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漩渦,權力的漩渦。…
這個漩渦有着無比強大的吸力,一旦陷入,身不由己,它會拉着自己使勁往下拽,無從掙扎,無力反抗,直到最後漩渦將他淹沒。
一個時辰前他還在美滋滋地盤算着家產,思考着用怎樣的姿勢迎接未來混吃等死的美好日子,一個時辰後他莫名其妙成為了唐軍府兵里的一員,而且是個從八品官,什麼官來着?錄事參軍?
無論亂世與盛世,權力都是如此的蠻橫粗暴,從來不容許別人說不。
李素也不敢說不,除非他有想法揭竿造反,拉一批同樣對李世民不滿的人上山落草,像梁山好漢那樣一邊喝酒吃肉,順便打劫強搶良家婦女,一邊優哉游哉等着被朝廷招安,然而……招安以後是不是仍舊被朝廷封官?那麼,他上山落草的目的是什麼?換個不同的姿勢當官?
而且以目前李唐江山天下歸心的大勢來看,找一個和他一樣志同道合土匪上山,其難度無異於找一隻純天然綠色無公害野生奧特曼……
李素嘆了口氣,忽然發覺前途好迷茫。
悶悶不樂與東陽告別,李素往家裏走去,回到家時發現家門口圍了一堆鄉親,院子裏站着兩名軍士,官身告書和官服果然送來了。
老爹一臉茫然地看着它們,正與兩名軍士說着什麼,見李素回來,兩名軍士同時朝他抱拳行禮,李道正趕緊將李素拉到一邊問道:「咋回事麼?咋又當官咧?」
李素嘆了口氣,神情滿是苦澀:「當官不正好合了你的意嗎?從八品呢,比上次的從九品醫正高了兩級……」
「無緣無故的,咋又讓你當官咧?」
李素苦笑:「或許陛下見我太閒了吧……」
李道正神情有些惴惴:「我咋覺得心裏寡寡的……陛下給你封了個啥官?」
李素直視老爹。道:「隨軍的官,爹,我馬上要出征打仗了。」
李道正渾身一震,眼中閃過一抹驚慌:「不對啊,這不對啊!你一個奶娃子打甚仗?關中府兵沒有讓家中獨子出征的道理……」
轉過身看着兩名軍士,李道正焦急地道:「錯咧。你們錯咧,我娃還沒成親咧,而且是家中獨子,怎麼點他出征?錯咧!」
兩名軍士面面相覷,無奈地朝李素抱拳:「參軍大人,琅琊郡公牛大將軍差我二人將告身和官服送來,並下軍令,三日後午時一刻,大將軍長安北郊校場點將。請大人務必趕到,否則軍法無情。」
兩名軍士說完後行禮告辭,李道正怔怔盯着擺放在院子石桌上的官身告書和官服,忽然渾身失去了力氣,虛脫般癱坐在地上,嘴裏一直喃喃道:「錯咧,錯咧,官上搞錯咧。我娃是獨子啊,咋出征了咧?」
李素蹲下身。將老爹攙扶起來,道:「爹,這是陛下聖旨,不能改的,孩兒從軍有官職,不必衝鋒陷陣。只在大將軍帥帳里參知軍機,此行沒有性命之憂,爹你放心。」
李道正渾身顫抖得厲害,垂頭沉默半晌,終於長嘆口氣。
「放心。只能放心了,還能咋樣咧……娃啊,爹不認字,也不懂大道理,既是陛下相召,想必你一定有本事的,爹看着你長大,不知你的本事突然從哪裏冒出來的,不追究了,我關中子弟報國殺敵,家家戶戶送兒出征,都是親手把娃子送進鬼門關,是死是活全憑運道,我也不能攔着,娃啊,一定要保重自己,一定要活着……你是唯一一支香火了,你不能有事……」
李道正背對着李素,魁梧的身軀顫抖得厲害,說完艱難地邁腿,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屋裏走去,平日如勁松般挺拔的背影,此時此刻卻佝僂得像一株被蛀空了的老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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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州位於蜀地,離長安大概……很多里。
沒心情計算路程,想想從黃土高原走到四川盆地,李素就覺得很心塞,想當逃兵。
路途遙遠,不能太虧待自己,男人要對自己好一點,那些對自己不好的男人聽說後來都累死了……
所以李素決定去長安騾馬市買一匹好馬,如今自己不大不小也是個有錢人了,有錢人從來不靠腳走路,打仗也一樣。
懶得打聽軍中允不允許私人買馬,先買了再說,自己大小也是個官,騎馬的權利總該有吧?
隨便收拾了一下,正打算叫王家兄弟陪他一起進長安城,院外傳來一陣馬嘶。
一名很眼熟的公主府侍衛牽着一匹青鬃馬站在門外,馬鞍上鼓囊囊的,卻是一副嶄新的千葉鎧甲,馬鞍旁的皮袋上還掛着一柄長劍。
侍衛很客氣地朝李素笑了笑,然後恭敬地把馬牽進了院子,抱拳行禮後只說了一句這是東陽公主送的,然後便告辭離開。
很神駿的馬兒,拴在院子中間的銀杏樹下,不時打出一個響鼻,前蹄有些不耐地刨着地。
李素心中流過一陣暖意,輕輕撫摸着馬兒油光發亮的鬃毛,馬兒搖頭晃腦將頭扭過頭,在他身上聞了聞,又打了個響鼻。
牽過韁繩,一腳踩進馬鐙,李素試圖騎上去,然而馬兒卻不太聽話,一直朝旁邊閃躲,李素費了很久的勁,連馬背都沒跨上去。
太沒面子了,李素恨恨瞪着它,馬兒甩了甩頭,朝他噴出一口帶着口水和鼻涕的熱氣,似乎……在嘲笑他?
拿這畜生沒辦法,村里都是種田的莊戶,似乎也沒幾個會騎馬的,李素只好又找到了東陽。
因為騎馬還是因為又想見她,李素自己也說不清楚。
…………
「不要了,把它退掉。折現,十貫錢賣給你。」李素不滿地道,離公主府不遠的小樹林裏,馬兒被拴在一棵小樹上,低頭啃着青草,十分的悠然自得。
東陽氣得呸了一聲:「我送你的東西你反過來再賣給我。要不要臉?此馬是我差人從東市買的,說是大宛與隴右馬種所雜,府里懂馬的侍衛說它是一匹很不錯的馬,好好的馬被你糟蹋了。」
李素臉有點黑:「說話注意點,我沒事糟蹋一匹馬做甚?……它是母的?」
「公的。」
「那就更不對了,我沒那愛好,這匹馬我騎不了,太不聽話了。」
「沒馬你怎麼行軍?長安到松州上千里地,以你這懶性子。難道會靠腳走過去?」東陽白了他一眼。
李素想了想,道:「我去買頭驢,騎驢行軍。」
東陽噗嗤一笑:「別丟人了,數萬大軍旌旗飄展,殺氣騰騰直奔松州,一個騎驢的夾在中間左突右竄,時隱時現,不時還聽到兩聲驢叫喚。這種丟大唐將士臉的敗類,不等到松州。牛叔叔先把你斬了,……連同你的驢一起斬了。」
李素的臉越來越黑:「你這嘴越來越毒,誰把你教壞了?」
「除了你還有誰?」
東陽瞪了他一眼,走過去將馬兒的韁繩解開,抓在手裏,道:「看好。看我是怎麼騎的。」
東陽被李素叫出府似乎預料到會做什麼,穿的一身男式長衫,髮髻也學着男子一般高高在頭頂束挽成髻,說完後握着韁繩將腳踩進馬鐙里,只踩了三分之一左右。然後摸了摸馬兒的鬃毛,飛快偏身上馬,眨眼間便穩穩噹噹騎在馬背上,英姿勃發地挺直了腰,挑釁似的朝他挑挑眉。
李素眼睛很亮,不是因為騎馬,而是……以前這姑娘腿腳藏在裙子裏看不出,今日才發現,她的腿很長啊。
「怎樣?學會了麼?」東陽下了馬,將韁繩遞到他手上。
「沒學會,你再多上幾次?」李素眨眨眼。
壞壞的目光令東陽頓生警覺,哼了一聲道:「不上了,你自己試試。」
李素的心思更邪惡了,這難道是霸道女總裁版的「坐上來,自己動」?
「你怎麼會騎馬的?」李素好奇問道。
東陽淡淡地道:「宮裏教的,皇祖父和父皇皆是馬上得天下,無論皇子還是公主皆須習騎射,其實我也騎得不好,勉強能跑,那些皇子都不錯,還有幾個公主,他們經常邀約一起出城遊獵,我喜靜,騎馬也只是隨便學一學,馬兒能動便夠了。」
似乎不願多談宮裏的人和事,東陽瞪着他道:「快點試試,過兩日就要出征了,連馬都不會騎,丟不丟人?」
學騎馬很辛苦,上午學到下午,李素也只能勉強騎在馬背上,抖動韁繩讓馬兒跑起來卻很難,而且這匹馬兒的脾氣不算太好,好幾次發了火,把李素從馬背上掀下來,痛得李素想裝殘疾當逃兵算了。
整整學了一天,按東陽所教的,手中的韁繩放鬆,腳後跟輕輕踢一下馬腹,馬兒悻悻一哼,邁着心不甘情不願的步伐,有一步沒一步地慢慢溜達起來,李素也全身放鬆,配合着馬背上下的節奏上下起伏,一人一馬圍着樹林邊走了一圈,默契越來越足。
李素心情非常激動,這……算是學會了吧?
東陽一直耐心地教着他,見馬兒終於能走了,不由露出欣喜的笑容。
「走了!看我如何斬將奪旗,萬馬軍中取上將首級!」李素意氣風發地朝東陽揮手告別。
催馬欲行,發現馬兒紋絲不動,韁繩被緊緊抓在一隻白淨纖細的小手裏。
垂頭望去,東陽站在馬下,眼中露出濃濃的不舍的離愁。
「李素,後日我不送你了,行軍艱苦,沙場兇險,你一定要好好保重,一定要回來,我每天都會坐在河灘邊,……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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