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上陣父子兵
入夜時分,太倉劉河堡中所的瞭望台上,一個中年人正在憑欄遠眺。冬日的寒風兜頭兜臉地吹拂了過來,將他身上那一襲厚厚的大氅吹得簌簌作響。他臉色暗沉,臉上佈滿了刀刻一般的皺紋,那雙眸子卻精光四射。儘管隔着這樣大老遠的距離根本看不清對岸的情形,但他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直到一個身強力壯的衛士匆匆從台階上奔上來。
「大人,高塔上的哨探來報,海上有火光,很可能是有倭寇要登岸。」
「倭寇?我還沒去找他們,他們竟然自己送上門來了!那船呢?」
「如果按照以往打探到的情報,船大約停泊在橫沙一帶。」
「好,傳令下去,諸船揚帆,把那些倭寇的船截下來,看這些傢伙往哪裏跑!」
隨着一聲聲傳令,整個劉河堡中所頓時陷入了一片忙碌之中。儘管此次捕倭的船隻和軍隊都調集了好些時日,但為了避免泄露風聲,上下人等很是費了苦心。好在劉家港素來就是寶船停泊休整之地,因此只要寶船下西洋回來,這裏就會停泊數以百計的船,幾十艘船趁夜揚帆出港實在是不甚起眼,只有鎮海衛負責調兵的指揮使和幾個千戶方才知道其中玄虛。
那邊劉家港幾十艘船趁夜徐徐駛出的時候,這邊寶山所亦是在調兵遣將。儘管那位李千戶正在趁夜招待貴客,但聽說了瞭望台上巡守軍士的奏報,他卻不敢怠慢,趕緊召集麾下士卒,結果倒是得了那位一直漫不經心的貴客幾句讚賞。此時臨出發前,他仍是掃了一眼那位披着黑色大氅地貴客,直到對方點點頭方才清了清嗓子。
雖說同樣是千戶,他這種地方衛所的地頭蛇怎麼比得上人家的宿衛出身,怎麼比得上人家勛貴子弟的身分?於是,面對還算齊齊整整的人員,他便上前一步厲聲喝道:「倭寇好些年都不敢來犯境了,這次既然來了,就不要放走一個!」
突如其來的倭寇讓松江府沿海的好幾個村子陷入了無窮無盡的驚惶之中,為了打魚方便,他們都是在海塘邊上結村而居,然而今天卻遭了滅頂之災。相比縣裏那些磚瓦房,他們那些破爛的木頭屋子根本擋不住窮凶極惡的倭寇,血肉之軀更是擋不住那閃亮的鋼刀。即便如此,眼看沒了活路,仍然有好些村民拿起了家裏的鋤頭釘耙鐮刀奮力抗爭,但更多的地方卻是一邊倒的殺戮,空氣中瀰漫着一股難言的血腥。
正當一個嗷嗷直叫殺得性起的倭寇凌空一刀朝一個老漢劈下的時候,就只聽嗖的一聲,也不知打哪兒飛來一隻冷箭,恰中他的後背上。眼看那獰惡的倭寇一頭栽倒在地,儘管那老漢被那砍偏的一刀在肩膀上劃出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卻仍是往箭來的方向望去。看見黑夜中那黑壓壓的一群軍士提刀沖了上來,他竟是一下子癱軟在地,腦袋一片空白。
幾個渾身沾滿鮮血的倭寇一回頭看見有明軍出現,頓時大聲嚷嚷了起來,又張牙舞爪地舉刀迎戰。為首的一個矮個漢子最是兇悍,眼看五個人朝自己包抄過來,他仍是一聲厲喝,手中的長刀化作一道雪亮的刀光,徑直朝最前頭的那人劈去。眼看這一刀的去勢足以將那軍士劈成兩半,卻只聽叮地一聲,斜里竟是恰恰一刀挑在了他的刀鋒上,緊跟着,他就感到小腹上傳來了一股巨力,竟是給硬生生踢飛了出去。
「殺!」
那五個軍士被剛剛那匹練似的一刀給嚇得一哆嗦,直到聽見那身穿黑色大氅的軍官暴喝一聲,這才恍然大悟。再看看滿地都是死狀悽慘的屍體,他們的眼睛漸漸紅了,立刻拋開其他思量撲上去廝殺。很快,從四周加入戰陣的明軍越來越多,原本還能相持的倭寇見此情形,立刻便祭出了一直以來最強大的法寶——跑。
倭寇素來就沒有什麼組織性,這一跑自然是四面逃竄。即使剛剛趕到的明軍是他們人數的數倍,但包圍圈原本就頗有些鬆散,儘管奮力截殺,仍是給跑掉了數人。幾個被眼前慘狀深深刺激了的軍士提起刀就想追,卻給為首的軍官喝令停了下來。
「先不要去追逃掉的那幾個,留下十個人在這裏鎮守,其他的跟我趕去上海縣!」
數百兵卒在這個軍官的帶領下匆匆趕來又匆匆離去,劫後餘生的村民無不是面面相覷。看見那十個軍士正在挨個檢查倭寇的屍體,時不時補上一刀,他們就在一邊默默包紮傷口清運屍體和傷員,直到夜色中又亮起了無數火光。剛剛恢復過來的他們頓時大驚失色,好在留守的軍士很快都聚集了起來,而那個疾馳而來的人赫然是一身大明軍官打扮,直到這時候,村民們方才鬆了一口氣。
「咦,那些倭寇來過這兒?」
一個留守軍士按了按刀把上前行禮,隨即站起身朗聲道:「啟稟千戶大人,咱們寶山所剛剛在這兒打跑了一群倭寇!」
馬上那個千戶聽到這話,頓時破口大罵道:「他娘的,這一路竟是只攆到了你們寶山所這幫傢伙的尾巴……大伙兒提起精神,別讓寶山所把功勞全都佔了!看到眼前這情形沒有,那幫狗娘養的倭寇殺了那麼多人,咱們吳淞江所若是不殺他們一個片甲不留,那怎麼對得起咱們的良心!弟兄們,給我沖,攆上去殺他們個乾淨!」
還按着腰刀的漢子甚至來不及反應,就只見面前的駿馬忽然發出了一聲嘶鳴,隨即撒歡似的奔了出去。而後頭百十個手拿火把的軍士亦是齊聲怒吼了一個殺字,緊跟在馬後頭邁步疾奔。不消一會兒,這支殺氣騰騰的人馬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同一時刻,張越正面對平生頭一次生死考驗。他和守城營百多號人守着的是上海縣東南的一條大路。雖然還有其他各條小道,但這當口自然不可能分兵。他的猜測並沒有錯,也不知道是在路上分散了還是遇上官兵堵截,第一波抵達的倭寇並不算多,總共只有十幾個人。而就是這麼區區十幾個人,卻造成了相當大的麻煩。
畢竟是太平盛世,儘管守城營的軍士們在重賞之下爆發出了遠遠高於平日的戰鬥力,但仍是及不上那些豁出去的亡命之徒,更何況其中不少人都是沒見過血的。好在是以多打少,又有幾個大嗓門的一口一個殺字給自己鼓勁,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時間,那十幾個倭寇終於成了地上的死屍。然而,守城營卻死了八個人,其餘的人也幾乎個個身上血跡斑斑,甚至分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別人的血。
第一波十幾個倭寇,第二波也是十幾個,第三波又是十幾個……當地上的屍體日漸增多時,能夠站着的守城營軍士卻也是越來越少,哪怕是深知自己的用處就是站在這兒寸步不退,而不是貿貿然上前拔劍拼殺的張越,也不得不拿出了自己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和武力。
叮——
勉力挑開那把當頭劈下的長刀,張越卻在底下悄無聲息地踢出了一腳。雖說劇戰之下他已經使不出什麼力氣,但這傳自張超的臨門一腳還是成功地把那個哇哇直叫的倭寇踢翻在地。然而,剛剛右臂被劃拉了一刀的他卻已經沒力氣上前補上一劍,只得眼睜睜地看着對方一骨碌就要爬起來。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敏捷的人影卻忽然間從背後給了那傢伙一刀。
胡七已經是滿頭滿臉的鮮血,別人都是幾個人對付一個,而他區區一個人,幾次三番下來,手上卻已經至少收拾了四五條倭寇的性命。他勉強朝張越笑了笑,然而,當抬眼看見遠處那無數晃動着的火光時,即使是彪悍如他,一顆心亦是沉進了無底深淵。
東邊已經漸漸露出了一絲金色的微光,這漫長的一夜總算是快要過去了。若是來的還是倭寇,他們真的能看見早晨初升的太陽?
「援兵……援兵來了!」
聽到這咋呼呼的一聲嚷嚷,張越的臉上頓時一僵,等看清遠方的旗幟和軍隊時,他只覺得捏不住手中寶劍,叮噹一聲任由它掉落在地。倖存的守城營軍卒看見那熟悉的服色,在歡呼了一陣子之後,竟是一個個都癱坐在了地上。
然而,對於張越來說,最大的驚喜卻不是援兵,而是帶領援兵的人。
「大……大哥?」
儘管苦苦熬了一夜,但張越並不以為這樣就能讓自己的眼睛出現問題,因此盯着眼前的人看了許久方才確定自己沒看錯。可即便如此,他仍然無法相信,關鍵時刻帶人神兵天降的人竟然是張超!
而張超這會兒的驚詫不比張越少:「三弟,怎麼你在這裏?你不是該當在南京麼?」
「你還說我,你也應該在北京,怎麼會忽然到這裏來打倭寇?」
兄弟倆你眼望我眼,忽然抱了個滿懷,旋即哈哈大笑了起來。眼尖的張超看見張越右臂一片血紅,連忙放開了自己鐵鉗似的雙手,隨手從懷中扯出了一條汗巾手忙腳亂地包裹綁紮了一下,這才沉聲說:「爹如今正帶着船隊守在海上,你放心,這些倭寇休想跑掉,寶船上的銃炮可不是吃素的!你當初臨走時不是向皇上上過條陳麼?皇上此次任命爹爹為巡海捕倭總兵官,都督僉事黃宿為副,下決心要肅清南直隸和浙江沿海一帶的倭寇和私港。因為我曾經在金門衛呆過,所以這次就跟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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