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墨妄心臟一緊,呼吸微滯。
小九在說什麼?
她說:師兄,我愛你。
她說:師兄,我最愛你。
少女清脆的聲音,帶着嬌軟的笑,像一團絢爛的煙花在他眼前炸裂,燃燒着、旋轉着,轉入他的大腦,一顆心瞬間凝固。忽而狂跳,忽而高唱,幾乎快要從胸膛里蹦出來,讓他幾乎按捺不住,雙臂一展,將她緩緩攬入懷中。
「小九——」
停頓,喉嚨乾澀。
過一瞬,他復又開口。
「你剛才……說什麼?」
一層朦朧灰白的天光,從雨霧與油紙傘透入,落在墨九那張俏生生的臉蛋兒上。似有暈紅的暖笑,又似有懵逼的無知。
凝視着墨妄的臉,她眉梢挑了一下。
「嗯?說什麼了?」
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她小嘴翹翹,不解地相問。
「嘿嘿嘿,師兄怎麼這般嚴肅?」
女兒家的體香味兒,淡淡的從她身上繞過來。
纏啊纏啊,纏得墨妄心亂如麻。
怔忡片刻,他心弦微松,不免苦笑於自己的胡思亂想。
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墨九的為人,他還不了解麼?
多吃幾杯酒,一旦興奮,便瞎胡說。
她是從不拘於小節的……女漢子。
哪裏來的愛?又哪裏來的最愛?
他鬆手,視線低垂,落在墨九的臉上。
「小九,你知道什麼是愛嗎?」
「愛?」墨九輕笑,「知道啊,就是喜歡唄。」
愛就是喜歡……差不多麼?
墨妄點點頭,扶着她往屋子裏走。
「喜歡可說,但愛,不可輕言。」
「是嗎?」墨九哦一聲,大概也意識到了什麼,揉一下額頭,「但真正的挺喜歡一個人,偶爾也是需要表達的嘛。正如我對師兄,就是真正的那種喜歡。師兄對我而言,非常的重要,不是任何人可以比較的那種重要,就像我在這個世界上的親人,兄長,真正的兄長,唯一的兄長。」
真正的,唯一的。
這樣的詞兒,讓墨妄再次怔住。
那一隻扶在墨九肩膀上的手,也越發的緊。
他心知,墨九此言不虛。
除了「此愛」非「彼愛」,「此喜歡」非「彼喜歡」,她真的沒有一個字的虛言。除了不能給他那種男女之情外,墨九待他,其實也一直很信任,一直很好的,不是嗎?
墨妄突然很滿足。
一顆心,被脹得滿滿的。
那是一種被人需要的滿足。
為了這種滿足,他願意在她需要的時候,站在她的身邊,為她遮風擋雨,在她不需要的時候,將所有情感深藏,把繁華留給她,自己默默離開。
「師兄,對不起。」
墨九走路都在踉蹌,腦子也不太靈活。
但是,她不太敏感的情商細胞終於發揮了一次作用,察覺到了墨妄的情緒,「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惹你不高興了?」
「傻瓜。」墨妄扶住她,微笑,「我很高興。」
「呃!那就好,那就好,我也是呢。」
這個時候,他二人已然步入了庭院的中間。
……也落入了圍觀者的視線中!
今夜的墨九很水嫩,居然沒着男裝,一身清麗的玫色衣裙,衣帶飄飄,長發迤邐於腰,端得是風情萬種,絕艷無雙,如同從月亮中走出來的小嫦娥……哦不,比嫦娥多了幾分靈性,多了幾分自在,也多了幾分笑容。
她的手纏在墨妄的胳膊中,身子歪歪倒倒,幾乎整個兒倚在了墨妄的身上,墨妄一隻環着她的腰,一隻扶着她的肩膀,兩個人極是親近,在不同的角度下,呈現出不同的情態……似情人低語,似愛人親吻。
「師兄——」
墨九望着雨霧下的樹叢,咧嘴一笑,略略蹙眉,大抵心裏的情緒得不到釋放,借了酒意,不由自主就想要說出來,她握住墨妄的手,慢吞吞的走着,說話的語速也極慢。
「今兒喝酒的時候,我想了許多,突然想明白一個事情。」
「嗯?」墨妄繼續做聽眾。
「其實男女之情是什麼?就是個屁!」墨九這句話,帶了一點隱隱的戾氣,若有似無的盪在雨霧中,可仔細聽去,又絲毫不見。
墨妄蹙眉,又聽得她似笑非笑。
「你想想啊,這世上,父母與子女,兄弟和姐妹,這樣的血源親情,一般而言,不管有什麼誤解,一生都不會改變,也一生都會關照彼此,不會分離。便是友情,也可以基於一種互助的關係,經營得像美酒,越陳越香,時間越久遠,慢慢變成與親情一樣的,難以割捨的情感,唯獨男女之情——」
拖曳着細柔的嗓子,她突然推開油紙傘,抬頭望天。
「唯獨男女之情,不過是當時人,說當時話,盡當時事而已。」
她這一嘆,帶了笑聲——
可墨妄卻輕輕皺眉,睨着她的側顏,不知如何言語。
墨九吐一口氣,依舊握着他的手,很緊。
就像很害怕一鬆開,就會摔倒一樣。
一字一句,她說得很慢,又很輕鬆,如同在闡述一件事實,幾乎聽不出個人的情緒。
「男女之情一旦破裂,便永無迴路。不管曾經多麼親密,哪怕愛得死去活來,都可以變成老死不相往來,比陌生人還要生疏,哪怕心裏還留存有幾分念想,也會隨了歲月的推移,以及下一段情感的來臨,慢慢地淡去……」
稍頓,她接着補充。
「所以,在親情、友情、愛情之中,唯一可以被取代的,反而是被人看得最重的愛情。」
墨妄目光微微一凝。
盯着她的臉,久久不語。
好像確實如此,他無法反駁。
小雨細細落在面頰上,墨九抹了抹臉,甩一下頭髮,好像意識到自己抓墨妄抓得太狠,嘿嘿一聲,把手鬆開,側過眸去,一雙漂亮的水眸中,帶了幾分閃爍的光芒。
「我到了……師兄,你把傘拿着,回去吧。」
這樣的墨九,很開朗,很愉悅,墨妄卻瞧得心疼不已。
她不當是這樣的小九。
這些惆悵的話,也不當出自她口。
若有一種可能,墨妄願意傾盡所有,讓她永遠做那個愉快的墨家九爺,而他……只需要這般守護着她,為她打理好墨家,不讓任何人欺了她,不論她待他是親情,還是友情,都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她快樂。
可她臉上快樂着,心裏呢?
「我送你進去,台階有青苔,莫要摔倒了。」墨妄到底也不能由着她自去,於是他微眯了眸子,控制住她的腰身,將她限制在自己懷中三寸地,扶着她往上走,「來,抬腳,上台階了!」
石板鑿成的台階,歷經歲月,在雨中很是滑濕。
墨九走了不過兩步,真就應了墨妄的烏鴉嘴,腳一滑,一崴,身子便栽倒過來,硬生生朝墨妄撞了過去。
她走在前面,比墨妄高了一個台階。
這一撞下來,就是和他臉對臉。
突如其來的意外,把墨妄嚇了一跳。
他手一緊,飛快地扶住她,將臉往右邊一別。
可即便他反應夠快,墨九的臉也正正撞入在他的頸窩裏。
還好!不是直接親上他的臉。
墨九抬起頭,摸了一下撞痛的鼻子。
「師兄沒事吧?」
沒事!除了心跳太快。
墨妄悶悶的哼一聲,不太敢去仔細想墨九滑膩的皮膚摩擦在脖子上的感覺,還有她微濕的發,掃在臉上時,她溫熱的氣息,滲入毛孔時……那無法控制的悸動。
「唉!」墨九身子虛軟,完全不知墨妄亂了心思,只無力地靠着他,搓着變得近乎麻木的額頭,「我好像走不動了……」
她今晚喝得真不少。
墨妄撫一下她發燙的額。
「我抱你進去。」
不再多想,他手指一收,慢慢地俯身,將墨九攔腰一抱,幾步就邁上了台階,細雨下,他低着頭,看她闔着眼的面容,精靈般闖入心扉,心臟突地漏跳一拍,像是心疼,又像在憐惜,喃喃的,忽而用一種近乎迷離的聲音,極輕極輕的一嘆。
「小九,我亦是最愛你。」
油紙傘「唰」的落下。
他的聲音,穿透了黑夜與雨霧,如那落地的油紙傘一般,滾了幾個大圈兒,顛了幾個來回,停在花叢邊那一雙黑色的皂靴之前。
皂靴的主人,一動不動。
他盯着主屋的門,幽暗的眼,靜若深潭。
「咯吱!」
木質的房門打開了。
墨妄抱着墨妄,進去。
隨即,門又合上了。
皂靴主子的眼,半闔着,露出一抹深邃的冷芒。
裏面有兩個人小聲的說話,卻是聽不太清,大抵是墨妄在伺候墨九洗臉、上床、脫鞋、解衣一類的事情,還有墨妄醉後的嬌聲軟語,一字字入耳,聽得擊西和闖北兩個人頭皮都在發麻……
可想而知,他們的主上……
噫,主上呢?
擊西收回視線,發現已無蕭乾。
她看了看闖北,懵懵的,而闖北也在發愣。
僵持着,兩人不敢走,甚至不敢動,怕墨妄突然出來。
若被發現,到時墨妄問他們為何藏在此處,可怎麼交代?
擊西比劃着手指,一臉的憋屈。
「怎麼辦?墨妄在九爺房裏,會幹些什麼?」
闖北:「……」
「要不要去把他拉出來?」
看她又要往外闖,闖北用力摁住他,面色鐵青。
「擊、西!」
「噯?」
「不、要、闖、禍。」
「——哦。」
靜靜的等待中,不知過了多久,才看見門口再一次出現墨妄的身影,他仔細關好房門,又面對着房門站了片刻,才慢慢轉身,小聲嘆了一下。
「出來吧。」
呀!被他發現了?
擊西正要出去,再次被闖北拉出。
卻見雨霧中,慢慢出現了那個黑衣的人影。
寂寞、蕭瑟,每一步都行得極慢。
——正是他們家有委屈說不出來的主子。
「她怎樣?」
墨妄聽着蕭乾辯不出情緒的聲音,眉頭擰了一下。
「你看見了。她很好。」
「很好會喝這樣醉?」蕭乾一步一步沿着台階走上去,站在墨妄的面前,聲音中,是難掩的慍怒,「為何讓她喝這樣多酒?你不知她身子不好,不能多飲麼?」
這明顯的牽怒,並沒有讓墨妄生氣。
他斜斜瞥過來,看着蕭乾濕透的衣服和冷寂的臉。
「既是關心,為何不親自告訴她?親自去勸她?」
蕭乾沉默。
站在風口上,他凝視墨妄片刻,方才啞聲而言。
「她這性子,如何勸得。」
墨妄一動不動,與他互望。
在雨霧中,兩個人凝成了兩道剪影。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墨妄突然一嘆。
反手過去,他推開墨九的房門。
然後,深深看了蕭乾一眼,一言不發地走下台階。
蕭乾慢慢轉頭,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動。
這一生他不曾服氣過幾人,但對墨妄的舉動,卻是拜服的。同為男人,墨妄對墨九的那點小心思,他又如何不知?
墨妄心中極愛墨九。
可在這樣的夜晚,在她喝醉的時候,他沒有乘虛而入,卻是推開了她的房門,由着他的情敵自行進去,這不僅是信任,更是對墨九的縱寵——知她需要誰,愛着誰,她的感情依賴是誰,哪怕煎熬着自己的心,也要給她以方便,把痛苦留給自己。
蕭乾自忖做不到。
對墨九,哪怕一點點,他也不願分給別的男人。
庭院裏的風,出奇的大了起來,卷着雨絲,灌在他的臉上,刺拉拉的刮人。蕭乾站在墨九的門口,看着墨妄的背影消失在庭院,才慢慢地嘆息一聲,不帶情緒的冷斥。
「你們兩個,還不滾蛋?」
伏在樹叢里的闖北和擊西身子僵硬了。
「……王,王爺?」
蕭乾沒有過來,慢慢的轉身,只留下一句。
「一人笞臀五十。」
木質的房門,再一次打開。
又合上了。
那「吱呀」聲,在暗夜中極為尖利。
蕭乾站在房中,看着床頭那一盞孤燈,走過去挑了挑燈芯,坐在墨九的床邊,看她溫潤的肌膚之上微微泛起的紅潤,聽她輕悠的呼吸,視線深邃而複雜。
好一會,他挑了挑她額角的髮絲,為她掖上被子,慢慢起身——
「師兄,不要走——」
墨九沒有睜眼,一隻手拽住了他的手腕。
蕭乾一愣,回頭看向她似睡非睡的美麗容顏。
「阿九,我不是你師兄。」
墨九像是剛剛醒轉,慢悠悠睜眼。
看着他,看了許久。
然後,她慢吞吞鬆手,像是失望的一嘆。
「原來是你,你怎麼來了?」
這語氣,再不若像和墨妄說話時那般溫柔,可一雙半醉的眸子,卻水汪汪的,黑亮亮的,點漆一般誘人,在燈火下漂亮得如同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妖精,每一個眨眼,都像眨入了蕭乾的心裏,惹得他心弦跟着顫動,卻不知如何哄她。
「阿九還在生我的氣?」
墨九抿嘴,挑高眉梢反問。
「我為何要生氣?是你做了什麼很值得我生氣的事情嗎?」
「——」蕭乾語塞。
看着墨九,他蒙了半張臉的面上,表情莫測,視線卻像尖利的刀子。
空氣驀地冷寂下來。
「王爺,你想多了。」墨九打個呵欠,整個人懶洋洋的,似是不想起身,拉被子到脖子處,又把兩隻胳膊枕在後腦勺,意態閒閒地看他,「回去吧,夜都深了,孤男寡女的,你又穿成這樣……唉,事情傳出去,我墨九半夜偷野漢子的事,又夠人家嘮上好幾天的閒磕了。」
這麼生疏的語氣,讓蕭乾心頭莫名一滯。
他靜靜看她片刻,什麼也沒有說,徑直回身把湯盅端過來。
「把湯喝了,免得明晨頭痛。」
他知道她喝了酒,特地燉了醒酒湯來?
墨九掃了一眼那碗顏色很正的湯水,沒有拒絕這樣的好意。
畢竟宿醉之後頭痛欲裂的滋味兒,是真真兒不好受的。
不客氣的一口喝光光,她舒服地躺下去,「好了,回去吧。」
不冷,不熱,沒有生氣,也不計較。
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墨九,最是讓人無奈。
蕭乾嗯一聲,收拾好碗,俯低身子,寵溺地揉了一下她的頭,悶聲道:「睡吧。」
「嗯。」墨九合上眼睛,不再理會。
……就好像,他根本不曾存在一般。
蕭乾在床邊靜默了許久,盯着她,一雙眼裏說不出的澀然。
「阿九,今夜我本不該來,你知道的……」
她知道的?墨九一怔。
好半晌,她睜開眼,慢吞吞一笑。
「既知不該來,為何又來了?」
「我——」遲疑一下,他伸手把她的頭髮順到耳後,「我想你了。」
說着想念,他的手突地往下一伸,將墨九身子抬起,狠狠擁入懷中。
「阿九,對不起。」把頭埋入她的發間,手撫着她的後背。緊緊的,緊緊地將她束在懷裏,他的樣子如同着了魔,半闔上眼,任由她掙扎推搡,只抱住她不放,「容我抱一會,阿九。就一會,一會就好。」
墨九完全被他束着,鼻間是他的味道,耳邊是他的呼吸,背上是他火一樣熱燙的掌心,眼前是他低靡失落的臉……
心狠狠一扯,有一絲疼痛。
在他的溫柔中,湧起一股難以抵擋的衝動……
她很想很想回抱他,親吻他。
可她不能。
前功盡棄的事,做不得。
她是墨九,是墨家鉅子,若淪為小婦人一般,只需男子幾句好話,便全盤崩潰,放棄底線,那不僅揪不出溫靜姝,還得淪為笑話。而且,她始終覺得溫靜姝是個禍胎,如果不把事情一次性解決,他們還得墜入下一場同樣的輪迴。
理智慢慢回歸。
她將拳頭擱在中間,冷冷看着蕭乾。
「抱夠了嗎?我困了。」
「阿九——」他一怔,慢慢的,一點點鬆開手,每一個字都讓墨九心尖顫抖,「你可是……嫌棄我了?」
嫌棄麼?
墨九當然沒有。
她說過能理解蕭乾所做的一切。
但她此刻沒辦法告訴他這些。
一來醉,二來累,三來……也是酸。
目光噬心地剜過去,她的話字字無情。
「不算太嫌棄。你放心好了,我墨九說過的話,永遠有效。只要你不棄我,我便不會棄你。但若是臉廢了,連心也都沒有了,那肯定會嫌棄了——」
燭台上的燈花,輕輕一爆。
蕭乾面色暗沉,心上如同被投下了一顆巨石。
靜靜凝視她,他的眼是涼的,也是痛的。
片刻,他無聲一笑,淡淡的話,隨風吹過她的鬢髮。
「好。」
哈拉和林的天空是純淨的。
這一片土地上,就好像從來沒有過戰爭,沒有過硝煙,也沒有任何的血腥,那場皇位爭奪的濃濃煙雲徹底被風吹過了天際,蘇赫王爺府上的逸聞趣事,從人們嘴裏擴散,議論,又漸斬地歸於平靜。
幾日後,圍獵之事排上了日程。
令所有人吃驚的是,北勐大汗蒙合親下口諭邀請了墨家鉅子,讓她與北勐皇族宗族和群臣,共同前往狩獵。
「小九,我們去嗎?」
墨妄接到消息時,心裏便隱隱有些不妥。
無利不起早,無事怎會獻殷勤?
蒙合這樣的男人,當然不會輕易做任何決定。
如今,墨九與蘇赫的關係,眾所周知。
他本不該單獨來邀墨九,只需讓蘇赫領她前往便可。
可他現下直接跳過蘇赫,請墨九同行,那麼他對墨九有企圖,已是昭然若揭。
只不過——
他圖的是人,還是千字引?
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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