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沿在一邊冷眼旁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徐平製作這副沙盤的時候,並沒有瞞着他,甚至還問過他的意見,只是他沒有理睬罷了。
憑良心說,徐平的差使做得很用心,王沿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但那又怎樣?很多事情是說清道不明的。想說服別人同意自己的觀點從來都是艱難的,但反過來破壞一件事情卻很容易,王沿只是需要把徐平要做的事情攪黃就可以了。
趙禎在沙盤看了一會,心裏想着,要是自己的大好河山全都弄成這樣一個沙盤該多好,沒事看一看,又長精神又長力氣。可惜這種事情也只是想想,徐平帶了那麼多人,費了一個月的功夫,真正製作精細的也只有黃河南岸那一小片。要是把天下的地形全部測繪出來,不知道要花費多少人力物力。
見大家都看過,徐平清了清嗓子,朗聲道:「陛下,諸位相公、學士,從這沙盤上可以很容易地看出來,要引洛水入汴河——」
「且慢!」趙禎突然讓徐平停住,「這些事情說起來必然非常繁複,你的奏章雖然寫得詳細,但看起來還是有許多難解的地方,今天只怕還是會如此。這樣吧,你一邊說,這裏找個人記下來,關鍵的話條縷分清就行,不需要字字都記。」
轉身看了看,對一個瘦瘦的中年人說道:「柳植,你來記。殿裏那邊有備好的黑板,邊上有粉筆,記在上面過一會大家看得清楚。」
柳植領旨,自己與小黃門一起過去準備。
這黑板還是徐平上次用過,一直在崇政殿裏留了下來,趙禎還想着以後朝臣上報複雜的事情時,可以再用上。卻沒想到一放這麼久,再也沒用過,今天終於又派上了用場。這東西看起來不起眼,但討論事情的時候確實好用。
柳植是前朝大臣柳開的族孫,進士甲科出身,現在任同修起居注,今天當值。本來今天徐平和王沿上報也是要他記的,修起居注就是幹這話。在黑板上條縷清楚,還省了他不少功夫,不然這一場應對只能記個大概,這年頭誰也沒受過速記訓練。
柳開以任氣好俠著稱,留下的事跡,好的壞的都不少,是當年的風頭人物。但柳植跟他這位祖上的大人物完全不同,為人謹小慎微,臉上連笑容都很少,完全是兩個極端。話說回來,不是這種性格,柳開那種人也做不了修起居注。
把黑板在一邊放好,趙禎示意徐平可以開始說了。
徐平理了理思緒,朗聲道:「為什麼要引洛水入汴河,前次已經說得明白,如今每年用在疏浚河道上的人力就有數千人,就這樣河道還是年年抬升。開封城裏汴河兩岸,由於河裏挖出來的泥沙堆積,有的地方河邊栽植的柳樹都快要被埋起來了。這樣下去顯然非長久之計,而且會一年重似一年,必須要想辦法不從黃河引水。」
開挖河渠的重要性已經講過多次,大家也都已經明白。在座的人或許對汴河中下游疏浚河道的重役感觸不深,但開封城裏堆在河邊那挖出來的泥沙可是看在眼裏,有的地方甚至從河邊大道上已經看不見河水了。更不要說到了春天,堆積的泥沙被大風吹得到處都是,每個人都是煩得不行。僅從這一點,引洛入汴就沒人反對。
徐平指着沙盤又道:「陛下,諸位相公、學士,請看,若是要改從洛水引水入汴河,則從現在的汴口往上,相當於與黃河平行修一段運河。這運河上段都是從鞏縣沙口鎮開水口,到汜水縣匯合汜水。到孤柏嶺之後則有兩條路線,一條是取道廣武山之南,取滎陽縣北,到滎澤縣入汴河。另一條路線,則是從廣武山之北,沿着黃河水道的灘地而行,過廣武山後在河陰縣入汴河。」
「這兩條河道各有其優缺點。先說南線,好處是遠離了黃河,河道不受黃河的影響,不用擔心黃河泛濫影響新開運河。劣處也有幾點。一是這一線過去雖然並沒有高山阻隔,但地質多石,開挖不易。更重要的是,這條路線必然與須水、索水匯合,而須水、索水是金水河的水源,奪了金水河的水就是斷了京城的飲水水源。」
金水河從修成時起,便就是京城的飲用水源,剛開始還只限皇宮使用,太祖為當時未繼位的太宗府第挖了一條支渠,算是不小的恩典。不過隨着年深日久,金水河早已經不再是皇宮和王公大臣專用的了,京城裏面不少百姓也靠着這條河過日子。
至於汴河,因為從黃河引來的水多泥沙,除了冬天有人從河上鑿冰,日常是沒有人飲用的,純粹就是用來運輸的漕河。
南線的劣處不好挖是其次的,最重要的就是要經過金水河的水源地。沒了金水河清澈甘甜的好水喝,徐平自己也想得到,滿城達官顯貴和百姓要怎麼說自己。
「再說北線,到孤柏嶺,便就沿着黃河的河灘一路向東,取廣武山之北過。過了廣武山之後,在現在的汴口之南,匯入汴河。這河道的好處一是好挖,所過的都是黃河灘涂,沒有堅石硬底,全是黃河留下的泥沙。再一個現有的汴河基本不受影響,只等着河道挖通,把汴口塞住就是。真到了特殊的年節,來水實在不夠,還可以依舊用黃河補水,只要把汴口重新挖開就行。還有一點,只要把水道挖得深一點,可以從地下引黃河的水滲進河道里,也是補水的方法。」
「至於不好的地方,主要就是大段河道都經過黃河灘頭,真要是多少年不遇的大洪水,很可能一起把黃河水道與運河水道一起漫過。以黃河裏的泥沙,水退去之後只怕河道就會完全淤住,必須要重新開挖。」
洛水入黃河口向上,一直到白波,這一段的黃河水道相當寬廣。黃河水一出白波之後,突然平緩下來,泥沙很容易淤積,所以白波鎮現在成了河清這個很有特殊意味的縣治所在。那樣寬廣的河道,實在很難發生徐平所說的特大洪水。不過,徐平也感覺出來了,這個年月極端天氣出現得多得反常,不敢把話說死。
但總地說起來,北線最不利的情況,也不過是重新挖一次而已,並不是不能接受。
徐平大略說完,柳植在黑板上一一記了,呂夷簡問站在一邊面無表情的王沿:「王沿,徐平已經把話說完,你有什麼要說的沒有?」
王沿捧笏上前:「下官有!徐待制所說,終究是挖河的好處,但沿岸百姓會受到的苦楚,卻略過不談。下官以為,這才是開挖運河不可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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