯定早已經驚動朝廷,自己不可能到了這個時候才知道。
想通了這一點,徐平基本相信了孫豐年說的話,長出了一口氣。有了這近十里的沒水的河道,便就有足夠的空間在上面開出一條運河來。黃河淤積的泥沙又鬆軟,又細膩非常,即利於開鑿,也便於維護。
至於讓這開出來的河岸怎麼固定住,就要用現在以使相判鄭州的陳堯佐的辦法了。陳堯佐是這個年代的官員中最傑出的水利專家之一,在各地為官的時候,曾經治理過多條大江大河。黃河下游的河堤一千多里,就是用他的方法修築。
簡單地說,就是在河堤用樹枝草木形成柵欄,然後用沙石填充。黃河裏的泥沙到了這堤岸的空隙處,停留下來,反而加固了河堤。這種河堤修起來既容易又迅速,而且可以經久不壞,效果極好,成本也比其他方法低得多。徐平的手裏即使有水泥,綜合起來也遠不如這種方法。當然如果水泥成本低廉又大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從洛河引水入汴河經過的三個地方,西京河南府,孟州,鄭州,因為都是靠近京城的要地,主官一律為優寵安置在這裏的大臣。使相陳堯佐以資政殿大學士、戶部侍郎判鄭州,使相李迪以資政殿大學士、尚書左丞判孟州,知河南府的則是龍圖閣直學士、給事中李若谷,無一例外都是朝中重臣。特別是李迪和陳堯佐,先前都曾經任過宰執,現在也享受宰執待遇(資政殿大學士分兩種,一種稱帶註腳,即註明享受宰執待遇,不帶註腳的則只是學士),遠不是一般的州府主官能比。就是李若谷,當年是跟現在的御史中丞韓億睡一張蓆子趕考的交情,兒子李淑如今在朝里任知制誥,身份也非比尋常。但凡身份稍微差一點,在這些人面前連說話的餘地都沒有。雖然下面的具體事務大多都交給通判,他們基本不管,但這種大事卻不能不過問。
一路過去面對的都是這種大人物,徐平自己心裏也是小心謹慎,王沿這樣沒頭沒腦地只顧惹事,更是讓他煩躁。聽了孫豐年的話,心裏不由有了計較。
抬起頭來,徐平對孫豐年道:「我此去巡查引洛河的水道,你剛才說的話極是有用。這樣吧,你隨着我回河陰縣去,你出來前一應未辦的事務,我一力給你主持,絕不會虧待了你。事後如果還是不想待在河陰縣,我給你找出路,不管是到開封府的大戶人家傭作,還是到營田務去,都隨你心意!」
「營田務里也去得?」聽到徐平的話,孫豐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徐平奇道:「怎麼,你想去那裏嗎?那裏本就是在三司我的管下,自然去得!」
「想去,想去,當然想去!」孫豐年連連點頭,「我在路上聽人說了,營田務那裏正招人手,有吃有住,什麼大戶人家也比不上,當然想去!」
「好,那麼勘查完河道,我便讓你全家到營田務去!」
孫豐年也不知道徐平是什麼身份,不過看這麼多官員里,就數他地位最高,想來說話應該是能算數的。這一場擔驚受怕,沒想到最後有這個結果,一家人喜極而泣。
王沿在一邊沉着臉,看徐平跟這種地的莊稼漢說個不休,心裏早已經不耐煩,聽到最後又是要到河陰縣去,哪裏還能夠忍得住?
騰地站了起來,王沿對徐平道:「徐副使,我們此行雖然是以你為主,我只是副手,但改變巡查路線這種大事,總不能不與我商量吧!」
徐平淡淡地道:「剛才不是商量過了嗎?」
「什麼?那就算商量過了?」王沿圓睜雙目,再也忍耐不住。「那我剛才也已經說過了,我不贊同,我堅持要先去鞏縣查看洛河引水口!」
「好啊,這不就大家都清楚了。我去河陰縣,你去鞏縣,我們兩人兵分兩路,就在這中牟縣分道揚鑣,各管一截。你從鞏縣向着汴河走,我從河陰縣的汴口向着洛河方向走,在中間會合。各自查探好勘查過的水道,在氾水縣商量,回京覆命。王副使啊,你要去鞏縣看引水口,我可沒有攔你,你要去便就去嗎!」
王沿一愣:「分頭行事?」
徐平嘆了口氣:「是啊,不然怎麼辦?你作為副手,又不聽我這個正任的,不分開難道就在中牟縣裏待着?反正一月時間也是緊急,分開了兩路行事,也省了許多功夫,免得到了時間我們無法交差,豈不正是兩全其美!」
王沿還是有些蒙,喃喃地道:「我剛才也並沒有說分頭行事——」
「哇,王副使,我讓你一路走,你不願意。現在跟你分開,你又不願意。你想怎樣啊!此行我是正任,是不是一定要聽你的才行啊!」
王沿使勁搖了搖頭,努力把事情理出個頭緒來,卻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徐平。
過了一會,王沿道:「既然徐副使說了,分開便就分開。不過,我們帶的隨從可怎麼辦?難道也分成兩撥人馬?」
徐平笑道:「出城的時候,你說劉沆沒有給你安排隨從,我半路着人回去,不是已經給你安排了?都隨着我們走了一天啦!」
「那——那兩個隨從!」王沿的眼睛一下子瞪了起來,「徐副使,莫要裝傻,我說的是橋道廂軍的人!他們難道都隨着你?」
「當然是隨着我!這本就是樞密院劃到鹽鐵司的人手,我帶他們出來可不只是巡查河道,而是另有要事,只是順路而已!王副使,我們出行就那兩個隨從,這可是朝廷里的規矩,你不會不知道吧?到了地方,自然有州縣派人來聽候使喚,不缺人手!」
王沿這才知道徐平打的什麼主意,大瞪着兩眼,好像不認識他一樣,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從制度上說,徐平說的都是實話,沒有特殊情況,官員出巡哪裏有大隊人馬給你,路上的吃喝費用都算不清。要人手,自然是從當地的衙門裏要。但凡出巡都有按察官吏的職責,這是常規,一般情況下也沒有地方官敢不配合。
不過此去的一府兩州,地方長官會不會這麼想可就難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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