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猝不及防的突襲,原本被衝擊得有些慌亂的唐軍在程咬金鎮定的調度下,終於穩住了陣腳,然後迅速集結列陣,開始對敵軍進行反撲。
這一切經過說來漫長,實則短短不到半個時辰,戰場上的形勢便徒然逆轉了。
由此可見,軍隊裏有一位經驗豐富臨危不亂的主帥多麼重要,程咬金平日裏行事蠻橫霸道,性格衝動且不講道理,一副被招安的土匪樣子,然而戰場上真正遇到危機時,性格里冷靜睿智的一面便表現出來了。
一個在長安城吆五喝六,橫行霸道,在帝王面前沒大沒小沒規矩,偶爾還搶小孩子東西的老流氓,李世民能捏着鼻子忍他這麼多年,終究有他的本事的,否則李世民不可能讓一個廢物囂張這麼多年。
程咬金的本事在戰場上徹底表現出來了,很驚艷,很厲害。
從最初受襲時的被動慌亂,到下令組織騎兵列陣反撲,從頭到尾不到半個時辰便將劣勢扭轉過來,生生將一場即將全線潰敗的遇襲戰打成了殲滅戰。
這就是程咬金的本事,無論長安城朝堂里有多少人恨他罵他仇視他,本事卻是實打實的長在他身上,就憑着這一身本事,恨他的人永遠只能在陰暗的角落裏悄悄的恨。
戰場的情勢突轉而下,唐軍前鋒已對敵軍完成了合圍,黑壓壓的騎兵從東西南三面向敵軍迅速圍隴,趁着敵軍尚未做出及時的應對反應,三個方向的唐軍已飛快地連接上,然後,緩緩向敵軍推進。
敵軍終於急了,他們或許沒想到唐軍的反應居然如此快速,而且軍心竟然如此穩固堅韌,戰場上的廝殺通常只需要殲滅小部分的敵軍,剩下的大部分活着的敵軍便開始軍心動搖,幾乎沒有了戰鬥力,可是沒想到唐軍的軍心竟如此堅韌,遇襲後絲毫不亂,還能迅速組織起有效的抗擊和列陣,最後對他們進行逆襲……
一支軍隊能夠威服四海,令天下畏懼,赫赫威名終究不是僥倖得來的,被唐軍包圍的敵軍直到此刻才意識到這一點,他們才發現自己是在跟一支怎樣的軍隊在作戰。
然而,一切已遲了,唐軍前鋒已完成了合圍,陽光下閃耀着寒光的長戟長矛握在唐軍將士手中,騎下的戰馬以一種緩慢而穩定的節奏,慢慢向包圍圈中的敵軍推進。
離敵軍尚距三里左右時,唐軍前鋒將領猛地揮動令旗,數萬人如同一人,動作整齊劃一地開始催馬,對包圍圈裏的敵軍發起了衝鋒……
被包圍的敵軍這時也明白自己的處境了,於是在將領的厲聲呵斥下迅速集結列陣,與唐軍一樣列出了攻擊陣型,看這架勢他們竟然不準備防守,而是以攻對攻,放手一搏了。
遠在中軍壓陣的程咬金眯着眼,看着敵軍列出的陣型,不由冷笑兩聲。
「跳樑小丑還想突圍?呵呵,揮令旗,左右兩軍側翼包抄,從敵軍後方進攻,中軍直插敵軍正面,務必將其全殲!」
傳令官策馬飛快傳令去了,程咬金眯眼盯着戰場上的情勢,眼中露出濃郁的殺機。
一輩子打雁,差點讓雁啄瞎了眼,今日遇襲差點陰溝裏翻船,害他一世名聲受損,此時此刻程咬金的內心充滿了羞惱和憤怒,反敗為勝已算不得什麼,只有將這股敵軍一個不剩的全殲才能消他心頭之怒。
軍令剛傳下,戰場上情勢又發生了變化。
唐軍左右兩翼的騎兵剛準備變換陣型,向敵軍後方包抄而去,誰知敵軍也突然改變了陣型,原本擺出的攻擊陣型徒然一變,由一整支軍隊忽然化為三股小軍隊,然後,各自朝同一個方向的唐軍衝殺而去。
此時唐軍的左右兩翼剛剛變陣,三個方向的中間產生了一絲極小的縫隙,這是變陣時必須出現的縫隙,然而就是這道縫隙,卻給了包圍圈中的敵軍一線生機。
三股敵軍捨生忘死地朝那一絲縫隙衝鋒而去,領軍的唐軍將領見狀不由一愣,接着大感驚愕,馬上下令麾下將士策馬填補那道縫隙,然而戰機轉瞬即逝,臨戰的唐軍也沒有達到如臂指使的程度,反應終究慢了半拍,待到唐軍迅速朝那道縫隙靠攏時,敵軍已有近半從縫隙中穿插而過,逃出了唐軍的包圍圈,剩下的兩千餘敵軍則大勢已去,被數萬唐軍重重包圍起來,最後便是無盡的交戰,屠戮……
中軍壓陣的程咬金將戰場上的一切情勢變化看在眼裏,見敵軍竟然有一半突圍而出,程咬金瞪大了眼睛,驚異地「咦」了一聲,接着露出深思之色。
「楊萬春麾下的部將……委實不凡!」
良久,神情複雜的程咬金嘴中迸出這句話。
對一位身經百戰的老將軍來說,能讓他對敵人做出如此高的評價,已然是非常罕見了。
接下來的戰鬥沒有絲毫懸念,被重重包圍的兩千餘敵軍命運已被註定,一場慘烈殘酷的單方面屠殺開始了,不到一炷香時辰,陷入唐軍包圍的兩千餘敵軍全部屠戮殆盡,至於那突圍跑掉的兩千餘敵軍,程咬金也沒有下令追擊,而是任他們倉皇逃離戰場,畢竟今日的遇襲令程咬金提高了警覺,窮寇莫追的道理他還是懂的,同一個地方不能摔倒兩次,否則便是愚蠢無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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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被動的遇襲戰,因為一位身經百戰的主帥的臨危調度而扭轉了必敗的情勢,接下來的打掃戰場和列陣紮營便無須程咬金親自操心了。
前鋒仍在戒備和忙碌之時,程咬金帶着親衛匆匆向李世民的帥帳飛馳而去。
中軍帥帳內,一身披掛的李世民擰着眉,聽完了程咬金的稟奏,然後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陛下,臣麾下斥候打探不力,而致前鋒遇襲,傷亡頗大,臣請陛下降罪。」程咬金垂頭道。
李世民笑了笑:「知節不必如此,驟然遇襲,能臨危不亂,迅速穩住陣腳和軍心,最後反敗為勝,知節,你分明是大勝而歸,何罪之有?」
程咬金嘆了口氣道:「終歸是遇到了埋伏,我軍驟遇突襲,折損了三千餘將士,此為主帥不察之罪也,縱然後來穩住陣腳反撲,殺敵七千餘,那也是功不掩過,該當懲處。」
李世民搖頭笑道:「兩軍交戰必有傷亡,知節是領兵多年的老將,何故因此事而自責?且放寬心,朕不怪罪你,陣亡的將士叫人好生安葬,前鋒在安市城外紮營,日夜戒備楊萬春所部的一舉一動。」
程咬金領命。
李世民神情若有所思,道:「知節今日與楊萬春交戰一場,可知楊萬春所部戰力如何?」
程咬金抱拳道:「臣正要向陛下稟奏,楊萬春所部將士戰力不凡,勇謀皆俱,今日與之交戰,敵軍僅只萬餘,而我軍前鋒騎兵有五萬,人數上我軍佔據絕對優勢,可是交戰之時臣卻覺得分外吃力,明明能夠輕易將其全殲,然而敵軍在四面被圍的劣勢居然暴起反抗,最後竟讓他們突圍出去了兩千餘人……」
李世民露出驚訝之色:「竟然如此厲害?」
程咬金神情凝重地點頭:「此人為老臣今生所遇的罕見之勁敵,戰前他們預先設下埋伏,戰時將士豁命以赴,哪怕全軍被圍亦能做出困獸之鬥,盡最大的可能爭取生機,保存生力,由兵而知將,陛下,楊萬春此人不可小覷,臣以為,咱們攻打安市城時當謹慎小心,不可稍有冒進,否則後果很嚴重。」
李世民點頭:「知節所言有理,朕原本打算如同攻打遼東城一樣,明日用震天雷將城牆炸塌,迅速攻克此城,不過看今日楊萬春所部將士之戰力,恐怕這座城池不是那麼容易攻下的……」
程咬金沉默垂頭,這一刻,他的腦海中忽然閃過李素的那張臉。
李素好幾次在他面前說過,並不看好東征一戰,而且他認為李世民在這次戰役中犯了許多錯誤,最後的結果可能比較悲觀,原本程咬金的心中並不太認同李素的看法,和所有大唐的高級將帥一樣,大唐這些年打了太多的勝仗順風仗,程咬金也不知不覺變得有些傲嬌了,漸漸地不將天下的敵人放在眼裏,所以李素多次向他提醒,讓他不可對高句麗敵軍存輕慢之心,程咬金嘴上答應,心裏卻並不是太重視的。
可是今日與楊萬春所部在安市城外交戰一場後,程咬金髮覺李素的話並非沒有道理,僅僅今日這一場交戰,程咬金作為主帥,能很清楚地感受到來自敵軍的壓力,五萬人對一萬人,明明佔了絕對優勢的兵力,可是最後卻並沒有達到自己欲將其全殲的結果,反倒被他們跑了兩千餘人,這麼說來,敵人就很不簡單了,在戰力和謀策方面,安市城的敵軍並不比唐軍稍差。
難怪前隋多次征伐高句麗,每次皆大敗而歸,高句麗這個國家的軍隊委實厲害,原本以為十拿九穩的事情,程咬金此刻心中卻第一次開始不確定東征之戰的勝負了。
帥帳內,君臣各懷心思,沉默良久,李世民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無論如何,明日攻城時還是先用震天雷試試吧……」
程咬金無奈點頭。
李世民忽然苦笑起來:「老實說,若連震天雷這般利器也拿安市城無可奈何,朕實在想不出還有沒有更好的法子攻下它,或許,李素說的沒錯,對高句麗此國……朕確實輕敵了。」
程咬金笑道:「亡羊補牢,猶未遲也,李素這娃子還是有些本事的,他的話咱們最好聽一聽。」
李世民苦笑道:「李素反對朕攻打安市城,按他的意思,攻克遼東城之後就應該分兵而擊,朕駁了他的諫,現在想來委實有些輕率了,不過如今已走到了這一步,若再反悔也來不及了,再說,朕還是覺得不分兵的勝算更大,知節試想,若這次咱們以絕對優勢的兵力攻下了安市城,整個高句麗再無勁敵可與我王師爭鋒,在咱們的眼裏,高句麗便是一片坦途,只等王師去接收,兵鋒可一路向東直指都城平壤,可以說,安市城是我王師征服高句麗的最後一座堅城,只要能打下它,萬事無憂矣。若是分兵,不可知的意外太多了,朕不敢冒這個風險……」
程咬金張口欲言,然而看着李世民固執的神情,終究欲言又止。
很多選擇在事先根本沒人能知道對錯,程咬金也不知道,所以他不知該怎麼說,只是心中隱隱覺得李世民的選擇可能並不那么正確,這種沒來由的預感卻無法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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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所有唐軍已就位,全部在安市城外三十里紮營安寨,埋鍋造飯。
二十多萬人的營盤浩浩蕩蕩,連綿數十里不見盡頭,營外放出了數十支斥候小隊,在安市城外遊蕩偵緝。
全軍將士用過晚飯後,各自在營帳中磨刀擦劍,準備第二天的攻城。
今日白天對程咬金所部的伏擊失敗後,安市城主楊萬春再無任何動作,城內安靜得仿佛一座空城,只有城頭高高飄揚的旌旗和巡弋的敵軍將士仍在告訴唐軍,這是一座刀劍出鞘枕戈待旦的堅城。
程咬金遇襲的消息李素傍晚才知道,聽完部曲們打聽到的戰鬥過程後,李素心頭愈發沉重,在營帳中來回踱步許久,終於還是決定去一趟中軍,找程咬金聊一聊。
因為分兵之策的原因,李素與李世民鬧得頗不愉快,所以李素很少靠近中軍,尤其離李世民的帥帳遠遠的,不想看到他那張討厭的臉,看到就煩,又不敢抽他,最終憋壞的是自己。
程咬金仍在中軍,很快要回到前鋒大營去了,李素在牛進達的營帳中找到了他。
走進營帳時,程咬金與牛進達聊得正歡,見李素進來,程咬金哈哈笑道:「娃子來得巧,正與老牛聊到你呢……」
李素愣了一下:「不會在說我的壞話吧?小子最近老實得很,說我壞話我可是要反擊的……」
程咬金瞥了他一眼:「你待如何反擊?」
「……我當然也在背地裏說你們的壞話呀,比如睡完青樓里的姑娘不給錢什麼的。」李素笑道。
程咬金大笑道:「這算什麼壞話,明明就是事實。」
李素:「…………」
不能低估老流氓的人品底線,仔細想想,他還真有可能幹出這事,而且毫不為恥,反以為榮。
牛進達心情仍不見好,上次被高惠真伏擊之後,牛進達整個人都不好了,心裏一直對陣亡的兩萬多將士深深感到愧疚,當然心情也就一直低落到現在。李素與程咬金互開玩笑,牛進達也只是嘴角扯了扯,算是很給面子的笑過了。
程咬金捋了捋自己亂糟糟的大鬍子,指着牛進達道:「你牛伯伯最近煩得很,沒事過來陪陪他,要俺老程說,咱們這些老不死的打了一輩子的仗,誰沒有走背運倒霉的時候?敗就敗了,這次敗了下次再來過便是,一次敗仗算得個甚?你看看俺老程今日,若不是運氣好,伏擊我的敵軍只有一萬人,只怕也會和你一樣兵敗如山倒了,幸虧他們人少,俺才能從容調度,反敗為勝,也算是俺老程的運氣了。」
牛進達哼了哼:「個人榮辱算得什麼?老夫對不起的是那陣亡的兩萬多將士,兩萬多人……將來班師回朝,教我有什麼臉面對這些將士們的妻兒老小?」
說着牛進達的臉色又陰鬱起來。
李素想了想,道:「牛伯伯,兩萬多將士陣亡已是事實,還望牛伯伯看開一些,事已至此,無力回天,若想回去後堂堂正正見那些陣亡將士的家眷,不如馬上振作起來,領兵打一場漂亮仗,聊補心中愧疚於萬一。」
程咬金點頭笑道:「娃子說的在理,老牛啊,再矯情可就不像話了,七尺男兒丈夫,打了敗仗便如此慫樣,反教晚輩看了笑話,差不多就行了,趕緊打起精神去帥帳向陛下請戰,說話明日便要攻打安市城了,在陛下面前爭個領兵的機會,放開手腳打一場,以此將功折罪,仍是一條好漢。」
李素與程咬金二人輪流着勸解許久,牛進達的臉色這才漸漸鬆緩起來,雖然眼中仍有悲悽之色,可表情已經有了幾分鬥志。
見牛進達已振作,李素和程咬金對視一眼,然後各自交換了個笑容。
指了指李素,程咬金道:「對了,你過來是找老牛還是找我?」
李素這才想起此行目的,急忙道:「都找,二位伯伯,小子聽說今日程伯伯城外遇襲一戰,有了一些想法……」
程咬金大手一揮:「有想法就說,你的話老夫還是頗為看重的,老牛那次就是因為沒太把你的話放在心上,這才栽了個大跟頭,老夫跟他不一樣……」
李素很無語地看了他一眼。
這老貨,明知牛進達現在心裏難受,你還來補一刀,究竟是有口無心的豬隊友,還是存心噁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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