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一章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進了皇城北安門,穿過右手邊的黃瓦西門,便可以看見二三十間青磚紅瓦的屋子,卻是比黃瓦東門中彼此相對的司設監和尚衣監加在一塊都大,這裏就是宦官二十四衙門中僅次於司禮監,排名第二的內官監。
由於內官監太監鄭和與王景弘長年累月在海上漂泊,本監之事往往都是兩個少監管。久而久之,那些進宮較晚的小太監們甚至都不認識這兩位真正的上司。哪怕是去歲鄭和人回來了,而且常常住在宮裏,他也很少真正插手內官監的事。別人盛傳司禮監太監的位子是留給他的,他自己卻渾然不在意。
上過戰場,下過西洋,出外秩比公侯,在內不過閹奴,對於鄭和來說,雖說在海外漂泊數年回到陸地上總能得到一種安心感,但伴隨而來的煩躁和驚懼卻讓他更加困擾,這也使得他更不願意攪和進那些權力的漩渦中。此次下西洋未久,他就得到了三大殿災,命其早日回航的旨令,於是比計劃所定早了一年回來。而且,根據他回來之後看到的情形聽到的話語,他已經得出了一個讓自己灰心喪氣的結論。
恐怕上一次就是他最後一次下西洋了,從今往後,那片海域和他再沒有任何關係。
「鄭公公,鄭公公!」
聽到這個叫聲,一身大紅宮袍的鄭和從悵惘中回過神來,睜開眼睛的時候,那眸子裏頭一片寧靜,絲毫沒有任何感傷失望之類的情緒。見那小太監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小心翼翼肅手而立,他不禁想起了當初的自己,隨即就想起自己如今是在宮中的家裏頭,當即淡淡地問道:「我不是說過,若是內官監的事,就由兩位少監做主麼?若是不好決斷,不是還有內官監太監王公公?」
「王公公今兒個恰巧陪着皇太孫出去了,是林公公和薛公公讓小的來請示的。」那小太監在內官監不過是個跑腿的雜役,這次被上頭支使了過來本就是兩腿打顫,此時連忙誠惶誠恐地跪下了,「是夏家悄悄派人給大牢中的夏尚書……不不,夏原吉送東西,結果不合給人拿住了,捅到了林公公薛公公那兒。兩位公公說如今鄭公公既然回來了,便該由您做主……」
話還沒說完,剛剛還懶洋洋靠在躺椅上的鄭和忽然坐直了身子,眼神中流露出了一絲掩不住的寒光,繼而更冷笑了一聲:「這種事情他們倒知道由我做主,往日那些營造之類的勾當,他們那手卻是伸得飛快,指量我多年不在就什麼都不懂不成?」
知道那個小太監必定是答不上來,他也懶得和一個小人物多費口舌,一推扶手站起身,衝着屋子裏兩個猶如木樁似的一動不動的中年太監吩咐道:「去取我的麒麟服來!」
儘管鄭和已經回來了大半年,但平日除了偶爾應召去乾清宮伴駕,或者是奉旨外出送東西,又或是在宮外的宅邸暫住幾天,他很少在人前露面,更不用說內官監那正堂了。因此,這會兒鄭和身穿一身鮮亮的大紅緞紗盤金彩繡過肩麒麟服出現,上上下下都吃了一驚。尤其是那些從前沒見過鄭和的雜官奉御等等,更是在那種逼人的目光下不知不覺低下了腦袋。
「一丁點小事就鬧得沸沸揚揚,傳揚出去還以為內官監一點規矩決斷都沒有!」聲色俱厲地斥責了一聲,他便直接問道,「夏家人送了東西進來,是誰拿住的?可有夾帶書信?」
「回稟公公,是小的!雖不曾夾帶書信,卻送了衣物鞋襪和點心吃食!」
話音剛落,一個一看就渾身上下是消息的機敏小太監便橫跨一步站了出來,畢恭畢敬地雙膝跪下了,又磕了一個頭說:「小的不合瞧見兩位長隨公公拿着包袱入了大牢,所以就悄悄跟在後頭,結果竟是瞧見他們給夏原吉遞東西!夏原吉是皇上御命,從錦衣衛詔獄特地移到內官監大牢的,決不許隨意探視夾帶私物,這分明是藐視上意!」
聽到這麼一頂大帽子壓下來,原本就已經有些戰戰兢兢的兩個長隨頓時暗自叫苦,慌忙也跪了下來,其中一個更是口不擇言地辯解道:「鄭公公,小的實在是冤枉,太子殿下從前打過招呼,夏尚書乃是忠良為公,該照應的地方就照應……」
「鄭公公,您可聽聽,夏原吉早就不是戶部尚書,而且連其家都已經被籍沒了,他居然還口口聲聲叫他尚書!若是忠良為公,皇上怎麼會雷霆大怒將其下獄,之後更下旨籍沒!」
「夠了!」
聽到這番唇槍舌劍的吵鬧,鄭和頓時面色鐵青,當頭怒喝了一聲。見下頭一眾人有的幸災樂禍,有的搖頭嘆息,有的若無其事,有的嘖嘖稱奇,他更是覺着心中一陣陣惱怒。冷冷掃了一眼那個出首告發的小太監一眼,他便指着他喝道:「把這個這個目無上下的狗才拖下去捆了,堵住嘴丟進柴房,餓他幾天,讓他知道什麼是規矩體統!」
他雖說不常視事,但畢竟是御前寵臣,此話一出,下頭只愣了一愣,立刻就有幾個身強力壯的小火者從外頭搶了進來,直接用手絹堵住了那人的嘴,又將其倒拖了出去。等到那咿咿嗚嗚的聲音完全消失,他方才打量着堂下表情各異的一眾屬官。
「以後若是再有這樣小題大做大驚小怪的事情,一律如此辦理。內官監乃是宦官二十四衙門的要地,不是吵吵嚷嚷的菜市場。皇上就算以欽犯系之內官監,一日尚未處刑,便得將其人當作士大夫禮敬,豈有欺辱怠慢之理!只要不曾夾帶字紙書信,衣物鞋襪吃食等等自可送進去,錦衣衛詔獄便是如此,難道你們不知道?為了這麼一點小事大動干戈,傳揚出去難道很好聽麼?」
如今這內官監上下的宦官幾乎沒幾個人經歷過靖難,更不曾瞧見過鄭和提刀衛護朱棣左右的情形,甚至不少人都是頭一次看到往日閒淡不管事的鄭公公發這樣大的火。然而,被人這樣劈頭蓋臉地痛斥,左少監薛明卻是有些不服氣,當下便突兀地問了一句。
「鄭公公既如此說,倘若皇上怪罪下來又如何?」
「皇上怪罪下來,自有我承擔!」
被鄭和這樣雷厲風行一處置,內官監頓時恢復了從前的平靜。晌午時分,得到消息的內官監太監王景弘和都知監太監楊慶方才趕了過來。三人一道下西洋數次,就算從前有嫌隙,也在後來共患難共風雨的那些時間裏頭完全彌合了,這會兒坐在一起便都有些唏噓。他們這些年在外頭的時間多,在宮裏的時間少,已經很是討厭這些爾虞我詐的傾軋。
「今天幸虧是你,要是換成我,實在是壓不住這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大爺們!」
王景弘畢竟是成年之後方才入宮,憑藉曾經操舟海上,對於海上水文地理知之甚深,這才一步步擢升上來,和鄭和自幼隨侍皇帝的寵信不可同日而語。而且,捫心自問,他更知道自己就算曾經支持過太子,也說不出這樣一番擲地有聲的話來。就好比出使在外,鄭和常常隻言片語就能折服那些外藩王公,他卻沒法子做到。
「我也是被逼的,要是連這種事情都鎮壓不下去,那麼我在燕王府那些日子就白過了!」鄭和眯了眯眼睛,隨即便嘆了一口氣,「我寧可在海上應對那些海盜和王公,也不願意在宮裏頭和這些個蠢才扯皮……對了,咱們下西洋的那些官兵在南京還好麼?」
「自然不好。」答話的是楊慶,儘管都知監在十二監中排名最末,但因為他跟過鄭和下西洋,倒是沒人敢小覷他,而他對於下番官軍也素來關心。此時此刻,見兩個出身經歷各不相同的內官監太監齊齊盯着自己瞧,他便一攤雙手道,「下番歸來就和尋常官軍沒什麼兩樣,平素只吃那麼些死錢糧,而且少不得有人剋扣。據我所知,他們都寧可往海上走。」
屋內的三人全都心裏有數,官兵寧可下西洋的原因,自然是因為下番所帶的香料等物足夠幾年的開銷。而他們寧可下西洋的原因,卻是因為他們在那些番邦王公的眼裏是高高在上的天朝使節,可到了京師卻有數不盡的禮節規矩,跪不完的金枝玉葉。
「三位公公,御用監張公公來了!」
聽到外頭守着的心腹報上了這麼一句話,鄭和不禁和兩個同僚相視一笑,隨即說道:「這張謙一來,咱們這些下過番的幾乎就到齊了!」說完這話,他就對外頭吩咐道,「快請張公公進來!」
張謙進屋之後就看到了圍坐在一塊的三個人,愣了一愣便笑了起來。都是見過外頭世面的人,他也就不再說那些虛話,笑談了幾句白天的事就換作了正色:「去歲市舶司課稅比前年大前年加在一塊都多,朝貢使也沒見少,百官都在說應該罷廢西洋取寶船。看如今的情勢,大概這兩年大家都得好好歇一歇了。鄭公公,有人托我問你一聲,你在西洋諸島上可曾收集過什麼植物的種子?」
看見鄭和滿臉呆愣,張謙也知道自己突兀了一些,奈何張越之前專程找上了門,他只得硬着頭皮打哈哈道:「我有個族侄對番邦植物很感興趣,所以特意托我來問一問,若是沒有,我回頭讓他死了心就是。」
「有倒是有,我底下有幾個軍官最喜歡搗騰海外的這些玩意,回頭我差人到南京問一問。」
王景弘既然一口答應了下來,張謙便鬆了一口氣。只不過,他也沒心思在張越這個稀奇古怪的問題上多費功夫,旋即就身子前傾,聲音一下子變得極其低沉:「我來尋你們還有一件事,老黃儼一死,那個位子空出很久,不少人都盯着,宮裏頭難免都是亂七八糟的事。可大伙兒仿佛都忘了,這皇上之前把司禮監太監的銜頭賞過人,就是這幾年沒怎麼管事的侯顯。他精明強幹,不如請他直接擔了如何?他五使西域,原本就是少監,聲望資歷足夠了。」
鄭和等人本就不覬覦司禮監太監的位子,對於宮中人那點謀算都厭煩得很,聞言不禁大為意動,還不及有人回答,外頭忽然就傳來了一陣喧譁,緊跟着,那門帘就被人高高打了起來,探進頭來的恰是原本守在外頭的一個小宦官。
「鄭公公,永平公主自縊了!除了這事之外,乾清宮剛剛傳話來,說是皇上忽然犯了病,太醫院的兩個御醫看脈之後都被皇上趕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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