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二章 殷殷長輩語
一個時辰的議事之後,原本已經是下定決心的朱瞻基終究是因為楊士奇的話而再次猶豫了,而即便是杜楨張越這對翁婿,最後也贊成了楊士奇的話,且待各親藩的奏表都到了再說。至於其他人,也暫時都偃旗息鼓,於是在出了文華殿之後,眾人便自然而然分成了好幾撥。
張越和杜楨打了個招呼,先去追上了英國公張輔。儘管他在京師眼線眾多,有些事情並不是不知道,可畢竟他忙於公務,張輔又是一個勁低調,他在上次祭祖之後,已經是很久沒上英國公府去了,杜綰又是身懷六甲,只有母親孫氏常常去,可也是常走後門,因而那正門的光景,他一直沒有太上心。
午門內是禁宮,伯侄倆不能多說什麼,不過是就今天的話題稍稍討論了兩句。等到出了午門,領路的小太監退了,張越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攙扶着張輔,這才問起了剛剛楊士奇提到的那個話題,張輔卻是沉默片刻才開了口。
「我如今雖說是奉旨專心謀劃軍國大事,但既然是大事,有些我就不太方便開口,再加上此事是你這個兵部尚書提出的,我便一直沒有說什麼。若是從一個統兵武將而言,我自然是希望兵強馬壯,將校精通武藝,但若是從一個世襲勛貴而言,那些世襲了軍職的軍官,他們的父輩祖輩有不少都是跟着我血里火里打過仗的,如今他們的子侄卻未必能承襲得了軍職,甚至還要受窮,我心裏自然不好受。」
張越從來看到的都是嚴肅精幹的張輔,少有看到他這樣黯然嘆氣的時候,心裏頓時有些沉甸甸的。聯想到上回去適景園時,朱勇亦是感慨過類似的言語,他不得不言語幾句。
「軍官只是其一,其實,我還讓兵部的司官們一塊在商議軍戶之事。北宋立禁軍廂軍,結果軍人幾乎成了賤役,如今的軍戶也差不多淪落成了賤民。北宋亡於女真,南宋亡於蒙古,雖說大政上也有不小的謬誤,但軍制敗壞也是一條。並不是完全杜絕軍職世襲,不是設立了武學嗎?太祖時軍職世襲便是大考不合格試授,試授不合格則重處,儘管這確實重了,但不得不說,便是靠着這些嚴苛規矩,各衛所方才能養出強兵來。」
「我帶了那麼多年的兵,這些還會不知道?」張輔又搖了搖頭,隨即方才掙開了張越的手,「你別看我如今出入坐轎,誰都知道我有風濕寒腿等等老毛病,但要真上了馬,我拉得弓使得槍用得刀!越哥,當兵的有個壞習慣,你雖然在興和扛過阿魯台的兵,又在交阯參贊過軍務,在江南防過倭,但那一條你必定不知道,那就是當兵的老子好容易搏回來了一個出身,十個有九個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再去戰場上掙命!」
張越頓時愣住了。
他所在的那個時代中,軍人世家素來常見,有些甚至是兒子不想當兵,老子用皮帶抽着也要把兒子送到軍校或是軍隊裏去,但張輔卻說這年頭那些得了世襲軍職的老子,多半不希望兒子再上戰場廝混!然而細細一想,他又覺得有道理。當兵是一回事,上戰場又是另一回事。那年頭的軍人是光榮,如今的軍戶卻相當於賤民,軍戶子弟要想為自家脫去軍戶的名頭,按照規矩,需得出仕至兵部尚書方才能改換民籍,民戶幾乎都不願和軍戶結親。
而且,大明萬里河山,大多數內地衛所都是太太平平,不需要上陣血肉搏殺,也不需要多精熟的武藝,只要能管束下頭的軍戶屯田耕種就行了。至於真正打起仗來……那就得把命運交給老天爺了,至於操練就更不用說了,除了邊防重鎮之外,其他地方根本就沒有操練。
「大堂伯的提醒,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張輔沒有轉頭去看張越臉上的表情,不是因為天已經黑了,他看不分明,而是因為以他對張越的了解,自然知道這個最看重的侄兒會有什麼體會,因而走着走着,他又輕聲說道,「想來兵部未設尚書,別人都認為多半是皇上想將這個職司留給你,但你應該知道,以張家兩位勛貴,這自然不可能。讓你暫時以侍郎掌着兵部,是因為你熟悉兵部四司,能夠統御得住,諸般事情我們幾個也能幫你擋住一二,所以變革起來容易一些。但事成之後,你是多半要挪一個地方的,為了酬你的功勞,不是戶部就是吏部。」
這些話哪怕杜楨也沒有對張越說過,杜楨的脾氣是遇事最多提點一個線頭,其他的任由張越自己去想。用他的話來說,雖是學生,但如今已經是一方大佬,自然不能事事跟着自己亦步亦趨。所以,張越只能自己去考慮周詳,儘管已經想到了這一層上,可這一層窗戶紙卻始終沒有捅破。如今張輔一下子把話說到了最大的點子上,他不禁揉了揉已經發僵的眼睛。
「大堂伯放心,我會盡力一步步推進,不會一下子動及根本。」
「那就好。」張輔欣慰地一笑,負手看了看天,又緩步前行說,「軍務的事不像宗藩,宗藩可以快刀斬亂麻,你那岳父又是正人君子,認準的事情便會一做到底。按照他的性情,哪怕是做完此事便要引退南京也不在乎,因為他認為眼下這件事比什麼都重要。而那個主持江南清丈田畝的于謙也是,我雖沒見過,可從奏章上來看,也是剛正人,所以他們做事幾乎不考慮後路。可你不一樣,你從來都是走一看百的人,而且這些事務積弊已深,牽連又太廣,不能操之過急。所以,之前到我那裏抱怨的,我都替你擋下了,就是成國公那兒也是如此。」
此時此刻,張越只覺得心情激盪得很。即便知道張輔從來就是不遺餘力地支持自個,但這都沒有眼下的感受更深。直到出了長安右門,他這才低聲說:「我之後辦事一定會更加謹慎小心,不會辜負了張家的名頭,更不會辜負大堂伯的希望。」
「這就夠了!」張輔笑呵呵地沖張越點了點頭,隨手指了指那邊等着的轎子,「不用送我了,這兒離我家裏就幾步路,再說轎子也等在那兒了。你岳母今天受了驚,你過去和你岳父說道說道,讓他也小心些。剛則易折……說這話他不會聽,可你有時候也得勸勸。」
張越連聲答應了,送了張輔上轎之後,這才折了回去,便看到杜楨和楊溥並肩走出來,似乎還在商量着什麼,卻不見楊士奇的蹤影。他仔細一想,這才記起這一晚內閣是楊士奇當值。快步走上前去,楊溥見是他來,點了點頭和杜楨說道了一聲,就徑直上了一旁自己的座車,而張越則是攙着杜楨往一旁杜家的那輛騾車走去。
一上車放下車簾,杜楨便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岳母如何?」
「小五說只是皮肉損傷,沒什麼大礙。」張越看到杜楨拍了拍額頭,隨即又揉了揉眼睛,自是明白杜楨一整天在裏頭熬得有多辛苦,連忙又添了一句,「先頭宛平縣順天府和南城兵馬司的三位官員去了家裏,小五氣不過把人晾着,岳母還責她不懂事,如今精神還算不錯。」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杜楨喃喃重複着四個字,這才長吁了一口氣,「我原本就已經很對不起她了,若是真因為我的事連累了她,那就……元節,我素來不喜歡家裏人多,但如今既是遇着這種事,你若是調得開,從家裏借幾個人給我。」
「我已經安排好了,岳父您放心。」
然而,看見杜楨抱手閉着眼睛靠在廂壁上,箍着胳膊的手似乎用了頗大的力氣,張越哪裏不知道,這位恩師兼岳父此時非但不曾平靜下來,反而正是心亂如麻的時候。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杜楨。為了國家大事連至親家人都完全不顧了的那興許是聖人,可對於其家人而言,則是何其可悲也。此時此刻,他方才覺得離着杜楨又近了一步。
「我和你岳母是少年夫妻,那會兒成婚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不會說話的人,最初只是顧着讀書,家中里里外外全都靠她,可無論是讀書也好,農事也罷,亦或是我之後中了進士為官,她樣樣都為我準備得妥帖周到,哪怕我一走十幾年,她也是從未有過一句責怪……這些年我雖是官高位顯,但因為這脾氣,家裏並未寬裕,人手有減無增,甚至沒讓她享着什麼福,她甚至連擔驚受怕的樣子都不會在我面前露出來,如今……」
杜楨很少有絮絮叨叨說話的時候,此時騾車顛簸,他卻喃喃地說個不停,目光也有些偏移。張越知道杜楨並不是想要自己那些單薄的安慰,因而自始至終只是默默地聽着,一句話也沒說,直到最後馬車終於停下的時候,他才先跳下車去,又伸出手去扶了杜楨一把。
看到馬車停下,門上的岳山自是提着燈籠上前,只是看到自家老爺那古怪的表情,也沒敢多說什麼。而張越扶着杜楨一路到了正房門口,聽見裏頭正傳來了陣陣說笑,不免側頭瞥了老岳父一眼,這才打起門帘,把人扶了進去。
正廳前半間一個人都沒有,聲音都是從隔仗後頭傳來,因而張越見杜楨甩開自己的手快步往後頭走去,遲疑了一下便放慢了腳步。果然,不一會兒,後頭就傳來了小五那高興的嚷嚷,情知杜綰身懷六甲不能在外過夜,此刻必定已經回去了,他便在外頭站了一站,不多時就見小五一溜煙從後間出來,一見着他便做了個手勢,兩人遂到了東屋說話。
「姐夫,你還是先回去吧,這會兒爹正忙着對娘噓寒問暖,娘也沒工夫見你。」小五狡黠地一笑,見張越亦是笑吟吟點點頭,她便知道他必是聽懂了,這才羨慕地說,「從前只覺得爹爹老是板着一張臉,沒想到也會有這般會關切人的時候……喂,我家老萬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你真打算把他撂在那白山黑水?」
「就回來了,人已經在那邊坐船啟程,估計頂多個把月就能到天津,到時候你就能見着他了。」張越一時想起萬世節寫給自己的信上還抱怨說『為伊消得人憔悴』,他又不知道這小兩口的私信上寫了什麼,更不知道這傢伙在那邊是不是真熬得不成樣子,因而也起了溜之大吉的心思,趕緊站起身來,「既然你說了,我也不進去打擾了,回頭你對岳父岳母說道一聲。」
看到張越走得賊快,小五頓時愣住了,等追出去時,卻發現人已經消失在院門外頭,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回頭看看這正房,雖則是裏頭沒有多大的聲音,可她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不去煞風景了,因而歪頭一想就徑直回了自己屋子去看孩子,可走着走着,她的心裏卻惦記着那個油嘴滑舌的傢伙。
「等他回來,我也學爹爹那樣,好好關心關心他!」
只不過,這關心關心卻怎麼聽怎麼帶着一絲咬牙切齒的滋味。
入夜的京師已經是漸漸安靜了下來,除了定時響起的打更聲之外,就只有巡行的五城兵馬司巡丁們的腳步聲和低低的交談聲,還有那些尚未入眠的達官貴人府邸中偶爾傳來笙歌管樂。路上間或竄出一隻小貓小狗之類,夾雜着咿咿嗚嗚的聲音,聽着分外讓人心悸。
東城那座造好卻還未開始使用的武學前,一條黑影鬼鬼祟祟地閃到了門口,望着那地方很是瞧看了一會,這才鑽進了一旁的胡同。到了一間大宅子前敲了敲門,等門一開他就閃了進去。待到了裏間,早有幾個人等在那裏,眼看他解下斗篷,立時就有人開了口。
「如何?」
「看那樣子,不出三五日就該落成了,到時候,兵部和五軍都督府必然都會派人來。」他頓了一頓,隨即猶豫着問道,「咱們真要鬧麼?」
屋子裏一片沉默,曾經最為堅定的幾個人這會兒也有些面面相覷。良久,角落裏方才傳來了一聲嘆息。
「且再等等看吧,不到萬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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