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章 生路即死路
乾清宮正殿遍鋪金磚,燒制這些金磚的相城陸慕磚窯曾經因此而得到了御窯的美名。平日保定侯孟瑛即便是瞥見這些金磚也只是覺着精美,但如今跪在這金磚上,他卻感到一股寒意由下往上順着膝蓋緩緩爬上來,不一會兒雙手就有些僵了。
「知道朕為什麼留孟賢一條命麼?」
那場讓人心驚膽戰的鞫問已經過去了四天,但此時乍然又聽到這麼一個問題,孟瑛仍是不禁驚駭了起來。想到父親因守保定有功而封保定侯,如今傳到自己才只是第二代,萬不能讓這爵位就此斷在自己身上,他連忙定了定神說:「自是皇上天高地厚之恩。」
「狗屁!」
朱棣重重冷哼一聲,隨即方才冷冷地說:「你父親一生兢兢業業,你也一直小心謹慎,朕不過是看你們父子倆的份上,給你們孟家留一個面子!交趾如今正是多事的時候,文官有的沒於賊寇之手,武官有的死在陣前,每天都死人,死了一了百了!」
這無疑是赤裸裸地說孟賢此去便是送死,然而,孟瑛在一怔之後仍是感激涕零,連忙叩頭稱謝。畢竟,比起刑場處死,戰死沙場總是名頭上好聽些,他以後在同僚中也能抬得起頭。想到這幾天有幾戶大逆犯人的家眷都慘遭籍沒入官為奴,孟賢家眷卻好歹保全了下來,他不禁更是加重了幾分力氣,須臾便是額頭青紫。
「好了,朕不要磕頭蟲,這金磚你就是磕死了也沒有聲響!」
不耐煩地喝了一聲,朱棣便喚了孟瑛起來,旋即吩咐道:「朕知道你之前稱病很少管左軍都督府的事,眼下事情已經過去了,你該幹什麼幹什麼,不要學憂讒畏譏的那一套,朕看不順眼!你那長子,唔,就是孟俊,朕上次去西郊京營的時候帶上過他,倒是不錯。功臣子弟留在京師這種地方,出息始終是有限,你要是捨得他,就讓他去宣府歷練三年!」
孟瑛素來最看重嫡長子,但正因為看重,他在左軍都督府也一直都壓制着孟俊的上升,就是怕兒子被人蠱惑着太重功利心走了邪道。然而,隨着他漸漸明白兒子的本性,原本的那擔心倒是沒了,要擔心的反而是孟俊對前途太過恬淡,失了進取心。此時,面對皇帝這樣的分派,他登時大喜過望,最初的惶恐不安全都消散得無影無蹤,慌忙拜謝答應。
由於生恐株連,保定侯府自從四天前開始就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而這天孟瑛被召入宮則更是讓上上下下一陣慌亂,呂夫人乾脆到了佛堂中念經,就連孟俊也不好在這時候沒心沒肺地去左軍都督府,於是他一個公子哥少不得在家裏團團轉了起來。
百無聊賴的他到哪裏都是看到一張張苦臉,便乾脆到了屋子裏指點兒子孟昂寫字,心中少不得想起了上次張晴說過張越的那個提議。原想着幾家都有小孩子,湊在一塊上學讀書都好,眼下出了這樣的事情,父母是曉事的,固然不會怪上張越,但誰知道會不會有人暗地抱怨?如今妻子在家裏也有些尷尬,看來他以後就是想把兒子送到小舅子那兒去也是難能。
五歲的孟昂生得虎頭虎腦,此時一筆一划寫完了一張字帖,便炫耀似的拿給孟俊看,見那誇獎帶着些敷衍的勁頭,他就不高興地嘟囔了起來:「爹也是這樣,娘也是這樣,大家都是無精打采的,沒勁透了!」
「昂哥,你要知道,大人是很麻煩的。」孟俊小時候見慣了父親孟瑛的嚴肅面孔,因此最不喜歡在自己的兒子面前板臉,此時便笑着在孟昂的額頭上彈了一下,「大伙兒在考慮的是生死問題,你考慮的卻是有趣還是沒勁,這就是差別。你要是能體會到大伙兒幹什麼愁眉苦臉,也就說明你長大了。」
「我知道,不就是大爺爺謀反麼!」
儘管剛剛還和兒子嬉皮笑臉沒個正經,但此時此刻,孟俊的臉上一下子陰沉了下來。他一把搶過孟昂手中的毛筆,沉聲問道:「誰對你說的!」
看到父親突如其來露出了少有的正色,孟昂頓時遲疑了起來,好一會兒方才訥訥說道:「是周媽媽說的,她說大爺爺都是三舅舅害的,還說什麼是親戚也不知道幫着遮掩,為了自己的富貴不顧情義,最瞧不上這種人。昨天我還看見娘偷偷哭過……」
「別說了!」
孟俊頓時大怒,站起身一把就將孟昂抱了起來,隨即疾步出了屋子。一路來到了母親的小佛堂,他竟是不管外頭那兩個丫頭的攔阻,徑直闖了進去,直到最裏邊方才放下孟昂。正在念佛的呂夫人沒料想孟俊會這麼進來,不由得愣住了。
「昂哥,把你剛剛那些話對奶奶再說一遍。」
呂夫人鬧不清這兒孫倆究竟是唱的哪出戲,直到孟昂期期艾艾地把剛剛那些話又轉述了一遍,她方才明白了過來。轉動着手中念珠,她一時間犯了躊躇。從道理上來說,這等謀逆大罪,休說是張越,就是她那丈夫知道了,若是勸不住也只有出首告發——親親相隱乃是說的尋常罪名,大逆卻不在其中——更何況張越並非出首,只是正好經手。可從感情上來說,孟賢也就罷了,孟家幾個兒女卻是她都喜歡的,如今因為此事,這一輩子怎麼抬得起頭?
「周家的在府中也是多年的老人了,想不到如此嘴碎……她年紀大了,打發她回去養老吧。」她說着便嘆了一口氣,繼而又淡淡地說,「我知道這幾天你媳婦受了委屈,可這麼大的事情,家裏沒一點反彈怎麼可能?就拿眼下來說,你爹進宮不知是福是禍,眼下我心裏也是七上八下,更何況別人!」
「可是娘不要忘了,皇上已經是法外開恩,家裏頭稍稍有些埋怨我聽着也就當耳邊風過去了,但周嫂子那些話已經不單單是過頭,說得不好聽就是怨望!」孟俊這會兒臉上肅然,再也沒了往日漫不經心的神色,「無論是父親還是我,對於將來也沒什麼太大的想頭,能保住保定侯門楣不墜也就夠了,正因為如此,這節骨眼上不能不小心。大伯父家的弟弟妹妹咱們以後可以多照應也好,接過來也罷,但規矩卻得重申,否則就是給家裏招惹禍事!」
和孟瑛一樣,呂夫人也一向覺得孟俊太恬淡太不管事,如今聽他破天荒道出這麼一番話,她尋思片刻不禁有些驚喜。正要答話,佛堂外頭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夫人,大少爺,老爺回來了,這會兒正往這邊來!」
得到這麼一個消息,呂夫人頓時念了一聲佛,孟俊連忙扶着她往外頭去,而剛剛聽了老半天卻什麼都沒聽懂的孟昂便蹦蹦跳跳跟在後頭。及至祖孫三人出了佛堂到了院子裏,正好看見孟瑛進來。與早上出門時的沉鬱相比,此時的孟瑛赫然神采奕奕,唯獨額頭上那一團青紫的痕跡卻看着觸目驚心。
「老爺,你這是……」
「沒事沒事!」孟瑛隨手把下人都趕開了去,隨即三言兩語說了面聖的經過,末了便嘆道,「若不是已去的老爺子面子大,這一關怕是咱們怎麼也躲不過去,偏偏皇上還看中了俊兒,這真是萬千之喜!夫人,這幾天家裏頭太不像話,該好好整肅一下,否則若是讓人家告一個怨望,那就真的招惹禍事了!」
瞥了一眼孟俊,呂夫人頓時把最初的猶疑丟得一乾二淨,因笑道:「俊兒剛剛也和我說了這個,我待會就去小議事廳。謝天謝地,總算是過去了!」
相比父母的歡天喜地,孟俊此時更多的卻是慶幸。倘若皇帝不看已故祖父的面子奪了保定侯的誥券,只怕眼下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吧?他和妻子張晴固然是琴瑟和諧,但若是到了那個份上,即使是他,可能在那些流言蜚語下保得住自己的妻子?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行逆也可能牽連無數,真真是興也一人,敗也一人!
午時一刻,京師西四牌樓正是人山人海。往日外鄉人最是流連那四柱三樓描金油漆彩畫的木質牌樓,但這會兒那上頭斗大的「履義」兩個字卻無人去瞧。雖說決死囚都在秋後,可尋常處死的卻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民,哪裏像這一回殺太監那麼轟動?前排的人可着勁抵擋後面人的推搡,後面人一面拼命往前擠,一面踮起腳尖拼命往前頭瞧,唯恐錯過了那鬼頭刀殺人的情形。
而文人雅客之類的則是雲集在刑場四周的高樓上,全都在議論這難得的盛況。有的說此情此景不下於昔日紀綱凌遲處死,有的說皇帝終於恍然醒悟誅除權閹,有的則是低聲議論起了那一夜四處破家拿人的情形,也有人酸溜溜地冷笑了幾聲。
「若那時候換成是我,未必比張元節做得差!」
在這種鬧哄哄的情形下,挨着窗欄杆一桌坐着的三個人卻一言不發。萬世節和夏吉原本是最喜歡說話的,可方敬鬱鬱寡歡,他們倆也就不好說什麼。雖說那天方家兄弟總算是交了一番心思,但方銳卻堅持不肯吐露自己如今的景況,到了最後仍是一走了之。結果,這四天京師仿佛犁地一般被錦衣衛和東廠帶人犁了一遍,可方敬還有興趣來看殺人。
「這平日裏頂多值十幾個錢的位子東西今天卻要賣一貫,真是黑心到家了!」
萬世節不滿地撇了撇嘴,旋即看到下頭那三輛囚車過來,這才閉口不言。眼見得旁邊的人群把無數爛菜葉果皮朝那三個不死不活的老太監扔了過去,他又輕哼了一聲:「黃儼一個太監,抄家所得竟是珠玉寶石不計其數,還有黃金萬兩銀數十萬兩,死了活該!」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旁邊傳來了一個低低的嘟囔:「大哥將來也會如此麼?」
夏吉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寬慰了一陣,旋即就和萬世節面面相覷了起來。敢情這個小傢伙今日來觀刑不是為了散心,也不是為了好奇,而是惦記着這個?想起那個罵不醒的傢伙,萬世節只覺恨的牙痒痒的,在心裏也不知道罵了千萬次。就在那邊三個囚犯被一一提上刑場的時候,樓梯上忽然傳來了一陣咚咚咚的響聲,緊跟着便擁上了幾個壯漢,不一會兒,一個相貌不怒自威的老者和一個青年便出現在了樓上。
「老天爺!」
萬世節一眼就認出了那邊的兩個人,忍不住呻吟了一聲,順手拉了拉夏吉的袖子,於是帶挈着友人也一同頭皮發麻。然而,讓他們更加沒想到的是,因樓上的大方桌這會兒除了他們這裏已經都給人佔滿了,那夥計竟是把人往這邊引了過來。一時間,萬世節和夏吉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拽起了懵懂的方敬,那臉上竟不知該露出什麼表情好。
朱寧跟着朱棣過來,看見這邊三個人如是光景便明白他們認出了自己這一行。覺着其中那個年長的有些面善,她不免多瞧了兩眼,但卻想不起來,也就擱在了一邊。而朱棣掃了一眼兩人,認出了上科探花如今留館的夏吉。他隱約記得張越和其人交好,不禁皺了皺眉。
「行刑就這麼好看,難得休沐一天也居然出來看熱鬧?讀書人的心性哪兒去了?」
「黃大人,家裏孩子好奇,所以咱們陪着他來看看。」萬世節見朱寧在朱棣左首坐下,那夥計已經被幾個壯漢趕開了去,卻也不敢表現得太過,「讀書人空談仁義不見血,事到臨頭不免少了幾分血性果決,所以小孩子要看熱鬧,咱們也不好阻了他。」
朱棣審視了方敬片刻便言簡意賅地說:「坐。」
眼見方敬還愣着,萬世節連忙拉起他,在最下首的位子坐了。瞧見空出的只有右手邊的座位,夏吉只能在心中大罵萬世節不講義氣,隨即硬着頭皮坐下。就在這時候,外頭響起了一聲響亮的呼喝。
「午時三刻,開刀!」
一時間,無數人都把目光投在了刑場上,朱棣也不例外。當看見那一閃而逝的血光時,他面色絲毫不變,只是在聽到圍觀百姓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時,臉色這才冷了下來。雖說那天夜裏在右順門下定決心殺人,但他之後還猶豫了許久,誰能想到那老東西竟然貪沒了那麼多東西,竟連朝鮮貢物也敢私藏,赫然是第二個紀綱!
想到這裏,他便隨口對身後侍立的一個中年人說:「這三個老貨既然死了,在你那邊的人犯也應當嚴刑拷問夠了,三日之後一併殺了,一個不留。」
早料到是這般結局,袁方便麵無表情地微微躬身,又朝那刑場上的血泊掃了一眼。縱使皇帝寵信,一旦得意忘形走錯了便是如是下場,這教訓他一定會牢牢銘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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