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氏一番話後,李治終於不淡定了,神情有些慌張。
好不容易走到如今,離太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遙,李治對這個位置的得失心也愈發重了,不再像當初那樣抱着一種「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保守想法。
人是會變的,老實善良的孩子也一樣。
當初李治對太子的位置並沒有太大的期望,因為那個位置對他來說實在太遙遠了,遙遠得像星星,徒手摘星這種事,做做夢就好,別太當真。可是經過李素一番明里暗裏的操作後,將李治一步一步抬到今日皇子監國的特殊地位上,李治赫然發覺自己離太子的位置已經近到觸手可及,眼看那九五至尊的權力若干年後即將屬於自己,江山在手,天下一人,李治的心態也不知不覺發生了變化。
離那個位置越近,便越重視它,越覺得如履薄冰,生恐一步走錯,滿盤皆失。李治想推行新稻種的舉動便是為了在父皇面前立功爭表現,讓父皇對自己更放心,從而鞏固自己的地位。
然而此刻武氏一句話便將他所有的美好念頭全部否決,如同一盆涼水從頭淋到腳,李治惶恐的同時,心也涼了半截兒。
「殿下的用意是好的,推行稻種正是利國惠民之舉,若然功成,必將載於青史,千古留名,可是殿下卻只看到了這件事的好處,沒看到此事之弊端。」武氏冷靜地道。
李治眉頭越皺越深:「既是利國惠民,自是光明正大的功績,何來弊端?」
武氏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的笑,誰也不知道她的笑容是逢迎或是嘲諷。
「從古至今,國法之立與廢,皆是有因可循,因利而趨,朝堂上決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何來『光明正大』可言?哪怕用意再偉大再光明,從朝堂上轉了一圈後,哪件事不是從裏到外透着骯髒?所謂『光明正大』,不過是權貴說給百姓們的誆語虛言罷了」
李治挑了挑眉,靜靜地看着她。
武氏接觸到他的目光,不由一驚,接着馬上意識到自己失言了,數年坎坷炎涼,數年隱忍鑽營,她的性子已越來越偏激憤世,一時痛快竟當着李治的面不小心露了本性,武氏頓覺異常懊惱。
「奴婢失言,殿下恕罪。」武氏垂頭道。
李治沉默片刻,道:「你接着說。」
武氏心下忐忑不安,原本她便清楚李治對她的印象並不好,剛才這番話說出口後,恐怕她的為人品性在李治心裏又要扣掉幾分了。
武氏定了定神,接着道:「法之廢立,無關情意,只因利使,殿下推行稻種固然是為了恩澤百姓,但殿下有沒有想過,您要做的這件事將是何等的龐大複雜,首先,農學必須有充足的稻種,以備天下州府推行,其次,各地官府必須層層貫徹,一絲不苟地執行朝堂的命令,第三,稻種雖好,但天下的農戶們並不清楚,讓他們放棄以前耕播的種子,改換這些沒人知道效果沒人明白好處的新稻種,百姓們是否答應?這得需要多大的信任,才能讓大唐所有的農戶棄舊而取新?殿下自問,農戶們對朝廷對官府的信任,有這麼大麼?他們對朝廷的信任足以令他們心甘情願用一整年的收成來賭麼?」
「第四,朝廷推行新稻種,縱然天下的農戶們答應,殿下有沒有想過世家門閥的態度呢?近年來陛下暗中拉攏山東士族打壓關隴門閥,種種舉措已令關隴門閥頗為不滿,朝廷推行新稻種的意義,關隴門閥心裏很清楚,他們會容許陛下用新稻種來鞏固天下民心麼?稻種推行到各地,殿下覺得世家門閥會不會背地裏使絆子,對朝廷的政令陽奉陰違呢?還有更重要的一點」
武氏說着語氣一頓,李治此時心神已完全被武氏的這番話吸引,見她停頓下來,李治不由好奇地瞥向她。
武氏聲音忽然壓得很低,盯着李治的眼睛,一字一字緩緩道:「更重要的是,殿下推行新稻種是出於仁義,本來是一件澤被蒼生的好事,可是您有沒有考慮過陛下的感受?」
李治一愣,他年紀雖不大,畢竟已有過監國半年多的閱歷,慢慢的已經有了一些敏感的政治覺悟,儘管這種覺悟仍很懵懂青澀,但他至少已能聽懂武氏的話中含義。
於是李治頓時色變,臉色發白。
武氏見他的模樣,不由嘴角輕勾,露出欣賞的目光。
「推行新稻種是一件冒風險的事,此事若敗,後果很嚴重,可謂是民聲四怨,大失人心,因為您損害了百姓們最重要的溫飽利益,基於此,陛下必須要出面平息民怨的,如何平息民怨呢?自然是將殿下您推出去,諸罪皆是殿下您一人所為,陛下為保天家聲譽和威望,犧牲一個晉王不是什麼太難的決定,雖然陛下不大可能對你處罰太重,但是可以肯定,太子之位從此與您無緣矣!」
「若是推行新稻種一事在殿下的運籌之下成了呢?呵呵,奴婢以為,就算此事功成,對殿下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當初李公爺發現此稻種,陛下龍顏大悅,為此破格將李公爺晉為縣公,甚至不惜與強敵吐蕃反目,也要將江夏王的女兒嫁給真臘國王子,由此可知,陛下對這新稻種何等看重,陛下為何如何看重它?因為稻種若推行成功,天下農田收成將會增加許多,農戶百姓家的餘糧也將多起來,只要大唐政局一直平穩下去,民間將再無饑荒之憂,殿下,這可是萬家生佛的大善事,可載於青史被後人世代頂禮敬崇的大功績,這件事,只能由陛下去做,因為陛下想要這份功績,只有偉大的天可汗陛下才有資格做這件事。若陛下東征歸來,發現這件事竟然被你做完了,事前竟連招呼都沒打,殿下,您試想一下,陛下會是怎樣的心情?」
李治渾身一震,臉色愈發蒼白。
是的,推行新稻種固然是好事,但若上升到政治角度,恐怕將會是他的一樁大禍事,這無疑是跟父皇搶功,若果真被他辦成了這件事,日後他李治將會徹底失了聖眷,太子之位更是想都別想。
難怪這幾日他向兩位宰相提及此事時,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不約而同地否決,而且態度異常堅定,原來自己沒想到的事,兩位宰相早就想到了,後果太嚴重,他們根本不想沾邊,甚至連提醒都懶得提醒,由得他上躥下跳刷存在感。
一想到自己差點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李治不由一陣後怕,後背都冒出了一層冷汗。
此時此刻,李治終於改變了對武氏的冷漠態度,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囁嚅幾下,道謝的話終究未說出口。不得不承認,今夜武氏一席話點醒了他,讓他躲過了一場大禍,無論李治對她多麼反感,武氏終歸還是在他面前立下了一樁大功,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武氏臉上帶着笑,李治的表情她已完全收入眼底,這個小男人的表情告訴她,他對她的觀感因今夜這件事而慢慢轉變,或許,她生命中漫長的嚴冬已經快過去了。
自己親手掙來的地位才是最牢固的,如果如果此生能夠不靠依附別人而活,那就更好了。
數年苦心鑽營,煞費無數心機,武氏所圖者,不就是為了長成一株參天大樹,而不是纏繞大樹而苟活的藤蔓麼?
「你辛苦了,夜已深,你退下歇息去吧。」李治的目光重新移回面前的奏疏上,頭也不抬地道,語氣平淡無波。
武氏識趣地朝李治屈膝一禮,本分地應了一聲「是」,然後盈盈款款退下。
走出偏殿的大門,武氏獨自走在清冷無人的迴廊下,她的腳步很輕,很慢,每跨一步卻是恰到好處的標準,頗具風情卻又不會讓人覺得輕佻,顯然是受過良好的宮廷禮儀教育。
腳步未停,武氏臉上卻如緩緩綻放的桃花,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的美麗弧度。
武氏是晉王府的管事,李治以前雖對她冷漠,但也不曾慢待過她,武氏的待遇是極好的,給她分配了王府前庭的一處獨院。武氏住了幾日後便覺孤寂,於是將掖庭時便與她同甘共苦的杏兒也叫過來同住。
獨院內種着幾株梅樹,寒冬時節,梅花綻放,淡粉色的花瓣被寒風吹落寥寥幾片,樹上的梅花卻迎風傲立,不屈不撓,一如武氏的人生。
屋內有燈,武氏進門,反手搭上門閂,背靠在門板上,忽然捂着嘴輕笑起來,笑聲說不出的暢快得意,接着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肆意,最後笑聲漸漸緩下來,竟化作一聲聲壓抑着的哽咽。
杏兒盤腿坐在屋內的軟席上,茫然不解地看着武氏不斷變化的表情和情緒,秀氣的小臉閃過一絲不安。
「武姑娘,您怎麼了?」杏兒怯怯地問道:「可是晉王殿下訓斥您了?」
武氏搖頭,抬起衣袖將臉上的淚痕狠狠一抹,吸了吸鼻子,強笑道:「莫亂猜,殿下是溫文君子,怎會訓斥我。」
「那您這是」
武氏不答,走近杏兒身前,跪坐在她面前,忽然抬手撫了撫杏兒略見凌亂的髮鬢,目光滿是柔意,輕聲道:「杏兒,你信不信因果?」
杏兒迷惘地搖頭,又點頭。
武氏並不需要她的答案,徑自道:「佛雲,世人生來皆苦,人世間自有善惡報應,因果循環,生生不息,可是,我什麼惡事都未做過,憑什麼生來要受苦?若我前世造了孽,佛自可尋我前世了結因果,為何降罪於我的今生?」
杏兒的目光愈發慌亂,擔心地看着有些瘋狂的武氏。
武氏緩緩闔眼,兩行清淚滑落腮邊。
「苦了二十年,我才明白一個道理,不能信命,更不能認命!就算老天罰我受苦,我也不服!我要親手結束這受苦的日子,不惜任何代價!杏兒,我們的苦日子快過去了,這輩子,你和我定有為所欲為的一天,我發誓!」
杏兒垂下頭,輕聲道:「武姑娘,我沒有你那麼高遠的志向,我只想平安本分地過完這一生,我至今很懷念咱們住在公爺府里的日子,李公爺人很好,主母人也好,薛管家縱然有些嚴厲,卻也很關心我,公爺府里雖然忙碌,卻讓我由衷覺得安寧恬靜,武姑娘,等你做完了你想做的事後,咱們再住回公爺府里好不好?這個王府太大,太冷,我,不喜歡」
杏兒抬頭期盼地看着武氏,武氏的身子卻忽然一顫。
那道瘦弱卻高大的身影赫然從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那雙仿佛能穿透迷霧,看透人心的清澈眼睛,像一柄出鞘的利劍,從她的心臟正中穿刺而過,令她內心深處所有的陰暗無所遁形。
武氏狠狠咬着下唇,妙目中露出一絲複雜的光芒。離開縣公府這麼久,她以為自己已徹底擺脫了那道陰影,然而,陰影竟一直都在,附骨之疽,如影隨形,仿佛一個終生無法斷絕的夢魘,在每個猝不及防的時刻冒出來,吞噬掉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點點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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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州城。
破城之後的清洗終於過去,城中各處張貼安民告示。
雖然李績和李素都覺得沒必要屠城,但這座城裏畢竟都是敵國的百姓,嚴厲的高壓管理是必須要有的,否則敵國百姓很容易造反,給守城的唐軍帶來或大或小的麻煩。
所以張貼的告示說是「安民」,其實裏面的條條款款卻異常嚴厲,規定了城中宵禁制度,若抓到百姓犯夜者可不像長安城那樣打一頓板子便完事,而是二話不說一刀砍了,其餘的百姓之間串門被禁止,知交好友互相拜訪被禁止,非親屬的三人以上聚集視為謀反,甚至連城中商鋪開門和歇業的時辰也被嚴厲規定死了,違者都是斬首,不僅斬首,而且親眷鄰居皆連坐。
李素看着告示里的這些規定,不由搖頭苦笑。
這哪是什麼「安民告示」,分明是一張張閻王催命符啊。
被佔領城池的百姓無人權,這是無法避免的事實。所以李素對這份告示並無異議,他也不想因為疏於管理而給將士袍澤們帶來麻煩,付出不必要的生死代價。
此刻的他正坐在城樓上,目注遠方,羽扇綸巾,貌似妖孽
「咳,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李素搖頭擺尾,咿咿呀呀竟唱了一段這個年代聞所未聞的京劇。
旁邊侍立的鄭小樓無法淡定了,神情怪異地瞥了他一眼。
身後的方老五卻很沒節操地拍起了馬屁:「公爺唱得好聽!雖然小人聽不懂唱的是啥,但公爺唱的調子卻尤為悅耳,咿咿呀呀聽起來怪舒服的」
雖不明但覺厲的真誠態度馬上贏得了李素的歡心,李素高興地拍了拍方老五的肩:「五叔好品味,人生在世,知音難覓,老天待我不薄,回長安了給你加雞腿,嗯加俸錢,此生或不能酬壯志,卻可酬知己」
說完李素瞟了鄭小樓一眼,目光里的意味表達得很清晰。
已經有一個沒節操的了,不在乎再多一個,如此主僕情深的融洽氣氛里,你不表示表示?
鄭小樓直視李素期盼的目光,嘴角一扯,齒縫裏迸出兩個字:「難聽。」
好吧,主僕情深的氣氛被這兩個字瞬間洗刷得乾乾淨淨,了無痕跡。
李素心裏忍不住冒火,若換了千年以後,可以肯定,鄭小樓這傢伙絕對不適合混官場,也不適合混職場,會被人打死的,最適合他的職業恐怕只有火葬場
「五叔,回長安後你的俸錢加倍,加倍的錢從鄭小樓的俸錢里扣,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李素乾脆利落地道。
方老五為難地看了鄭小樓一眼:「真的愉愉快麼?」
「小樓兄不食人間煙火,要錢何用?五叔你若有心,清明節給他塞個大紅包」
一名府兵匆匆走上城樓,來到李素麵前抱拳行禮。
「公爺,大將軍急召,泉蓋蘇文那邊有消息了。」
李素一凜,急忙起身往城樓下走去。
臨時帥帳設在城內官衙之中,李績一身鎧甲,花白的頭髮略見凌亂的散在鬢邊,陰沉着臉盯着桌案上的地圖。
李素匆匆入內,李績朝他招了招手,沉聲道:「派往大行城的斥候傳來消息,泉蓋蘇文有動作了。」
李素脫口道:「莫非泉蓋蘇文根本不在乎慶州城破,仍舊整頓兵馬追擊咱們的主力?」
李績奇異地看着他:「你如何知道的?」
李素定了定神,露出苦笑:「我猜的,不幸猜中了何謂輕,何謂重,泉蓋蘇文分辨得很清楚,慶州城破只是一城之得失,將咱們大唐的主力兵馬打痛了,打殘了,卻可保高句麗至少二十年的和平,換了我是他,我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李績嘆了口氣:「子正料敵不差,泉蓋蘇文竟真的不顧慶州城得失,今日清晨整頓兵馬後,朝遼河急行軍而去,顯然意在追擊陛下的主力兵馬。」
李素凝視着地圖,手指在遼河和大行城之間來回劃拉,良久,李素忽然問道:「舅父大人,咱們派出襲擾泉蓋蘇文的五千兵馬呢?」
李績道:「清晨也傳來了消息,那五千兵馬這幾日深夜向泉蓋蘇文所部發起突襲共計四次,按照你我的部署,每次皆是在敵軍外圍營寨擊敵,一擊即退,復而襲之,據說泉蓋蘇文前軍已是風聲鶴唳,有疲憊之態,襲擾戰術效果斐然。」
李素想了想,道:「舅父大人,陛下交給咱們的任務是阻敵斷後,若泉蓋蘇文不為所動,咱們佔據這座慶州城便沒有任何意義了,咱們恐怕要棄城西進,朝泉蓋蘇文的後軍狠狠插上一刀,必須將他打痛了,他才會掉轉頭集中所有兵力對付咱們,算算日子,陛下那時應該已退回大唐境內,可無憂矣。」
李績點點頭:「老夫也是這麼想的,剛才已下令全軍收拾行裝,準備棄城開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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