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風流 第八百三十九章 夫妻一體,何須讓路

    第八百三十九章 夫妻一體,何須讓路

    對於京師的百姓而言,張越這個名字這些年可以說是如雷貫耳——要說才名,他雖是進士出身,但名次並不顯眼,可要說事情,他折騰出來的每一件事都足以引起一陣陣沸騰的熱議。於是,有人說他不過佔着出身豪門世家的光,有的說他手段凌厲狠辣,有的說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某某星辰轉世,有的罵他是殺人不眨眼的鬼見愁……於是,冬至這天中午,張越派人將把那些送到他岳父家裏的禮物全都一一擲還,這頓時引起了一片譁然。

    杜楨的冷麵京師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甚至連這位杜大學士上朝或是理事時坐的那輛半舊不新的雲頭車也是人人都認識,所以,杜楨落戶武功胡同不到兩年,杜學士胡同便是聞名遐邇,因為那大門每到年節根本送不進禮物去——事實上也沒幾個人敢送禮。可這一次,杜楨跟着皇帝北巡,竟然鬧了這麼一出,實在是奇哉怪也。

    「就算小張大人再厲害,也不能越俎代庖把人送給他老岳丈的東西丟回去啊!」

    「哪有這麼簡單,我聽人說,送禮的都是些六七品的官,甚至還有什麼都督府的經歷,全都是和杜學士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可畢竟是伸手不打笑臉人……」

    「你這就不知道了吧?小張大人派去把禮物送回去的家人撂下了一句話,說是杜府不收禮的規矩已有多年,這要是他們不收回去,那就休怪他伸手要打笑臉人了!」

    杜府門風嚴謹,雖是之前那些送禮人說的話讓家僕大為奇怪,但張越只告誡了兩句,這些閒話便一絲一毫都沒有傳出去,因此次日坊間有傳聞的時候,卻是絲毫沒有涉及到這一茬。而張越連夜寫了一份題奏送入宮中,隔日曹吉祥就上了張府傳話,說是此事太后已知,必不會聽信謠言。可張越心中有了疙瘩,情知錦衣衛東廠顧不上這邊,他就吩咐了自己人徹查。

    十日假期剛剛過半,他的案頭上就已經擺上了一份節略。其中既有那留下禮物的五六戶人家這些天的交遊狀況往來人等,又詳述了家人僕役去過的地方見過的人,一條條倒是清楚,但一眼看上去卻瑣碎得緊,自然是張布做的。而且,說是節略,卻也有厚厚的十幾張紙。翻閱着這些,張越便抬起頭看了看張布,見他臉上滿是忐忑。

    「大人,這事情……我不甚上手,如果您覺得不好……」

    「你已經辦得很好了。想必為了這個,下頭所有的人手都盯着這一件事去了。既然撒出去的網大,撈上來的東西也多,節略能寫清楚,足可說明這些年你長進不小,至於要分辨清楚事情輕重緩急,那就不是你的所能了。」

    張布這才心安了些,等他出了書房,張越看着這一系列瑣碎的消息,心想袁方畢竟是年紀大了,也該享幾年清福,但這位長輩這麼一交權撂挑子,他自己選出接手這一攤子的人選就頭痛了。父親也年紀一大把,還得管着產業,總不能拿這些去麻煩他。

    胡七原本還算合適,可他已經過了明路得了官身,斷然沒有讓兩條線並在一個人手中的道理,張布只能匯總不能分析,連生連虎這些家僕雖是忠心,但從來不接觸朝堂大事,哪裏分辨得清楚輕重緩急。於是,拿着這厚厚一沓東西,他仔仔細細思量了許久,終於下了決心,於是把這些全都折好了放在一個大信封里,攏在袖中便出門往外走。

    一路到了自己的院子,他就聽到裏邊傳來了一陣歡聲笑語,隱隱約約還能聽到三三背詩的聲音,卻是白居易的一首賣炭翁。白居易的詩既有如長恨歌這般香艷淒楚皆有的艷情詩,也有琵琶行這般借人喻己的傷懷之作,但唯有一首賣炭翁曾經引起張越深深的共鳴——畢竟,前世里兒時的艱難,他至今仍難以忘懷。於是,他忍不住在門口站了一站。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這詩你既然會背了,可知道是什麼意思?」

    大約是三三搖頭,裏頭的杜綰便轉向了靜官問道:「靜官,你和梁先生也已經學了幾個月,你可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娘,這詩是講的唐朝宦官主持宮中採買,常設宮市,用低價強買百姓的東西。」

    「不錯,那我再問你,那賣炭翁明明是衣不蔽體,為什麼要願天寒?」

    「是為了讓炭能賣個好價錢。」

    「那你可知道一車炭能賣多少錢?」裏頭短暫的沉寂之後,杜綰便又開口說,「不止是炭,你可知道一石米多少錢,一袋面多少錢,一車菜蔬多少錢,一匹上好的繭綢多少錢?娘說這些,並不是要讓你成日裏上市井打聽,是想要讓你知道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是想要你凡事多多留心。身在朱門繡戶,心知天下疾苦,而這個不是你穿兩件舊衣服,飲食上裁減用度就行了,這也不是一味讀死書就能明白的。」

    「是,孩兒明白了。」

    在門外聽着的張越雖不知道靜官是否真的明白了杜綰的心思,但卻對妻子這種教育方式大為認同,輕咳了一聲便打起門帘進去。他這一進門,杜綰忙站起身,而剛剛還滿臉謹受教模樣的靜官則是拉着三三一溜煙跑上來,笑嘻嘻地叫了聲爹爹。

    張越向來很難在兒女面前板起臉,脫下外頭大衣裳之後,他笑吟吟地揉了揉三三的頭,便對靜官說:「你娘說的這些話不要當耳旁風聽了。這幾天,除了你梁先生佈置給你的窗課之外,再加上剛剛你娘的這道題——一車炭、一石米、一袋面、一車菜蔬、一匹繭綢……不要隨隨便便找人打聽就糊弄過去,時下過年在即,這些東西都是一天一個價,你把每日裏的價錢打聽清楚再說!」


    靜官又不是書呆子,一聽這話,他就陡然醒悟到這正好是出去玩耍的藉口,立刻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似的。見張越擺了擺手,他知道爹娘必定還有話要說,眼珠子一轉就仰着臉問道:「那這道題可要讓忠叔叔和我一塊答了?」

    「你倒是不忘帶挈上你忠叔叔!」張越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小傢伙,略一思忖就點點頭道,「也罷,你就去英國公府,拉上他一塊好了,不妨再叫上你六叔和昂表哥。但人既然多了,剛剛那題目就太簡單了,這樣,等到此次冬至假期結束,你給我交一份京師詳細的物價單,至於都有些什麼東西……那就是家裏過年採買的那些,詳細單子你去找高管家要。」

    原本以為只是街頭逛逛,順便完成這道很簡單的作業,可沒想到父親轉眼之間就讓這份作業變得無比複雜。靜官就是用腳趾頭也能想出自家過年要採辦的物品有多龐雜,於是,在眼巴巴看着父親許久,發現沒有改口的意思,他只得哭喪着臉答應了下來,又拉着懵懵懂懂不知道咋回事的三三出了門。

    杜綰一直含笑站在旁邊,見張越三言兩語把小傢伙治得服服帖帖,不禁莞爾笑道:「以前我一教訓他,他就盼着你來,如今你這麼來一下子,以後他見了你也得發怵了。我只是怕孩子落地享富貴,不知民生疾苦,所以提醒他一遭,還是你這法子好。」

    「要不是在門外聽了你一出教子,我也不會說這些。不過,等過些日子書院那兒辦好了,靜官他們過去上課,就知道民間疾苦是怎麼回事了。聽不如看,看不如經歷,你說是不是?」

    「沒錯,要不是當初和娘在張堰經歷了世態炎涼,親歷了人情冷暖,我也不會覺得這些有多重要。不但是靜官,就是三三、端武和小四,以後在讀書寫字學規矩之外,也得知道這些。由民間飽暖知天下興衰,這才是咱家的孩子。」

    杜綰正說着,就感到腰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搭上了一隻手,頓時愣了一愣,扭頭一瞧才發現張越已經到了她的身邊。儘管是老夫老妻,可這大白天的自不是親密的時候,她才要瞪回去,就看到張越拿食指放在嘴唇上,再一看時,就發現剛剛還在屋子裏的馮媽媽和兩個丫頭都已經不見了,想是已經避出了屋子。

    「屋裏說話。」

    「這可是大白天!」

    「都說了是說話,我又不打算干別的事。」

    看到張越滿臉無辜的模樣,杜綰不禁氣結,只能由着他攬着自己進了裏屋。在暖炕上坐下,發現張越撇開東邊的空位不坐,偏緊挨着自己,她不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直到他從袖子裏拿出一個大信封放在炕桌上,又動手從裏頭抽出一沓紙箋,她這才定了定神。

    「這是什麼?」

    「你打開看看。」

    丈夫賣起了關子,杜綰只得橫了他一眼,接過東西一張張翻看了起來。不一會兒,她就停住了動作,隨即驚訝地看着張越。杜家的事情張越那天回來就對她說了,她也覺得疑惑,只如今沒隔幾天,張越就送來了這個,她自然能明白其中的意義。又是欣喜他維護娘家,又是擔心他這般作為惹人疑忌,她忍不住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你擔心爹爹,可讓錦衣衛和東廠幫這種忙,若是出了事,你的名聲就全都毀了。不要再查下去了,就是爹爹,也不會在意這種事。」

    「這不是錦衣衛和東廠的內部消息,是我自個的渠道。」

    張越見杜綰一下子僵在了那兒,便附在她耳邊,將從前那些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個大概。由於這是最要緊的秘事,因此他把杜綰緊緊攬在懷裏,嘴湊在她耳邊低聲呢喃着,單從外頭看過來自然僅僅是夫妻溫存。他只覺得懷中的人從僵硬到漸漸軟化,最後隔着那長長的眼睫毛,他就瞧見那雙最初緊緊閉上的眼睛漸漸睜開了。

    「你能對我說這些,我很高興。」杜綰把雙手輕輕搭在了張越環繞自己腰肢的雙手上,又低聲說,「只可惜我不能和你去探望你那位長輩……你拿這些東西給我看,必不是為了那積年的隱秘,是有事讓我幫你做?」

    「他年紀大了,這些事情總要交給我,而我手中雖有人手,卻只能整理出這些瑣碎的,關鍵時刻若有遺漏就麻煩了。夫妻是敵體,也是一體,你心思機敏又通大局,向來是我的賢內助。當初我忙於外務,那些往來信件就是你幫忙處置,這事情自然只能勞煩你了。」

    杜綰的一手字本就是跟着沈粲練出來的,而張越是臨沈度的字帖,於是杜綰沒費多大功夫就能模仿張越的字跡,他當廣東布政使那會兒,來往京師的信幾乎都是他晚上口授大意,她白天代為擬文。就是如今回到京城,那些寫往外地的信也多半都是她代勞。但寫信歸寫信,如今的事情卻意義截然不同。品味着他那句夫妻是敵體,也是一體,她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

    「好!」

    儘管只是區區一個字,但張越聽出其中那種斬釘截鐵毫無猶疑的意味,仍是覺得心中滾燙,忍不住更是箍緊了她。夫妻倆雖不能在這大白天真箇銷魂,但在溫暖如春的室內,隔着那輕薄的衣衫緊貼在一起,仍是別有一番火熱的感受。

    好容易彼此分開了些,杜綰哪裏敢再坐在張越身邊,起身坐到了他的對面,這才和他隔着一張炕桌一起仔細看起了這十幾張紙箋。過了一刻鐘,她才抬起頭說:「當初英國公是請辭了中軍都督府都督,你入兵部方才得以毫無疑義。此次張本尚書回來之後怕也是要吃掛落的,是不是有人擔心你就此坐上尚書之位?你若是和爹爹一在部一在閣,則犄角之勢牢不可破,有人造那聲勢,會不會是想讓爹爹給你讓路?」

    讓路!

    再次聽到這兩個字,張越頓時沉下了臉,許久才一字一句地說:「大堂伯和爹都曾為我讓過路,但他們畢竟心有退意,岳父卻不一樣,他胸中還有萬千溝壑。人家還有父子同朝,這翁婿同朝又算得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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