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徐平冷眼看着任守忠,臉色越來越難看,龐籍急忙咳嗽一聲,對任守忠道:「閣長一路上勞頓,不如先去吃杯茶。¢£地方事務千頭萬緒,我和余知縣還有許多事情要請教徐工部,不是一時半刻能夠了結的。」
任守忠哼了一聲,看了看天色道:「不管有什麼事情,你們長話短說。太后教旨,自我們到這裏,必須當天起程!若是誤了時辰,你們可吃罪不起!」
說完,扭頭揚長而去。
他隨身帶着有小黃門和兵士,也不用提舉衙門裏的人伺候,自己帶人到街市上吃喝玩樂,見識一下邊疆風情,也不白來了一趟。
龐籍和余靖對視一眼,一起搖頭苦笑。
自京城出發的時候,得到的消息還是徐平攻破廣源州,平定了門州和諒州等山南對大宋若即若離的幾個土州,打退了交趾的進犯。雖然石全彬回開封說得熱鬧,當時卻正趕上太后身體不適,也沒有派人核查,大家對這功績心裏都打了折扣。邊疆守臣擅起邊釁,殺敵冒功,徐平不是第一個。
從西北與党項邊境,到川峽,再到荊湖廣南東西路,隔幾年就有這種事情發生。徐平被暫奪職事,核查事實再定功罪,朝里眾臣也說不出什麼來。
一路上龐籍和余靖都沒有多想,直到過了五嶺,進了廣南西路,他們才從傳言了解到了邕州這裏發生的事情。從完全不信,到將信將疑,到進邕州之後親眼所見深信不疑。兩人才知道面臨的事情有多棘手。
原以為石全彬誇大了事實。萬萬沒想到他所說的只及事實之十一。
如今到了太平縣。事實是徐平不但平了廣源州,還在諒州殲敵數萬,甚至兵鋒前出,攻破了升龍府,俘了交趾國王李佛瑪及一干大臣。
這可不是靠誰說的,而是事實俱在。
徐平做事一向認真,俘獲的交趾上下官民都有名有姓,甚至照着名冊能把人找出來一一盤問。繳獲的金銀財寶也是。賬籍和實物都能對上號。
如果說先前的處理沒大問題,現在的問題就大了。
官以任能,爵以酬功,現在徐平在邕州既立下了功勞,也顯示了自己的能力,按常理,那是要加官進爵的。結果什麼沒有,還把官還一擼到底,徐平怎麼想不講,邕州這裏打了勝仗的其他人怎麼想?
任守忠帶着徐平拍拍屁股就走了。爛攤子卻留給了龐籍和余靖。他們兩個怎麼接徐平留下的官職?就憑着朝廷給的官告文書?蔗糖務上下男女老幼數十萬,太平縣裏也管着數萬人。他們憑什麼聽這兩位的?
這數十萬人里,大多數可都是這幾年從土官那裏解放出來的家丁奴僕,剛剛成為朝廷的編戶齊民,他們知道官告是個什麼東西!
龐籍只覺得腦袋發蒙,原以為只是普通的升遷,甚至被派到嶺南天邊還有同僚為他覺得可惜,突然之間要接的官職就燙手得很,他都不敢去摸。
余靖一樣覺得難辦,只當個知縣也就罷了,偏偏還帶着軍使,治下的官軍全都歸他管。大宋的兵難管,尤其是幾代帝王有意削弱統兵官的權威,套用徐平前世的一句話來說,這個年代軍隊裏下克上可不新鮮。
錢糧發得不及時要鬧,賞錢發少了要鬧,甚至底下兵士覺得心情不爽了一樣鬧。尤其是文官統兵,首先就要籠絡士卒之心,不然就等着好看。從理論上來說,統兵權在三衙,雖然廂軍他們管得少,但戰兵一樣要管。只要下面士卒鬧起來,板子首先打到統兵官的身上,對士卒則以撫綏為主。
這種治兵思想在太宗之後尤其明顯,說穿了依然是防內亂第一,御外敵其次,防止統兵官的權威過重,威脅皇權。哪個統兵官能在士卒鬧事的時候果斷處理,事後還能不受懲罰,那就被稱為能臣,史書上要大書特書。
徐平就是知道這一點的厲害,特別是看過太宗傳下的聖政之一,就是在士卒鬧事的時候接見鬧事士卒,嚴懲統兵官,才基本不管邕州廂軍,打包給桑懌帶領。打硬仗徐平寧願用蔗糖務鄉兵,而不使用廂軍,也是出於這顧慮。徐平並不比這個時代的其他人聰明,但卻多了超越千年的見識,有的事情別人不敢想,徐平卻能夠看得明白。
余靖要安撫治下的廂軍,在徐平得到這種結局的情況下,他用什麼安撫?
在龐籍和余靖心裏轉着這些念頭的時候,徐平已經叫過來了蔗糖務和太平縣裏的重要官吏,與兩人開始交結。
同提舉蔗糖務韓綜,這次的官職也有了變動,調任邕州通判。知州馮伸己是武臣,徐平可以代理身兼兩職,他回任則通判一職卻不可或缺。
此時徐平滿肚子怨氣,也沒什麼心情處理公事,實際的交接事務都是韓綜對龐籍,方天岩對余靖,一些重大事情徐平在一邊補充。
無論是蔗糖務和太平縣,各種賬籍簿冊都清楚明白,事務上的交接並不麻煩。真正需要徐平向兩人交待的人事上的安排,比如何人可用,何人要小心嚴格管束,急切間徐平哪裏想得起來?也只是交待一句軍中事務問桑懌。
把這些事情理了個大概,已經過了中午,到了傍晚時分。
雨還是下個不停,天地間都霧茫茫的一片,憑白讓人心焦。
任守忠在外面酒樓吃得酒足飯飽,隨身的小黃門給他撐着傘,一搖一擺地回到了衙門官廳。
見了門,抖抖身上濺的水滴,任守正尖着嗓子道:「都一天了,怎麼還這麼多人哪?犯官徐平,快快收拾上路,前面路還長着呢!」
「什麼犯官!朝廷只是讓徐平工部道州待旨,到你嘴裏就成犯官了!你不過是個內侍,任守忠,你要假傳聖旨嗎?」
聽見話語嚴厲,任守忠嚇得一激靈,酒勁一下散了不少,轉頭一看,新任的太平知縣余靖正對他怒目而視。
雖然帶着諸司使的職位,在文臣眼裏,任守忠這幫內侍的形象卻着實糟糕。在京城裏,還可以借着太后的名義抖威風,出來了一旦被抓住把柄,會發生什麼可就難說得很。作為內侍,最可怕的就是被說是假傳聖旨,這種罪名一旦被安到了頭上,那是神仙也救不了。
知道自己一時嘴快留下了話柄,任守忠也不敢對着一班文臣胡攪蠻纏,把話題轉過道:「我不與你們作口舌之爭,太后旨意,徐平必須今天啟程。如今天色已晚,還不收拾等什麼?」
余靖板着臉道:「只要明天的太陽還沒升起來,都是今天,你傳過太后教旨,只管隨着徐平工部就是,咶噪什麼!」
聽見這話,連一邊的徐平和龐籍都用異樣的眼光看着余靖。余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話也很少,給人很沉悶的感覺。但這位歷史上名列「慶曆四諫臣」之一的人物,一旦發作起來,能抓着皇帝噴上半天,任守忠被他抓住把柄,只是罵兩句已經算是他現在年少風頭不顯了。
任守忠的威風是別人有事求他,可以憑着一眾黨羽上下其手。在外文官不指望求着他升職,他的手也伸不到中書門下去,給他臉色看他也沒辦法。
見裏面的幾個人都對自己怒目而視,任守忠面色訕訕:「且看你們能夠拖到幾時,我就在外面等着,一過了時辰,太后面前有你們好看!」
說完,一甩袖子,帶着幾個小黃門轉身出了官廳。
看着任守忠離去,余靖對徐平拱手道:「得罪了這閹人,工部路上可能要受些苦楚,是卑職魯莽!」
徐平道:「自他一到這裏,就裝腔作勢,早就得罪了,也不差你這一句話。算了,不說這些,你們再想想,還有什麼事問我。」
龐籍和余靖兩人自去找各自屬下的文吏,問一些具體事務,看看還有什麼疏漏,及時讓徐平解答。
這個時候兩人都明白,自己接下來的職事相當不輕鬆,現在邕州局勢大好,一旦將來辦砸了,對以後的仕途會有相當不好的影響。
之前徐平一身數職,現在算是分到了四個人身上,邕州馮伸己和韓綜,蔗糖務龐籍,太平軍余靖。除了馮伸己和韓綜與徐平共事多年,相對來說還算輕鬆之外,龐籍和余靖將來相當棘手。
龐籍素以有吏干著稱,又經過了近二十年的官場歷練,但面對蔗糖務這一大攤子,依然有無從下手的感覺。如果把家屬算上,蔗糖務屬下數十萬人,整個大宋有幾個州有這樣多的人口?就是開封府,把不屬治下的軍隊、官吏和皇宮人員除外,也多不了多少人啊。更不要說還面臨着南邊的交趾局勢,蔗糖務向南向西的擴展,事務繁雜遠超一個大州。
余靖倒是還好一點,他本身是廣南東路梅州人,有地理之便。太平縣雖然地方也大,但人口不過一大縣,民事他還處理得來,惟一就是廂軍有點棘手罷了。實際上若按歷史的軌跡,余靖的功績大多都是來自於這片土地,人生的最高點就是隨狄青平儂智高之亂,現在不過是他提前來到了這裏。
徐平一個人站在門前看雨,心裏五味雜陳。自六年前來到邕州,數年之間,這裏一州的人口就已經遠遠超過那時的整個廣南西路,蔗糖務產出的財富更是相當於數路之和,更不要說在邊疆的戰功,最後卻是這個結局。
沒來由地想起了在中牟時,見過的此時第一名將曹瑋。當時曹瑋在陝西戰功彪炳,朝里一紙詔書,曹瑋二話不說,略作收拾,帶一老奴,騎驢離開了陝西治所。十年之後,自己竟然也面臨這種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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