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文也是個有骨氣的人,王思敬越是厲聲厲色,他越是悶着頭不吭聲,明顯的吃軟不吃硬。
王思敬看他的樣子,想來是吃了虧仍不覺得自己偷跑出去有什麼錯,倒仿佛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拿倔強的脊背對着他,一頭扎進素心的懷裏去。不由走近幾步,居高臨下的問他:「問你的話聽到沒有?怎麼不回答?說話!男孩子吭吭哧哧像什麼樣子。」
王修文默不作聲,身體抽搐得厲害,硬生生將嘴唇都咬破了一層皮,殷紅的血絲從尖厲的牙齒之中漫出來,就是不肯服下軟來。
那一絲扎眼的紅,尖針一般刺在王思敬的心口上。略微的偏過頭去,不忍心再看。
素心看着心疼,不停的拿眼睛瞪着王思敬:「你若是不能好好說話就出去,非要嚇着他你才肯罷休是不是?到時候有人跟你算帳。」接着捧起王修文的小臉,故意拿話來慪王思敬,只陰陽怪氣的道:「你父親說的也是,哭什麼哭,你自己跑出去的,即便是吃了苦,也不該哭出來。只得將那些委屈生生的咽了下去,怪不得別人,怪只怪你小小年紀命不好,巧雲媽媽走得那樣早,哪裏還有誰肯護着你。若是你巧雲媽媽知道了,還不知心疼成什麼樣子。」說罷,拿眼風瞟一眼王思敬,他的心不是鐵打的,而且對待這個孩子柔情似水,比誰都要心軟。
但見王思敬微不可尋嘆了口氣,踏着沉重的軍靴轉身出了門。
門板將一關合,便扯着嗓子喚人過來。
「即刻派人查,看看是哪一夥的人販子這樣無法無天,抓住以後不用回來報我,直接處決了罷。」
手下人見他陰沉着臉,一臉嗜人血骨的戾氣,哪裏敢多說一個字,領了一聲:「是。」就下去了。
王思敬倚到牆上抽起悶煙來,之前素心的幾句話將人鞭笞的不輕,字字都抽打在他的心口上,不由得想起巧雲來……如若巧雲還在,時至今日王修文又哪裏能受這樣多的苦。
而他又怎麼真的捨得苛責他,不過是想讓他長記性罷了,小孩子不能沒個怕頭,否則以後還了得。
素心深知王思敬的良苦用心,恨不得將一顆真心掏出來給人吃的主,哪裏就捨得真呵斥他一下?
見人甩門出去了,才將王修文從懷裏移出來,苦口婆心:「修文,你父親這樣是因為太過擔心你,你這樣一走,只把他嚇得魂魄皆無,阿寧姑姑成日看着,比誰都看得清楚,這些日子他吃不下一粒米,眼見人瘦了一圈,都是因為憂心你,你且不要因為他……」
王修文揚起頭來打斷她的話:「阿寧姑姑,我都知道,這世上再沒有比父親更疼我的人了,我什麼都明白。」
素心看他懂事的樣子,眼神清亮,哪裏就像個糊塗無知的混帳孩子。想到這裏,不禁心口又似堵了什麼,只攬着他的肩膀道:「這世上除了你父親,還有人疼你似命根子一般。阿寧姑姑相信你不似其他孩童,總能慢慢的思及清楚對不對?」
王修文不傻,扭着小身子排斥道:「我只有巧雲一個媽媽。」
素心嘆着氣,只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晚上大家終於有心思吃頓安穩飯,管它時局如何紛亂,亦不管明日是否會戰火連綿……通通都是明天的事,只今天吃飽了再說。
林君含幾天來難得有胃口,聽差見了也很高興。服侍在一旁道:「四小姐,你今晚吃的着實不少,那肉和米都是難消化的東西,將那半碗湯喝了就不要再吃了,否則睡下的時候只怕胃裏會不舒服。」
只覺得美味,手中的筷子便不想停下來,仿佛是要將之前虧下的一朝全部補回來,這樣貪婪。到底喝完碗裏的湯才放下筷子,仍覺一尤未盡。
真的吃撐了,臨睡之前胃裏飽脹得厲害。坐在沙發上想心事,不敢立即爬到床上睡。
一絲風動,拂動窗簾微微作響。
天已經涼了,卻不知哪一時養成開窗睡覺的習慣。幾次聽差進來見窗子離着縫隙,怕她着了風寒,悄悄將窗子關上,不知何時竟又打開了。
最後無法,只得一再叮囑她夜裏小心蓋好被子。
林君含也不當一回事。
此刻心口微微一跳,望着窗子的方向不知在痴痴的想些什麼。
那目光一點點的黯淡下來,半點兒光彩都沒有了,只剩下憂心與絕望般。
兵戈鐵馬數個年頭,何種征戰不是司空見慣?
內部的暗箭不是戰場上的明槍可以比得的,那種兇險何其了得,殺人於無形,她不是沒吃過那樣的苦頭,自然什麼都懂得。不由得思及一個人的安危疾苦來。
梁家和扶桑勾結,達成統一戰線,除了扶桑看上樑家在這綏州幾省根深的地位以外,其中定還牽扯上其他,其中與上一次扶桑大敗息息相關……只能說華箏在軍中地位不保,起碼大不如前……一種憂心幾乎瞬間籠罩了林君含的心,頓時變得躊躇不定起來。
況梁家人見了華箏那張面容會怎麼想?
按在沙發扶手上的掌心出了汗,脊背上卻涼涼的,一股股的陰風直衝上腦門。不由得想,或許天真是冷了,竟剎那間打了幾個寒噤。想起身去將窗子關上,奈何兩腿發軟,只能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想叫聽差進來關上,腦袋裏亂轟轟的,呆呆的也什麼都做不了。
經歷一次次的得失之後,許許多多的事都已經看開了,千萬般計較比起活着又有什麼大不了呢?當一個人不存在了,那時候才是真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即便擁有人間無數,轉首仍覺悵然一空。
林君含真是怕了那種滋味。
當晚起了風,外面下起零星小雪,這樣的氣候最是清寒,那一種冷直斷骨髓經脈。
聽差午夜不忘進門來看,林君含已經睡下了,窗前一盞睡燈開着,散着氤氳的黃光。而那窗子也緊緊的關着,想來是她自己睡前關上了。於是關了門悄悄的退出來。
第二天一早便聽見吵嚷說軍營里着了賊,落雪上明顯一串腳印,是直衝林君含寢居那裏去的。
這樣一說,侍衛頭子慌了神,一得到消息立刻向王思敬匯報。
先前王思敬也是大大的吃了一驚,思縈片刻便很快冷靜下來。只道:「既沒發生什麼事,這事就不要聲張了,省着鬧得人心慌慌,對當前的局勢沒什麼好。四小姐那邊我自會去吱會一聲,你出去忙吧。」
總算被他三言兩語壓伏下去。
便直往林君含這邊來。花廳內看到一個聽差從樓上下來,便問:「四小姐醒了沒有?」
那聽差道:「已經起來了,正準備下來吃早餐。王副官若有事,去餐廳內等着吧。」
王思敬轉身去了餐廳內等着。
果不然,須臾便見林君含從樓上下來。一身筆挺戎裝映着微薄的晨光,只覺得英姿款款。
見王思敬立在那裏,便問:「修文怎麼樣了?」
王思敬如實答:「昨晚就已經開始正常進食了,西醫去量了幾次溫度也沒有再升上來,說是*分好了,沒什麼緊要,四小姐放心吧。」
林君含點點頭。
亦沒說要去看看王修文,想她堂堂四小姐可曾怕過什麼,如今卻這樣懼怕一個孩子。
繼而幽幽感嘆道:「我是何等悲哀,到了現在才發現竟不知如何跟自己的孩子相處,將他生下來又有什麼用?卻沒進到一點做母親的責任,可見我並不是個好母親。修文他不肯接納我是應該的……」
王思敬寬慰道:「四小姐,你千萬不要這樣說,這些年來對修文隱瞞真相實是事出有因,天亦不能奈何。況修文的心裏並非沒你,四小姐在他心中的份量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只修文那孩子心思重,一時半會兒還沒辦法接受現實,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和四小姐傾心相對。自古以來,母子之間又有什麼隔閡呢。」
他一番話不由讓林君含寬了一些心思。見他眉宇間仍有重色,便道:「你有什麼事說?」
王思敬道:「四小姐,今早侍衛來報,說昨夜有人擅闖軍營,從地上的鞋印來看,是去往四小姐那一處的。屬下見一夜安好,未有事態發生,便叫侍衛長不要聲張,將此事安撫下去了事。」
林君含執筷的手微微一滯,不由得抬起頭來看他。神色很快恢復如常,只當是聽了件不得緊的事情。卻明顯沒什麼胃口再吃下去了,站起身來走至窗前。那一層落雪下得很是輕薄,只是這樣的時節,一絲融化的跡象也沒有。那樣輕巧的雪花,風起,微微的打着旋,只是看着就覺冷懾人心。
她看了須臾,感嘆:「天氣越發寒冷,接下來的戰爭只會更加殘酷。」
之前將才購置了一筆軍用物資,只是數量有限,棉服定是頂不過這個冬天。招集會議的時候軍中要員商討,這樣的天氣,將士們不吃飽穿暖是沒有辦法打仗的,無法只得將陣亡士兵的冬服取下來,供活着的人用。此話一出,會議室一時悲慟無聲,個個眼含晶亮,苦不能言。
林君含斷然道:「不可,我們的將士不能在拋頭顱灑熱血之後卻連一件衣服都沒得穿,這些事情我會再想辦法。」
可是,還有什麼辦法可想?
綏軍一小股殘餘勢力孤軍奮戰,明顯是撐不了多久的。待到山窮水盡時,可還有路走?就此散了,將士們還能保命,回去和家人團聚,過山水田園的生活……林君含被自己的想法驚悚到了,猛然一驚,仿如噩夢初醒。
以前再頹敗,再艱難的狀況也都遇到過,可是不曾如此心灰意冷。今見梁家都已倒戈,投向扶桑一面,而她手底下的這些有志之士為了捍衛自己的家園仍舊浴血奮戰着,條件何其惡劣,幾乎前所未有,做為一軍統帥只是於心不忍。
而她在昨晚已經思及得很明白了,跟扶桑一戰只憑實力看天意,不想再指望別人了。
人心算計得多了,只怕到最後無力償還。她再不想為着幾省的天下,視人命如草芥。何況是自己看重的人?
林君含心如刀割,只想以手覆面大哭一場。她就自私這一回,從軍數年,亦不過就由着自己的性子這一回。拿怕是以自己的縛雞之力,也不想將在乎的人推到風口浪尖上。
王思敬喟嘆道:「四小姐無需太過憂心,車到山前必有路,絕地還可逢生,之前戰況吃緊,到頭來我軍仍舊大捷,可見有上天庇護,該當我們綏軍要有所作為的。」
林君含冷笑一聲,她是不相信什麼上天庇護的,如若真有什麼上天庇護,綏軍又怎麼可能有今天?
貴人相助倒尤可信,只是,如果貴人尚且不能自保,綏軍又當如何自處?
梁家行這一遭,如同給了綏軍致命一擊。
名副其實的不共戴天。
日頭升得老高華箏方從外面回來,早上招開的緊急會議被他錯過去了,會長直氣得火冒三丈,操着一口扶桑語低斥道:「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還有沒有一點兒規矩。連這麼重要的會議都敢缺席,日後人人效仿,扶桑大業還了得?」
林君夢一句開脫的話沒辦法替他說,先前派了人去找,說在城中的煙火場子找到的,喝得爛醉,到現在還醒不過來,即便抬回來也沒辦法參加會議了。難免惹得會長這樣大動干戈。只道:「等華箏醒了酒,讓他過去見我。」
林君夢怕這火氣再滋長下去,息事道:「會長,還是先開會吧,華箏的事過後我會去處理,保證給會長一個滿意答覆。現在且不要耽誤同僚們的時間,說正事要緊。」
方暫且將事壓了下來。
會議過半,林君夢便出來去了華箏的住所。
聽差忙裏忙外,端茶倒水,說是華箏吐過了。
林君夢灰着臉上樓,進門便嗅到一股子熏人的酒氣,她只是沒好臉的走了進去。
「索性吐死算了,你還活着做什麼?」說到這裏不由得氣急敗壞道:「華箏,豈不知你就是個惹事精,哪得你一天消停的時候,現在竟迷上了這種不三不四的行當,這一回連會長都動怒了,看你吃不了兜着走。」
華箏平時就有個漫不經心的勁頭,別人的話他聽便聽得,他若不聽,縱你嘴皮子磨爛了都無濟於事。此刻喝得五迷三道,任林君夢怎麼罵,只是安靜的躺在床上,手掌心朝上覆在額頭上,依稀看到緊鎖的眉頭,判定他雖不言語,卻十分痛苦。
林君夢不明所已,只當他是醉酒的緣故,道:「活該,你自己找來的。」
華箏心裏訥訥:「是啊,我自己找來的……」
不是自己找來的又是怎樣?那樣一個不相干的女人何時闖進他的心裏去的,就這樣輕而易舉丟盔棄甲。或許從見她第一面開始,或許在山上的第一次肌膚之親,也或許無數次烽火中對決,他深深被那個女人的凌厲鋒芒所觸動……只是不可思議,世上竟有這樣美麗的奇女子,所以不知不覺將整顆心交了出來,便無論如何都收不回了。
華箏頭痛欲裂,連喘處都困難起來,覺得身體內的某一處裂開了,所以你問他哪裏疼,連他自己都說不明白。
聽林君夢在那裏氣急敗壞的絮絮不停,肺腑中翻江倒海的滋味更甚了,忍不住又是一陣搜腸刮肚的嘔吐。
林君夢實是看不下去,轉首踱了出來,叫一個聽差道:「去將醫生叫來,等他好轉過來,告訴他去見會長。」
那樣子滿有提頭去見的架勢。
這一次會議的主題明確,梁家已經確定和扶桑達成同盟,共同抵禦勁敵。
扶桑喜出望外的同時,又不免驚訝,不想梁景真的態度轉變得這樣快,之前會長探試他的口風,年輕人那種錚錚鐵骨的勁頭掩都掩不住。不想梁景真走的第二天便接到來電,梁家表示願意和扶桑達成同盟。
林君夢就知道梁家是聰明人,梁瓊一把年紀,不會認不清大勢所趨。這個頭要斷,血要流的關鍵時候,梁景真沒必要為着自己的那一點骨氣不顧及所有人的命運。況且沒哪個男人甘願受一個女人壓制一輩子,誰不想頂天立地?
這樣一想,總算安下心來。
轉而一想到華箏,仍舊頭疼不已。時刻關注那邊的響動,聽說華箏已經醒了,並且去見了會長,許久之後方才出來。
林君夢小心翼翼的打聽過,據說華箏的臉色不好看,想來也是受了會長一番責難,不中聽的話說了許多。但也只是揣測,哪裏真敢到會長那裏親問。說好了不再管他,輾轉着還是來到華箏這裏,一進廳門見他垂頭喪氣坐在沙發上抽煙。
見她進來,只是輕微的一抬眼。不等林君夢問他,率先出口道:「會長和梁家結成同盟屬實?」
林君夢微微一征,不想他一出口竟是問這個。
又怎能瞞得了人?很快整個中國都要知道了。準確的消息一出,幾家外國報紙都開始報導,定然傳得沸沸揚揚。
她沒好氣道:「現在跑來問我,早上軍中招開會議的時候你做什麼去了?華箏,你現在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這樣重要的會議你都敢缺席……」
華箏清冷的皺眉頭,那樣子直有些不耐煩。筆挺身姿陡然立了起來,摭去一片光華。站起身道:「我只是問你此事是真是假,不是聽你說教的。」
竟一點兒耐心也沒有,轉身去了樓上,將點着的煙在指掌間揉作一團。
只是心煩意亂,會長與誰結盟又與他何干?況天下紛爭,自始派系分明。
早打完這一仗沒有什麼不好,早些回家去看看被自己遺忘的家鄉。
奈何心裏揪結成一團,借着那些未醒尚存的酒力,早已發酵得不成樣子。就那樣直挺挺的邁着大步上樓去了,大有繁華三千拋卻腦後,管他世事無常,都不想再理會了。
做了錯事的人還敢摔臉色,林君夢訥訥的想,覺得沒有意思,很有一種挫敗感。那種感覺像你持久撐控着一個人,那人唯你是從,忽然有一天卻一下逃出了你的五指山,怎麼收都收不回了。林君夢此刻便是那樣的感覺。
氣急也只是拿他沒有辦法。
一天下來忙碌不堪,亦疲憊不堪,與扶桑一戰轉眼再即,全軍已然進入備戰狀態。
從會議室中出來天已經黑了,絲絲冷風漫進衣領中。
林君含縮緊衣領,臉色發白的走出來。
素心在茫茫夜色中等着她,一見人出來,馬上迎了過去。
喚她:「四小姐。」
林君含應了聲,停下來與之寒暄。這樣寒冷的天氣說話之間已見淡淡霧氣。忽然很想抽一支煙,溫暖指腹也罷。可是不能夠,只望着遠處高高的大煙筒冒出的縷縷青煙。
素心問她:「現在修文情緒穩定了不少,四小姐不打算去看一看他?」
林君含心底里的慟懦又冒出來了,當然不止於此,更多的是傷懷,許多爭戰中的無奈。幾年前有,幾年後亦有,雖不一樣,可是一點都不曾少。
淡淡道:「要打仗了,近來忙得緊。修文有你照顧我很放心,就像當年我把他交給巧雲一樣放心。」眼風投過來,落到素心纖巧的肩頭上,朦朧的夜色中素心看盡她眼中真摯。
便道:「四小姐到底在怕什麼呢?你既那麼愛修文,處處為他着想,既然他什麼都知道了,你就該坦然面對他才是。起初修文或許會執拗一些,但小孩子終歸是需要哄的,你對他說幾句軟話,小孩子哪裏還得鐵石心腸。況且誰說修文不是想認媽媽的呢,我知道他心裏是極其在乎你的。」
林君含覺得她的話字字如刀割,抿緊唇齒喟嘆道:「素心,你不懂……」覺得更冷了,像一張口冷風就無孔不入的灌進肺腑中去了。
素心盯緊她的眼睛,分明覺得她是在怕,不由得問她:「你到底在怕什麼?怕修文不原諒你嗎?」
林君含深重的眯起眼眸,好一雙精緻秀麗的眼,楚楚動人,夜色里微微的閃爍着耀眼光彩。可是,人比煙花寂寞。她只是靜靜的看着她,半晌,只道:「綏軍又要和扶桑開戰了,這一回我要親自帶領將士上戰場,只怕要是無比慘烈的一場戰爭……」
素心心口像被人擰了一擠,眼睛眯了起來。
「四小姐……」
嗓子眼也像堵了什麼,剎那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離經亂世,都知道得不到比失去了更讓人悲痛欲絕。如若王修文是恨着她的,那麼在林君含的心裏一定是想,那便恨下去吧,恨她一輩子。這樣即便她不在了,他也不會因為失去她而痛苦。他會在她給的恨里好好的活着,總比軟化了他的心,再去傷害他要來得妥帖。
這便是一個母親對孩子無微不至的愛意,不得已時哪怕不舍也要放開他的手,現在為免他經受失而復得的痛苦,忍痛也要將他推得遠遠的。
夜幕中素心忍不住落下淚來,鼻音很重道:「四小姐你千萬不要這樣想,綏軍怎麼會戰敗,況且你有修文,萬萬不能有事的。」
林君含感慨道:「勝負乃兵家常事,看得多了,便沒有什麼是想不開的。只是,日後我若真有什麼不測,還勞煩你替我好好照顧修文,現在巧雲不在了,我便只能將他交給你。我知道,你一定會一心一意的待他。將修文交給你,我就沒什麼可牽掛的了。」
「可是,修文既是你自己的孩子,你總該了解他。現在他已經知道自己是你的骨血,前情舊恨他若不了解個明白,就算你有什麼意外,他的心結也一輩子無法打開。比起那些你給他的恨,失去你的痛苦真的就大到無法泯滅麼?莫非你想讓一個孩子永遠都不快樂?」
林君含驀然怔愣。
晚上王修文吃的不多,素心讓聽差端進起居室的晚飯他不過吃了兩口,再怎麼哄騙一口都不肯再吃。
聽差有些發慌,不敢懈怠,一出來便跟王思敬稟告說:「小少爺今晚沒怎麼吃飯,哄他也只說不餓,擔心他是不是又是哪裏不舒服,要不要找個醫生瞧一瞧的?」
不等王思敬說話,素心道:「不用找醫生,你們下去吧,一會兒我上去看看他。」接着轉首對王思敬道:「不用大驚小怪,我想修文他並非身體不舒服,只是沒有胃口罷了。」
王思敬問她:「那怎麼辦?」
素心哼聲:「還能怎麼辦。」
解鈴還需系鈴人,除卻林君含,其他人都不頂用。
王修文晚飯沒怎麼吃,早早上床去休息了。
悶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聽到輕微的開門聲,他閉上眼睛沒有動彈,佯裝自己已經睡着了。
感覺有人慢慢靠近之後,將他踢掉的被子重新拉好,連帶兩邊都掖得嚴嚴實實。
以前巧雲就愛如此,他睡覺不老實,一晚總要踢幾遍被子,巧雲怕他受涼,便時不時的過來摸索,大多時候並不開燈,借着月光,溫暖的手掌在他的小身體上摸索一下,便知道他是不是又調皮踢了被子。若是踢了,就重新將它蓋好。
這個人的手掌很暖,像極了巧雲媽媽。王修文緊緊的吸着鼻子,他是有些想媽媽了……心底的酸意泛上來,便有了落淚的衝動。
到底只是一個孩子,微微的抽搐一下,夢囈一般:「媽媽……」
林君含跟着愣了一下,本來打算無聲無息的退出去,聽到這一聲召喚,雙腿頓時像灌了鉛似的再挪不動,靜夜中隻眼淚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收斂不及,就任它們泛濫成災。
誰說她不想他?她不愛他呢?
這是她的親骨肉,做夢都想將他攬在懷裏。
此刻林君含終於伸出手來,就仿佛做夢一樣。夢裏她就是這樣抱着他,聽他叫她一聲媽媽……
而她有太多的苦衷,只是不知道要如何一字一句的講給他聽。那些不得已「遺棄」他的理由,多年來就像一根硬刺似的抵在她的心口上,痛不能言。
「修文,你從不知道媽媽有多愛你……你是媽媽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是疼是痛,我最知曉。亦是我身上的一根軟肋,媽媽做夢都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像無數小孩子一樣無憂無慮的長大成人……媽媽何償不想時時將你帶在身邊……」
王修文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扭動着小身子,像牴觸,更像在微微抽搐。林君含的話他是聽進去了的,或許他也正等她來說這一番話。
林君含情緒失控,將幾年來積攢下來的,很多很多想要說給他聽的話都一股腦的說出來。
當年縱使不知哪個人是誰,出自名門華府亦或紈絝子弟,可是懷上這個孩子她不過有一時的恐慌,等他會動的時候,等感受到他的心跳……那所有的惶恐飛灰煙滅,她只知道這是一個生命,是她要用生命去孕育的孩子,她便沒有什麼怨言,生下他,是她心甘情願……
所以,誰說她不要他了呢。她從沒有一刻捨棄他。
林君含從不曾像這樣吐露自己的心理話,着了魔一般,停也停不下,也不知那些話一個孩子是否全然可以讀懂,她卻積壓在心口上不得不說。
上天將這個孩子賜予給她的時候,她也是個身帶頑性的小將,跟一些叔叔伯伯出入軍營,亦比誰都喜歡玩鬧。那一種天翻地覆的轉變就像美人魚被生生的劈開雙腿,方變成人類的樣子。那一種苦痛她是經受過來的,難得卻沒一點怨言,滿滿的,只是對這個孩子的愛。
王修文哭聲漸弱,等林君含情緒穩定下來,見他已經睡着了。小身子蜷縮在她的懷裏,時而抽搐一下。
林君含拿臉頰輕輕磨蹭他的,最後放到床上去。
再沒兩日她便要領兵出去打仗,幾日回來尚不可知,也有可能永遠都回不來了。今夜將想說的話說了出來,此生無憾了。就算王修文現在不懂,等有朝一日長大成人,終會慢慢懂得她的良苦用心。
時局動盪如斯,四下里硝煙瀰漫。
江城做為清軍的都城,還算得上一方淨土。
數算着,這個時候付東傾已經抵達了戰場。段芳華不哭不鬧,就任他說走就走。私心裏也有自己的打算,等再過些時日,她也要到軍營中去。除卻這樣,她想不出離他更近的法子。
就仿佛是夜空的星,遙遙相望,分明知道不能摘下來握到手中,便只能爬得高一些再高一些,哪怕高處不盛寒。
這一日許婉婷喝過清茶,想起要去精神病院看一看吳素。近段時間府中張羅籌辦付東傾和段芳華的婚事,排場操辦得很大,忙得腳打後腦勺,閒下來了骨頭便像散了家,又暫歇了幾日,着實有段時間沒有過去看她。吳家已經頗有微詞,再不過去只怕說不過去。
命人備車,又讓聽差將大披肩拿下來,就要出發了。
段芳華睡了一個晌午覺,正閒來無事,看到許婉婷要去看吳素,就道:「媽,我跟你一塊兒去看看大嫂。」
許婉婷也怕付東傾才一走,她在家裏憋出毛病來,只道:「一起去吧,散散心也好。」
車子沿着青石板路一路駛到城郊,城中綠意芳花早已凋零的不成樣子,有的只是一座古城,以及那些人工雕琢的繁華,欲蓋彌彰的顯露着時代的混亂與敗退。過眼匆匆,無盡的灰黑之色。
過往的人冷眼於世,匆匆的走過街面。無論到什麼時候人都得吃飯,都得養家餬口,做小本生意的小商小販還是隨處可見。一臉木然的沿街而行,像無數呆板的牽線小丑。
許婉婷看着窗外,忍不住抱怨:「瞧瞧現在城中亂成什麼樣子,也不知那些管事的人都做什麼去了。」
段芳華跟着道:「現下四處都在打仗,江城算是十分太平的了。四處逃難的人里總有幾個有門道的託了關係或者投奔親朋好友來到江城,大街小巷難免比往時擁擠一些。就是那些管事的,想來也沒什麼辦法。」
許婉婷也只道了些無奈。
兩人一來到醫院,便有醫生誠惶誠恐的迎了過來。只道:「不想夫人和二少奶奶竟來得這樣快。」
段芳華見他面如土色,不明所已道:「你什麼意思?」
那醫生道:「大少奶奶一出事,我們沒敢耽擱,立刻給府中打了電話,不想轉眨就來了。」
又哪裏接到什麼電話?
連許婉婷也緊張起來:「你是說吳素出了什麼事?」
醫生吐吞道:「大少奶奶不慎從樓上跌落下來,救治無效身亡了……」
許婉婷心中一陣恐慌,身姿晃了晃,險些摔倒下去。被段芳華一伸手扶住。
「媽,你沒事吧?」
許婉婷只覺得驚忪:「你大嫂怎麼會從樓上掉下來呢?」
她又不是真的腦袋有毛病,更加不是小孩子了,豈會連這點小心都沒有?
段芳華的心臟怦怦的跳個不停,究竟是怎麼樣的,她也揣測不出。
聲音顫抖:「我們還是先去看看大嫂吧……」
那醫院的樓層高樓只是一般,並沒有督軍府中的亭台樓閣威武高聳。前些日子家裏籌辦婚事,下人披紅掛彩,一個踩踏不慎便從二樓摔了下來,當時眼看着的人一片唏噓,只是那人倒地之後,片刻又站了起來,除去自己嚇得臉面慘白,並未受什麼傷。可見吳素是個巧勁,一側頭骨撞到了石頭上,那石頭並不大,卻將人撞得腦漿崩出,血液流了一大片,她穿着病服,藍與白相間,浸泡在血液中,素衣盡染,淒離的不成樣子。
段芳華呆呆的盯着,見吳素雖是睜着眼的,臉上卻有笑容,那種稚氣未脫的模樣,這一刻只說不出的詭異與驚悚。
段芳華覺得自己臉頰涼涼的,抬手觸碰,不知何時已被淚水浸透。手腳都像被捆綁住了,動也動不了。那一端許婉婷被嚇壞了,發出尖銳而悽厲的叫聲,她也顧不得理會。這一幕實是將人驚呆了,不由得想起初見吳素時的華光艷影,明眼瞧着八面玲瓏的一個人,付家的大少奶奶,身份何其高貴體面。不想竟是以這樣的結尾做了收場。如果吳素她料定自己是這樣的結果,最初是否還會赴這場華麗的盛宴?
付俊仲得到消息後也隨之趕了過來,不等侍衛將車門打開,他已蹌跟而下,被腳下的石頭絆了腳,身體搖搖晃晃。自打新婚夜事變,他便一直頹廢,如今一個痛擊,終於是醒來了。可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還有什麼用?
遠遠看到吳素,還是急行而來。走近之後一把將吳素攬進懷裏,只是半晌發不出聲音。
這是他的結髮妻子,吵吵鬧鬧,相伴而行,曲散人終,不想落幕得這樣悄無聲息,連一個緩神的機會都不留人。
許久他終於喚出一個名字:「吳素……」
可是,她再也聽不到了。
其實吳素自來到這裏十分孤獨,一直希望付俊仲可以來看他,但是,他一次都沒有來過。想來不是生她的氣,就是將她遺忘了。吳素等得時間久了,便不再抱任何的希望。上次段芳華過來時,她跟她說,她只是很痛苦。在這裏呆得時間久了,漸漸覺得自己就是真的有毛病,頭腦也開始變得不清不楚,有許多事情想也想不明白。
段芳華還記得她當時痛苦的樣子,抱着自己的頭,長發披散,絲絲纏繞,摭去大半張臉,而她在散發之中淚流滿面。段芳華想,或許那個時候吳素是後悔了的,後悔涉這樣一段紅塵,後悔赴這樣一場華宴,最後落得如此下場。
那樣的警示赤果果的呈現眼前,她眼睜睜的看着亦是怕的,可是她亦無畏,總相信不同的人可以走出不同的路來。
可是,此刻那寒意又升上來了,並且浸入骨髓。她怕得不能言。
吳素的屍首被帶回付家準備安葬,吳家得到消息之後自然不肯罷休,去付家哭鬧了不止一場。
付家紅白事這樣更跌,上下的人也都倦的不得了。
段芳華去精神病院幫吳素收拾東西的時候,聽一個年紀很小的護理說。
「大少奶奶初來的時候精神狀態還是挺好的,醫生說有病,我們卻看不出她哪裏有病。可是,漸漸的,就發現她的精神不那麼好了,有的時候也是不清不楚的,想來是真的有病。這些病人里自殘的不在少數,用什麼方式折磨自己的都有,也有直接選擇自殺的。大少奶奶倒是沒有,那一日她只對看護說冷,讓她去病房中幫她取一件外衫來。後來聽那看護說那日大少奶奶是自己跳下去的,她仿佛痴了一般,面帶笑容,追逐一隻明黃的蝶,那蝶飛入到半空中去,她也便跟着跳了下去……」
段芳華想,這便是她所追逐的,曾經多麼貪婪的一個女人,視付家女主人的地位如命。最後為了撲一場虛無,便將自己一生葬送。
付家接二連三去了和條人命,又都是年輕尚輕的。府內氛圍如何低靡,可想而知。
偏吳素死後,許婉婷又做了一個噩夢,夢裏從那院中的古井之中爬出一個人來,一身白衣,披頭散髮,是來鎖人的命,吵嚷着要讓這府中人血債血償……
許婉婷在尖叫聲中哭醒過來,直嚇得滿身大汗,連睡衣都濕透了。而她臉色蒼白,更是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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