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君臣
少長習兵的是朱棣,知人善任的是朱棣,雄武駿烈的是朱棣,善待功臣的是朱棣,殘暴嗜殺的也是朱棣。自永樂朝以來,功臣武將偶有見罪貶謫,少則幾天幾個月,多則三五年必定起復,但若是文官得罪,輕則是下錦衣衛詔獄禁錮,重則直接處死。而朱棣常常今日對某大臣讚賞有加,明日卻翻臉不認人,久而久之,面聖往往被人視之為畏途。
這已經不僅僅是榮辱一念間,而是貨真價實的生死一念間。
儘管張越並不是頭一次來西宮,但涼殿卻還是頭一回來。此殿位於奉天殿之北,四處皆是鬱鬱蔥蔥的竹林樹木,殿後更有一座水池,周遭都是釘子一般扎在那兒一動不動的錦衣衛大漢將軍,威風凜凜肅殺威嚴。據說,殿內還有以水力驅動的風扇,夏日最是涼爽。
宣召的中官將張越引到涼殿前的漢白玉台階下,吩咐他跪候,旋即便一溜小跑進殿復命。此時正是烈日炎炎的仲夏日午後,雖說涼殿比西宮其他的宮殿要涼爽許多,這地上仍是被火辣辣的陽光曬得滾燙,張越只一小會就出了通身大汗。正當他被烈日曬得發昏的時候,身前忽然有了動靜,卻是一個太監拾級而下,用那高亢尖銳的公鴨嗓道:
「皇上有旨,傳張越覲見!」
張越忙站起身來,旋即感到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滾落,在地上摔成了幾瓣。此時四周都是人,他也不好拿袖子去擦,只得跟着那太監匆匆沿台階而上。待到了涼殿門口時,他便感到內中一股涼意撲面而來,身上那股燥熱頓時消解了許多。
「小張大人,看您這滿頭大汗的模樣,先擦擦汗再進去,省得見了皇上的時候不好看。」
看到那太監遞了一塊松花色的汗巾過來,張越頓時一愣,旋即連忙接過在臉上一抹。擦完汗之後,他順手就將那汗巾遞了回去,卻是不好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裏頭包裹什麼東西,只是謝了一聲。那年輕太監這才率先跨過門檻,等張越跟着進來,他又低聲說道:「大沈學士如今正在殿中,皇上氣性有些不好,您千萬小心些。」
「多謝公公提醒。」
那太監笑得眼睛都眯縫了起來:「小的是張公公的徒弟,小張大人到時候謝張公公就成了。」
進了正殿,張越跨進門去,一眼就看到身着明黃色袍子的朱棣正站在一旁的几案後頭,而他身側卻站着一個人,恰是時人稱做大沈學士的沈度。沈度此時頭也不抬,正在懸腕揮毫疾書。儘管沒有聽見朱棣開口說話,但只看這架勢,他也能明白沈度想必正在為朱棣擬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趕上前兩步拜伏於地:「罪臣張越叩見皇上。」
朱棣瞅了一眼沈度那張已經寫了一多半的聖旨,漫不經心地掃了張越一眼,卻是哂然一笑:「朕說過你有罪麼?你武勛世家出身,不要學那些道學夫子動不動就罪臣萬死那一套!你跑到都司衙門調兵,又親自去剿滅了那個寨子,之後甄別內應和教匪,該關的關,該放的放,那時候你怎麼不知道誠惶誠恐?私自調兵,私自縱囚,你好大的膽子!」
張越除了隨大流面聖之外,私底下也見過朱棣好幾次,深知這位永樂皇帝翻臉極快,因此這最後一句聲色俱厲的質問倒沒有嚇着他。俯身拜了一拜,他便直起身來,朗聲答道:「鄉間百姓不知道什麼是王道教化,對於白蓮教的那一套卻深信不疑,無非是因為他們的術法和小恩小惠。若是剿,自然應當以雷霆萬鈞之勢將其連根拔起,但剿了之後,若一概論之,則無以昭示朝廷仁義,更無以讓庶民感恩。臣都是循理循法而行,並不感到誠惶誠恐。」
朱棣盯着張越瞧了好一會兒,頓時又想起了朱瞻基曾經對張越的評價——老實的妙人?在他看來,這小子分明是老實的愣頭青才對!
當下他不禁惱火地冷笑一聲:「昭示朝廷仁義?朕看你是施恩民間,為了自己換一個好名聲吧!你到山東上任不過大半年,如今你這小張大人的名聲倒是不小,上書鹽事,那些灶戶對你感恩戴德;屯田墾荒互助,那些民戶又是好評如潮;聽說人家還盛傳你是雷公?朕且問你,你借兵剿滅卸石棚寨的時候,難道就不是想着有你的老師杜宜山在青州給你撐腰?」
看到過朱棣言辭霽和笑容滿面,看到過朱棣雷霆大怒毫不容情,看到過朱棣蠻不講理強人所難,但如今這種譏誚諷刺的模樣,張越卻還是第一次看見。而聽到這最後一個問題,他不禁在心裏暗自苦笑——杜楨那種公是公私是私的態度,哪裏像是給學生撐腰的老師?
「回稟皇上,杜大人當初抵達青州之事臣並不知情。但不論臣是否知情,那時候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即便沒有劫囚一事,臣也不可能放任教匪佔據山林做大。須知鄉民無知,那白蓮教教首佔據山寨不過十日,麾下人數就比最初陡增一倍,若是遲一日剿滅,那禍患便會根深蒂固一日。臣還記得當日在濟南府面見杜大人的時候,杜大人就說過,師生是師生,上下是上下,以杜大人的脾性,豈是為了私誼而廢公事的?至於名聲,若是能保一方安寧,酷吏也好,能吏也罷,臣都甘之如飴。」
眼前這君臣一問一答,正在奮筆疾書的沈度情不自禁地停住了筆,悄悄抬頭瞥了一眼,心中很是為張越捏了一把汗。草詔的朝士雖多,但他最受朱棣重新,甚至有金版玉書之名,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敢妄自為杜楨求情,唯恐弄巧成拙反害了友人性命。這會兒張越耿着脖子和朱棣硬頂,就不怕皇帝一怒之下反而牽累了兩個人?
然而,出乎沈度意料的是,他竟是聽到旁邊的皇帝忽然笑了起來。儘管不敢側頭去看那究竟是什麼笑容,但那笑聲聽着仿佛頗有些欣悅。聯想到自己此時草擬的這份詔書,他漸漸鬆了一口氣,忙繼續伏案疾書不敢分心。
「逆民可恨,不殺不足以震懾天下,若是朕派你重回山東監斬一干逆黨,你可敢去?」
張越此時心裏發苦,暗想朱棣還真是殺人如麻皇帝。然而他也知道,自己雖說救下了一些人,但白蓮教原本就屬於嚴厲查禁的邪教,更何況卸石棚寨那些人是公然劫囚又佔據山寨圖謀不軌,幾乎難能逃脫死罪,不等到秋後處斬也是正常事。儘管對於這種要人命的差事沒有任何興趣,但他豈能說一個不字?
要是他敢說不,朱棣定然又是一句硬梆梆的誅心之語砸上來——連這種事都不敢做,你還敢說自己不是收買民心?
他只得咬咬牙說:「臣當然敢去。」
身為皇帝,朱棣對於真話假話並沒有什麼偏好,只想聽到自己想聽得,對於張越這回答還算滿意。低頭看了看沈度,見他已經草擬好了聖旨,他便隨手拿了起來,讚賞地端詳着那猶如鐵鈎銀劃一般的字跡。緊跟着,他方才目視張越,沉聲道:「初見朕時還自稱罪臣,你這個樣子哪像自知有罪,分明是自忖有理!起來吧,要不是看在你是英國公的子侄,朕必得罰你在午門外跪上三日自省疏失!」
這話里就帶上了幾分戲謔之意,張越站起身的同時,心中不由得苦笑了一聲。此時,他看到沈度已經退到了朱棣身後,卻是面露笑容對他微微點了點頭。見得人家如此神情,他便知道這次草擬的詔書即便並非有利,至少也不是降罪處分,頓時更篤定了一些。
「漢王驕恣固然是有的,但身為地方官,藩王有過就該上奏朝廷,怎可肆意而為?朕以前看杜宜山是謹慎人,卻不想他做事竟是如此莽撞!事急從權,他這一次幾乎將山東境內的白蓮邪教連根拔起,也算是薄有微功。不過,錦衣衛把消息送給了他,他居然就敢直接動手,這膽子固然是有,擔當也還算不錯。話說回來,漢王的幾個田莊上搜出了制式兵器,更有白蓮逆黨躲在其中,難道他就認準漢王府的人真的和這些逆黨有瓜葛不成?」
這問題誰都不敢回答。沈度眼觀鼻鼻觀心,任由額頭上的油汗滾滾落下,閉着嘴一聲不吭。張越也想裝一回啞巴,誰知道朱棣擰着眉頭,忽然拿目光掃了過來,他不禁心頭咯噔一下,難免有些忐忑。
「這份詔旨是朕下旨廷議,夏原吉蹇義楊榮他們商議過的,主旨就是你先前和凌華一塊送上來的鹽務條陳。你小小年紀能夠用心實務很好,至少比那些煞費苦心揣摩聖意的人強!杜宜山的事情你不用管了,公是公私是私,朕自有決斷。朕聽說你祖母有疾,你且侍奉幾天,然後就帶着旨意回青州去,預備大刑殺人!殺完了人再回來,朕另有事情吩咐你。」
眼看張越退出,朱棣便轉頭看了一眼沈度,見其臉上赫然仍帶着掩不住的驚訝,心裏不禁哂然一笑——既然是張家的子孫,就該把殺人當作家常便飯,只有見一見血,方才能真正磨一磨這小子的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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