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北道的二號實權人物,大名藤野隆義的親弟弟藤野隆信這兩天正在發愁。
父親去世後,兄長接過了家主之位,一同接過的還有「忠仁武家」的封號,以及沉甸甸的責任。兄長本來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當家以後,更是等閒不說一句話,整日裏除了政務,就是劍道。
最近的局勢開始向好的方向發展,多年宿敵南海道主力東移,企圖沖入關東,而關東第一強藩東海道針鋒相對,大軍西進,估計不出半月便可形成對峙膠着之勢,如此一來,山北道的壓力可以大大減輕。可兄長的表情卻一天比一天嚴峻!
一切都是因為來自關東的那封信。
幾天前,素無瓜葛的東海道大名島村直伸遣人送來一封信,信中說,禍亂關東多年的一本道,終於被趕入深山,再難作惡,其匪首石原干二被和洲武雄聶清風手下斥候擊斃。信中還以驚嘆的口氣對那位斥候的身手大大褒獎了一番,特別是,在八百步開外以一支怪銃將匪首一擊斃命!
不止兄長,所有接到這封信的和洲大名,全坐不住了!
八百步!
也許是島村直伸吹牛,但既然不怕別人笑話,總不會相差太多,沒有八百步,五六百步或許會有。最犀利的床弩也不過三百步的射程,聶清風手中的利器,居然能射五六百步之遙?那豈不是說,他想取誰的性命,就能取誰的性命?
誰願意頭上懸着一把利劍過日子?這樣的利器,似乎不宜掌握在一個人的手中吧?是不是,該派人到廣目町去看看?
藤野隆信能理解兄長內心的焦灼,山北道與聶清風有盟友關係:聶清風在東邊拖住南海道,山北道在西邊動手。但是,聶清風倒是把南海道拖住了,自己這邊卻沒動手!這相當於坑了盟友一回,現在,盟友已成眾矢之的,更面臨被南海、東海兩強藩夾擊的危險,自己這邊仍然無動於衷,這已經不是坑盟友的問題,而是擺明了不要臉的背信棄義了!
可是,要怎麼做?為了小小一町,出動全部兵力去跟做好萬全準備的朝倉家拼個你死我活?
第二件事,也與那封信有關。島村直伸還說,一本道困獸猶鬥,凶性大發,為了對抗王道之師,居然喪心病狂的施放瘟疫!染病者數日內即變為活屍!活屍見活物便咬,現在,關東的東山道,已經成了無人區!東海道,北陸道都有人化活屍的報告!
消息一出,天下譁然!北陸道一眾小名躲入城砦,閉門不出,惶惶不可終日,普通百姓大多冒着生命危險逃入黑海森避瘟;與北陸道隔黑海森對峙的南海道當即停止築路,後撤三十里,拉出隔離區,無論人獸,凡接近者一律格殺。只有要地不要命的東海道繞過疫區,瘋了一樣的向西推進。
人化活屍,活屍噬人。藤野隆信嘆了口氣,關西不像關東,人口稠密,只要有數人身染瘟疫,旬日之間便成燎原之勢!
南海道的隔離措施一旦控制不住局面,下一個倒霉的,就是山北道!到最後,整個和洲都會變成人間地獄!
門口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一名僕婦快步走來跪下:「奴婢拜見二老爺,小姐依然不飲不食。」
藤野隆信手撫眉骨,搖搖頭,還有一件愁事在等着他呢!
父親過世前,為大哥定了一門親事。婚後,大哥大嫂伉儷情深,後來育有一女,起名藤野詩織。大嫂去世後,大哥忙於政務,無暇撫養女兒,自己又沒有娶親,無事一身輕,便幫襯一二,對小詩織視若己出。一來二去,侄女對自己,比對大哥還要親近些。
詩織從小聰明伶俐,知書達禮,對長輩言聽計從。可是近來,突然鬧起脾氣,旁人問起,一言不發,終日裏只是喃喃念經!對她父親也是一樣!
兄長大怒,責令她面壁,面壁罷了,依然是一言不發,最近幾日,甚至不吃不喝!
這下兄長可慌了神,他面對千軍萬馬也不曾畏懼,唯獨對這女兒無計可施,總不能真看着女兒絕食而死,於是找到自己,希望自己能幫忙想想辦法。
一看侄女這模樣,肯定是心病,可是一言不發,誰能猜出心病在哪?一貫的乖寶寶突然犯起倔來,連自己的帳都不買了,談了兩三次,每次都一樣,要麼閉口不言,要麼默默誦經!
不行,最後跟她談一次,若這次再徒勞無功,只好用強了!
藤野隆信一咬牙,站起來,朝藤野詩織所在的房間走去。
房門刷地一開,規規矩矩正坐在地板上的藤野詩織抬起頭來,正好與他四目相對。
「詩織,你……」
「叔父,我有話要問你。」
藤野隆信腦袋嗡地一下,只覺喜從天降:侄女開口了!趕忙道:「你說,你說!」
藤野詩織指指面前盤中的食物:「叔父若是答上來,我就把這些都吃掉,然後去向爹爹請罪。藤野家的名號,響徹關西,敢問叔父,這名號是什麼?從何而來?」
「忠仁武家。當初藤野家武名顯赫,數次扶危定難,天皇為彰揚忠君愛國之精神,特賜此封號。」
「天罰之後,天皇、幕府蕩然無存,倭國亦成過眼雲煙,忠仁何在?」
「忠於萬民,行仁義於世。武人刀劍,若力有所及,則為保民護民而舉,若力有不逮,則保境安民,以待聖人出,此即忠仁大義所在。」
藤野詩織虛弱地微笑了一下,垂下頭去。
藤野隆信心裏咯噔一下,趕緊道:「詩織你有話直說,別打啞謎。」
「不過欺世盜名,自欺欺人而已。」
藤野隆信又驚又怒,一下子站起來,雙目如電,朝身後從人一掃,幾名僕婦站戰戰兢兢,倒退出去。
見從人退下,藤野隆信低聲喝道:「你說什麼昏話!讓你父親聽到,饒不了你!」
「有求於人,奉若上賓;一旦無求,棄若敝履。如此薄情寡義,忠仁究竟在哪裏?」
「你這是從誰那裏聽來的無稽之談?」
「叔父不必為我開脫,這是我自己的真心話。當我們在護國忠王山被困,命懸一線時,是誰力挽狂瀾,救我等脫離險境?當我們被南海道逼得走投無路,不得不遣使求和時,是誰願意以小小一町拖住他們的手腳,好讓我們從容應對?可我們是如何報答別人的!」
藤野隆信故作輕鬆道:「我道什麼事呢,你是說你聶叔叔吧?我們並無負於他啊,你看,在護國忠王山時,他救了你我不假,可叔叔也為他出謀劃策,幫他對付淨心宗、一本道;前些日子,南海道擴張,不光壓制我們,也要對他下手,他幫我們,那也是自救為先——有來有往,各取所需,談何報答?」
藤野詩織頭垂得很低,長長的劉海遮住了她的眼睛,低聲道:「叔父,我等有難,別人傾力相助,別人有難,我等袖手旁觀,就是擺出一千條一萬條理由,也說不過去!今日我們坐視聶叔叔敗亡,恐怕翌日我等危急時,也一樣求告無門!只怕還要被人指着脊梁骨說,『看哪,那就是藤野家,背信棄義,背盟毀約,一朝敗亡,好一個忠仁武家』!」
藤野隆信沉聲道:「詩織,你過分了!」
藤野詩織慘然一笑:「叔父恕罪,侄女所言衝撞長輩,於禮不合。然而,先有道,次有德,而後仁,下者義,最末禮,若失之於道,禮還有何用?」
「你!」
「叔父啊,」藤野詩織拜伏於地,哀聲道,「南海道朝倉家窮兵黷武,興不義之師,被聶叔叔以一町之力壓制;一本道橫行無忌,兇殘暴虐,天降洪災誅滅之;與南海道和約雖大,卻是各懷鬼胎,圖一時苟安的權宜之計;與廣目町盟約雖小,卻是大道所在,失大道而圖小利,冀一時之幸而失長治久安,竊以為君子不取也。侄女泣血拜求,懇請叔父與父親更慮之!」
藤野隆信一時說不出話,抬手點了又點,最後,放下手,微笑了一下,道:「詩織,你是不是讀華夏書讀得太多,有點食古不化了?道德大義,自然是頂頂重要的東西,可如今大爭之世,空談仁義,難道要你父親去學婦人之仁的宋襄公,身死國滅,為天下笑?」
藤野詩織悲哀地抬起眼睛:「春秋無義戰,宋襄公舉兵不過是為一己之私,豈能與大義相提並論——廣目町小,山北道大,所以,就可以犧牲廣目町,向南海道換取一時苟安?不知南海道的朝倉慶升會怎樣想,不知山南道的荒木雄彥叔叔會怎樣想!」
藤野隆信面色鐵青,他怎麼會不明白侄女的意思:你今天為了山北道扔了廣目町這個小盟友,明天會不會為了山北道,把山南道這個大盟友給扔了?
他怒道:「山北道是我等立身之本,不先考慮自身,難道先去管別人?力微者不重負,智拙者不細謀,這麼簡單的道理,難道你不明白?方今天下,只有先自強後助人的智者,哪有寧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先顧別人的傻瓜?便是你聶叔叔,也是一樣!」
「他不會!」
藤野詩織猛地瞪大了眼睛,大叫了一聲!
藤野隆信被嚇了一跳!
侄女一直溫文爾雅,休休有容,一派淑女風範,怎麼聽了一句非議聶清風的話,會如此失態?簡直就像一隻突然炸了毛的大貓!
亂了,全亂了,今天是怎麼回事?明明是來勸解的,怎麼跟侄女頂起牛來了?她小孩子心性,難道你也是?有些事情,等年長些,自然而然就明白了。聶清風,不過是個沽名釣譽的武人罷了,這件事,讓她自己想明白,比自己當面硬槓要好得多。
想到這裏,他氣平了八分,微笑道:「好好好,不說他,不說他。他現在被兩強夾擊,恐怕,滿腦子都是如何自保,別的,什麼也顧不上啦。」
藤野詩織堅定地搖頭:「他是不動明王下凡,一定與別人不同!」
唉,還在嘴硬,算啦,只要你肯吃東西,說什麼也隨你吧。藤野隆信隨口敷衍道:「對,不同,不同——站住!瞎跑什麼!」
後面這句話是對門外一名僕役喊的,兄長以軍法治家,下人在內宅中不得隨意跑動,若有違反,定當杖責。他眼角餘光看到那僕役滿面喜色,撒腿狂奔,不由奇怪,故而喊住。
那僕役連忙跪倒在地:「不知二老爺與大小姐在此,小人該死!」
「什麼事這麼急?」
「南海道傳來關東的加急消息,和洲武雄聶清風大人,將治療屍瘟的祖傳秘方公之於眾,分文不取!」
藤野隆信的嘴巴張得可以塞進一個雞蛋,一把抓起那人,追問道:「有效?」
那人雖然被抓,嘴巴卻笑得合不攏:「方子寫得明白,該用何種藥材,配比如何,煎制多久,怎樣服用,條分縷析,明明白白!南海道、北陸道瘟疫已得緩解!有效,有效,有……哎喲,謝二老爺,小人去報與老爺聽了……」
藤野隆信的嘴巴一直大張着,傻了一樣。
另一邊,藤野詩織開心的笑了,邊笑邊流淚,臉上塗抹得像只花貓,她很沒有淑女風範地直接用手抓起食盒裏的食物猛吃猛塞起來,一邊嚼還一邊嘟噥着什麼。
藤野隆信細聽,還是那四句不動明王的偈語:
「見我身者發菩提心,聞我名者斷惡修善,聞我法者得大智能,知我心者即身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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