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良為娼的大反派就長李素這樣。
一副仗勢欺人的嘴臉,一臉居高臨下的笑容,權勢的恐嚇和碾壓,終於逼得馮家主不得不認命,含着淚在撤狀書上畫押。
悽慘的樣子引不起李素的任何同情。
這是價值觀的碰撞交鋒,賤籍的性命不如牛馬,這是公認的事實,所以馮家可以對自家的奴僕予取予奪,大唐的律法也不能拿他怎樣,充其量罰幾百文錢了事。
李素無法改變現狀,至今為止,他仍遊走在大唐權力中樞的邊緣,從來不敢往裏面走一步,儘管以他的能力可以輕而易舉地辦到。
沒有權力,便只能接受遊戲規則,所以,賤籍的命仍比牲口更低賤,然而,李素的眼睛看到了這件事,他的護衛也參與了這件事,如今正蹲在大牢裏準備上刑場,如此,李素無法再坐視下去。
仗勢欺人又怎樣?馮家種下了惡因,收穫怎樣的惡果都是情理之中的,為了保鄭小樓的命,也為了給那個慘死的丫鬟討個公道,馮家只能成為被碾壓的對象。
拿着畫好押簽的撤狀書,李素笑得比陽光更燦爛。
「多好,皆大歡喜,馮老伯若稍微大方一點,這個時候應該端出美酒,咱們互相干一杯,慶賀今日雙贏的大好局面……」
馮家主臉色陰沉,垂頭不語。
李素失望地嘆了口氣,看出來了,這位家主絲毫沒有端出美酒款待他的意思……
不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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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大鬧馮家喪禮的事終究還是傳了出去。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況且高陽欺負人的時候根本沒打算藏頭縮尾,大明大亮地打上門,欺負完人以後揚長而去,幹得無比瀟灑。
光榮事跡首先被傳到長安城的市井坊間,無聊的閒漢潑皮們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笑呵呵的說着高陽領着侍衛打砸馮家的颯爽英姿,三五成群的閒人湊在一起,你猜一句,他猜一句,刁蠻公主欺壓地主的情形竟被無限還原,仿佛親眼見過一般,前後細節一對照,竟跟事實八九不離十。
民間挖八卦的本事從來不小,公主殿下不可能無緣無故打砸馮家,事出必然有因。
馮家兒子虐殺丫鬟的事本不是什麼秘密,有心人隨便一打聽,整個事件前因後果全部浮出水面。
可憐丫鬟無辜慘死,仗義俠士報仇入獄,高陽公主怒管不平……
長安城到處流傳着公主的八卦。
最後八卦終於不可避免地傳進了東宮。
東宮正殿內,太子李承乾在方榻上坐得筆直,每個動作每個角度仿佛都被尺子量過一般,桌案上的奏疏堆積如山,都是太極宮李世民令宮人送來的,每日李世民處理完畢的奏疏都會送來東宮,上面的每一條批示,每一個事件,李世民都要求李承乾仔細熟讀,然後將心得體會寫下來,再由宮人送進太極宮。
父子之間便是通過這種方式來傳授和培養治國的能力,所以李承乾很忙,一堆奏疏熟讀再寫完心得,差不多便到天黑了,唯一的娛樂活動便只能在寢宮裏召幾名舞伎歌伎過來歌舞助酒興,還只能做得偷偷摸摸,因為李世民給東宮派駐的太子左庶子于志寧,杜正倫,以及國子監祭酒孔穎達等人皆是正直良臣,這些人眼裏是摻不得沙子的,對東宮裏奢宴歌舞尋歡作樂的行為深惡痛絕。
只要見到太子飲宴作樂,這幾位直臣見一次罵一次,而且二話不說直接捅到李世民那裏,換來更加重量級的痛罵。
太子殿下好心塞,他覺得自己不像太子,像孫子……
下午時分,李承乾端正坐在方榻上,一手端着一本奏疏,另一手筆走龍蛇,一手漂亮的飛白體在筆下蜿蜒成形。
一名容貌白淨的宦官悄然走進正殿,此人姓黃,名奴兒,是李承乾新近擢升上來的東宮內給事,補的是上次東市事件里被杖斃的胡安的缺。
「東宮內給事」是個很奇妙的官職,這個官職屬於內官,只有宦官才能當,說來算是太子的貼身內侍,平日裏端茶遞水,打掃寢宮,但必須時刻注意太子殿下的每一句貌似不經意說出來的話,和不經意般露出的表情,這些話和表情里,往往隱藏着天大的機緣,只要十次裏面有八次把握住了太子的心思,辦出令太子心情大悅的事,便意味着飛黃騰達,再過幾年,便以內宮高官的身份……繼續端茶遞水。
仿佛中了某種詛咒一般,「東宮內給事」這個官職任上都不是什麼好人。
黃奴兒顯然也不是好人。
走進殿後,黃奴兒見李承乾正在專心寫字,於是屏住呼吸靜靜站在一旁,直到李承乾手中的筆完成了最後一勾,然後將筆擱在碧玉筆架上,黃奴兒這才輕輕走上前。
「何事?」李承乾有些疲憊。
「長安坊間有流言,與高陽公主有關。」
李承乾挑了挑眉:「說。」
「涇陽縣北壟莊一戶地主辦喪禮,高陽公主殿下指使侍衛大鬧喪禮,怒毆地主……」
李承乾不滿地瞪着他:「就這事?」
太尋常了,天家或權貴子弟欺壓地主或商人已是司空見慣,比如盧國公府的小公爺程處默,每隔幾日不砸一家商鋪都不自在,連東市的商人都不習慣,高陽貴為公主,欺負一下地主算什麼?
黃奴兒見李承乾不滿,急忙上前將此事的前因後果娓娓道出。
李承乾聽完後半晌沒出聲,臉上露出莫測的神情。
「那個被關在牢裏的武夫……真是李素的護衛?」李承乾忽然問道。
「是。」
李承乾笑了:「有點意思……這李素到底犯了哪路神煞,為何長安城內外但凡有事便跟他有干係?」
黃奴兒瞧了瞧李承乾的臉色,陪笑道:「奴婢見殿下批閱奏疏辛苦,說點閒話碎嘴子給殿下換換心思,說過便罷了。」
李承乾笑道:「難得你有心,不過這話可不是閒話……」
笑容忽斂,李承乾臉上浮起一片嚴霜:「不過死個賤婢,卻成了理屈,殺了別人兒子倒還有理了,這是什麼道理!」
黃奴兒能當到東宮內給事,眼力自是不凡,馬上反應過來,忙不迭點頭:「太子殿下所言甚是,奴婢知道怎麼辦了。」
說完黃奴兒弓着腰小心退下。
李承乾仍端坐殿中,面前的奏疏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了,抬起頭看着殿外灰濛濛的天色,神情若有所思。
「高陽這丫頭,怎地也和李素攪到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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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東宮太子的參與,一件簡單的事變得複雜兇險難測了。
長安城裏發生的這一切李素並不知情,到現在為止,李素並不覺得這件事有多複雜,一切按他的計劃循序漸進,保住鄭小樓總共只需兩步,第一是拿高陽當槍使,讓她先去嚇嚇馮家,以高陽那種看似堂堂正正實則嚴重缺心眼的性子,打完砸完一定會亮出身份的,天家皇女不會幹藏頭縮尾的事。
亮出了身份,狠狠嚇一嚇馮家,然後李素再出馬,借高陽之餘威再恐嚇幾句,逼馮家簽了撤狀書,整件事就算完美結束。
從目前來看,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與他所設計的分毫不差。
所以李素騎馬趕赴涇陽縣時臉上的表情還是很輕鬆很得意的,因為他覺得整件事都掌控在自己手裏,沒有超出預計。
騎馬趕到涇陽縣,縣衙門前的官差吃過虧,不敢再攔着李素了,這次李素很順利地見到了周縣令。
周縣令的表情看起來很奇怪,不像上次見面時那般自然,跪坐榻上肩膀左搖右擺,嗑了藥似的嗨個不停。
李素很疑惑,這表情,這坐姿,別說失了官儀,尋常百姓也不至於跟長了虱子似的動個不停呀……
李素認真觀察了他一陣,然後下了一個很篤定的定論。
「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這話不是問句,是肯定句。
周縣令吃了一驚:「你咋看出來的?」
李素也吃了一驚:「你真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是……」周縣令也不再掩藏愧疚的表情了,非常痛快地承認了。
李素楞了片刻,然後大怒:「你又騙我爹買地了?」
周縣令也楞了一下,然後搖頭:「不是。」
「你騙我家錢了?」
一縣父母,竟被人如此懷疑人格……
「……也不是。」周縣令忽然不再愧疚了,面容隱隱有些發黑。
李素鬆了口氣,釋然笑道:「只要沒騙我錢,什麼都好說……先不說閒話,等下你再好好說說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現在辦正事。」
說着李素從懷裏掏出馮家簽下的撤狀書,朝周縣令面前一遞。
「鎖拿鄭小樓是個誤會,昨日我已問過苦主馮家,馮老伯仔細回憶過後,發現他兒子並非他殺,而是自殺,嗯嗯,鄭小樓沉冤昭雪,可喜可賀……」李素說到最後竟露出欣慰的笑容。
周縣令的臉色更難看了,他覺得自己的智商被人侮辱了,而且侮辱他的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少年。
「李縣子……李縣子莫鬧!馮家兒子死時手腳俱被刀刃砍斷,這是自殺能殺出來的結果?」
周縣令沒猜錯,李素今日果然是來侮辱他的,而且打定主意不止一次地侮辱他。
「手腳俱斷很好解釋啊,馮家兒子調皮,而且連自殺都自殺得很調皮,他在地上挖了個坑,坑裏架了幾柄刀,然後閉上眼橫着身子跳進去,喀嚓,該斷的全斷了……」李素看着周縣令那張黑成包公般的臉,還用很寵溺的語氣評價道:「……馮家兒子真淘氣。」
周縣令快瘋了,這鬼話說的,我堂堂一縣父母,長得很像白痴嗎?
「李縣子……下官覺得,淘氣的人是你才對,莫鬧了好嗎?」周縣令的語氣透出深深的無力。
說着周縣令拿起面前的撤狀書快速掃了一眼,眉頭卻越皺越深,最後深深嘆了口氣。
「又是滿篇鬼話,李縣子救貴府護衛之心,下官可以理解,只不過這張所謂的撤狀書……您是不是寫得稍微有誠意一點?手腳都斷了的人,叫人如何相信他的自殺?我縣每年的案宗都要送呈刑部覆核的,這份東西你教下官如何送得上去?」
「先把人放出來,晚上我花點心思認真給你寫份撤狀書,來都來了,不能讓本縣子白跑一趟,今我就是來接人的。」
周縣令臉色頓時又變得很複雜,搖搖頭道:「不行……」
李素皺眉:「民不舉,官不究,這是治縣根本,周縣令不會不懂吧?現在苦主已經撤狀了,這件事只當沒發生過,難道周縣令意欲另生波折?」
周縣令苦笑:「治下出了命案,不管民舉不舉,官都必究,下官且先不論這份撤狀書有沒有用,就算下官願意不查究此案,怕是也由不得你我了……」
李素臉色陰沉下來:「發生何事了?」
周縣令嘆道:「一個時辰前,縣衙來了刑部官員,接手了馮家兒子被殺一案,不僅連案宗證物都拿走了,人犯鄭小樓也被刑部官員押進了長安城。此刻怕是已經關在刑部大牢裏了。」
李素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此案事發才幾日,為何刑部這麼快便知道了消息?再說,未到秋決覆核之時,刑部也不該插手地方刑案,他們這麼做明明壞了規矩!」
周縣令嘆道:「是壞了規矩,可是……下官能怎樣?李縣子你又能怎樣?」
李素說不出話了,神情陰沉地看着周縣令,久久不出聲。
周縣令似乎知道李素在想什麼,急忙搖頭:「下官對天發誓,絕未向刑部通風報信,一樁普通的命案而已,沒到驚動刑部的地步,下官也不是這麼不講規矩的人。」
李素的心徒然一沉,頓覺滿嘴苦澀。
刑部莫名其妙參與進來,這件事,已完全脫離他的掌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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