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痛才知道悔,這一刻,沈國棟心痛着他的小丫頭,因為她喜歡的東西被破壞而替她心痛着,也為自己曾經參與這場破壞而後悔着。
雖然他從未覺得這場紅色浪潮有什麼不對,更未對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而愧疚,但他確實是後悔了,只因為他的小丫頭會因此而看不到她喜歡的東西,會失望。
這種後悔跟他不小心掰斷了周晚晚最喜歡的發卡,卻再也找不到一個一模一樣的來哄她高興一樣,雖然會比那個要深重很多,本質上卻沒有任何區別。
這份後悔狹隘而不被理解,卻誠懇又真實。因為他心裏的痛是那麼真實,是他自己從未體會過的深刻,雖然無人能懂。
沈國棟的心裏裝進去的東西太少太少,所以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他寡情冷漠,其實,那是因為這些人從沒有被他放進眼裏放在心上過。
他的寡情讓他鮮少泛起的情感濃烈而專注,他自己也加倍珍視,極力愛護。所以,這份後悔能戰勝在他血液里叫囂的本性,讓他在最短的時間裏脫離那個瘋狂混亂的群體,走上另一條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
沈國棟拿着周晚晚給他準備好的小本子,一個一個認真地走遍她喜歡的地方。
他在凌晨爬上司馬台金山嶺,站在長城被風雨侵蝕得斑駁滄桑的古老城垛上,等待蒼莽群山中的日出,當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沈國棟學着周晚晚給他講述時的樣子,慢慢張開雙臂,讓千年的朔風吹過他的手臂和雙頰;
他在月涼如水的夜晚泛舟昆明湖上,躺在船上靜靜地凝望皓月銀輝下的碧波蕩漾,煙波浩淼,西提如蔭,孔橋剪影;
他在如血的殘陽下靜坐在圓明園的殘垣斷壁之中,任夕陽慢慢西下。把他孤單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
他在微雨中靜立在已經被砸爛關門的北大農園食堂門前良久,只因為小丫頭曾經笑眯眯地指着書本跟他說「這上面說他們家的紅燒肉很好吃,沈哥哥去吃吃看!」。
沒人知道沈國棟在做這些的時候在想些什麼,他一生都不曾對人提起過這段經歷。
可是從這以後。他知道了什麼是後悔心疼,知道了什麼是他必須小心翼翼去珍惜,必須極力去呵護不容有一絲差錯的東西。
一方面,需要出手時他更加不留餘地,因為他見識過了這個世界上最邪惡最殘酷的人性。不心狠手辣,就會反受其害。
另一方面,他每每摸到一直放在心口的那個小本本,眼裏就會籠上溫潤的暖光,如利刃歸鞘,春風初起。
做完這些,沈國棟從*衛兵安置點搬出來,去找小張叔叔在北京軍區任團政委的戰友。來之前小張叔叔千叮嚀萬囑咐,讓沈國棟一定要去拜訪他這個鐵哥們。
小張叔叔這麼做當然是為了要照顧他,可是沈國棟在這之前從沒想過要去找什么小張叔叔的戰友。他不需要照顧,他只覺得那是束縛。
可是現在不同了,他已經不是那個要推翻一切規矩砸爛整個世界不管不顧的革命者了,他要做的事需要後台和身份的支持。
沈國棟的本性決定了他對人冷漠寡情,可是他的出身環境和敏銳的直覺又讓他能準確地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判斷。
當他真的想去做一件事的時候,他的手段和心機絕對可以讓人刮目相看。
所以,當沈國棟騎着小張叔叔的戰友借給他的軍用摩托車在北京城裏亂竄着找機會賺錢時,在家裏的周晚晚絕對想不到,她當時不抱任何希望的一個舉動,會改變沈國棟的人生軌跡。
周晚晚從沒有想過要改變沈國棟。也不覺得自己能改變任何人的本性。
她關心沈國棟。卻並不覺得他需要自己插手他的生活和人生。前世,沈國棟早早失去了沈爺爺的庇護,一樣闖禍,一樣平安無事。一樣混得風生水起。
所以周晚晚對沈國棟如哥哥般敬愛,如朋友般親密,接受他的照顧和關心,卻不會對他的任何行為指手畫腳。
這是對沈國棟最基本的尊重。
她會給沈國棟做那個小本子,只是希望他能有那麼幾個瞬間,在那場狂熱的浪潮中冷靜一下。
哪怕只有幾分鐘。讓他停下來,看一看身邊真實樸素的美景,體會一下自然的美好。
如果能讓他的頭腦有一絲絲的冷靜,如果能讓他找到一點點的理智,周晚晚覺得那樣自己所有的努力就都值得了。
今天早上,當沈國棟剛出現那一刻,周晚晚的心翻了一翻,沈國棟還是被這場瘋狂的浪潮給拖入其中了……
可是,當他們回到自己家的小院子,當他們團團圍坐在花樹下的桌子旁,沈國棟身上好像有一個開關啪地一下被打開了。
他又回到走之前那個會溫暖地笑,能帶着溫度看人的沈國棟了。
而且,現在的沈國棟身上好像又多了一些什麼,兩種至剛和至柔的東西在他身上微妙地共存着,讓他狠虐起來讓人脊背發冷,對他真心以待的人又更加珍視包容溫暖柔軟。
「人多掙錢的機會就多!北京那一城的人,遍地掙錢的機會!」
沈國棟數都不數,直接把所有的錢都推到周晨面前,「小二收起來,留着以後給囡囡上學!到時候我陪着她去北京上學!那地方掙錢老容易了!」
周晨是家裏的小會計,所有人掙的錢都交給他保管。
周晨也不推辭,拿過來就開始數。隨着他們掙的錢越來越多,大家已經坐在一起很嚴肅地討論過這個問題了。家裏的錢還是放在一起,不分彼此。
花大錢的時候得大伙兒都同意了才能動,個人要花小錢,隨便到裝家用的抽屜里去拿,拿完在賬本上記一筆就行了。
如果遇到親戚來借錢,或者幫助朋友這些用途,十塊以下的個人可以做決定,十塊以上的還是要大家都同意了才能拿走。
如果誰有大用處,可以隨時把屬於自己的那五分之一拿走。
「我掙錢就是給囡囡留着以後上學用的。」沈國棟說得再明白不過,所以周晨給他單獨記了一個賬本。作為周晚晚的大學基金。
周晚晚算了一下,以她長大以後上大學的費用水平,那些錢她讀到博士都花不完。
「革命就革命,造反就造反。這些腦子進水的*衛兵淨整那些沒用地!」沈國棟一點都不介意把自己也罵進去,「不過這些人要是不整這些么蛾子,老子也掙不着這麼多錢!」
沈國棟開始比比畫畫地給大伙兒講他的掙錢經過。
一個製鞋廠被貼了大字報,說他們做的塑料涼鞋鞋底的花紋像*主席的「毛」字。把偉大領袖踩在腳底下,這是反革命行為。是對偉大領袖的不敬!
製鞋廠的廠長要哭了,這個花紋要是非說是這個「毛」字,確實是有點像,如果說是牽強附會,也能說得過去。
可是這種時候,牽涉到偉大領袖的問題怎麼能讓他們矇混過關?!所以鞋廠停產整頓,做出的成品鞋子等待銷毀,所有人員開學習班,必須嚴肅處理這個重大的整治問題。
那邊搞革命搞得轟轟烈烈,這邊廠長急得幾乎白了頭髮。廠里每個月都有生產任務。完不成照樣是不支持革命事業,要受處分的!
正當廠長急得要上吊的時候,沈國棟來了。
他坐着軍用挎斗摩托車,帶着兩個解放軍戰士。進廠的時候把摩托車的油門踩得轟轟響,跟廠長談話的時候兩個解放軍筆直地在門口站崗。
沈國棟看着年紀不大,舉手投足卻都是利落硬朗的軍人氣質,話不多,卻總能切中要害,談起軍隊事物和政治形勢言簡意賅高屋建瓴,讓廠長很快就忽略了他的年齡。放下了戒心,認真聽取他的提議。
沈國棟的提議很簡單,廢棄要銷毀的鞋子給他,他馬上給他們換一批不會犯錯誤的鞋。保證他們完成生產任務。但換來的鞋子,材料費必須給高點。
廠長如遇救星,如果能馬上用廢棄的鞋子換來一批成品鞋,那材料費當然不是問題!他們再生產一批鞋子不是一樣花材料費?這麼交換還省人工費了呢!
最主要的是,他們能完成生產任務了!不用受處分了!
可是,廠長們對沈國棟的身份和能力還是有點不放心。
沈國棟神秘地笑笑。指了指外面的軍用挎斗摩托車,讓廠長們看清那摩托車上的軍牌和軍區大院的出入證,再指了指門口標槍一樣站着的兩個衛兵:
「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就不要亂問,問多了對你不好。你只要記住,鞋子銷毀了,生產任務完成了,其他的都不用說。」
然後,盛國棟又給廠長吃了一顆定心丸,生產材料的採購發票他會直接給開出來,他們不需要擔心報賬的問題。
這批要銷毀的鞋給他送進指定的倉庫,原車就可以把另一批鞋拉回來。
這就萬無一失了!廠長放下所有顧慮都拍着大腿樂了。
不過沈國棟還有一個條件,這些冒犯了偉大領袖的鞋子不能這麼出廠,必須把鞋底改造一下。
廠長馬上發動全場人員,手動改造鞋底。
全廠人員一人手裏一把小刀片,「毛」子削掉上面的一撇和出頭部分,下面去掉那個彎鈎,變成一個「干」,比把整個花紋都削掉省了不少力氣,也表達了對偉大領袖的敬愛之情。
兩天以後,一批鞋底都改造完畢,廠長親自押車,把鞋都送到郊區的一個刷成軍綠色的大倉庫里。
倉庫旁邊就是駐軍,訓練的號子喊得廠長和隨車人員一步不敢亂走,一眼不敢亂看。鞋子入庫,沈國棟打開另一扇倉庫們,讓他們裝上另一批涼鞋走人。
廠長把鞋子拉回來才想起來,他就草草清點了一下數目,讓解放軍響亮的號子給喊得根本就沒敢仔細看鞋子,急匆匆就跑了。
鞋子都打開,廠長鬆了一口氣,這批鞋子樣式跟他們廠的差不多,鞋底也沒有那個冒犯了偉大領袖的倒霉花紋。
「這個鞋底也用小刀削過,原來那個花紋跟咱們廠的一樣,現在也是個『干』!」有眼尖的工人馬上看出來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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