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選擇了與將士們同甘共苦,就必須得到……報應?
眼前的這坨不明物體令李素臉色有點發青,瞪着兩眼從各個不同的角度觀察着它,仿佛在判斷這坨物體的屬性。
良久,李素放棄,嘆了口氣,瞪着方老五,陰沉着臉道:「你給我解釋解釋,這是一坨什麼東西?它的成分是什麼?為什麼我覺得它像一坨熱氣騰騰剛排泄出來的牛糞?而且是那種便秘十天的牛排泄出來的糞……」
「噗」
李素剛說完,營房外正在吃着不明物體的部曲們全噴了,噴過之後大急,急忙將噴出來的東西塞回嘴裏,場面令李素噁心得想吐。
方老五苦着臉道:「小人剛才就說過,將士們吃的東西公爺一定不習慣的,這是野菜麵團,原本每人每頓吃三個,還配一碗肉湯,但如今軍中缺糧,您的舅父剛才下令縮減成一個……」
李素瞪着這坨類似牛糞的物體,仿佛跟它有深仇大恨似的,久久不敢下嘴。
方老五見狀,小心地道:「公爺若實在吃不慣,小人這就叫幾個弟兄上山去,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給公爺打兩隻野兔,公爺也好勉強填一下肚子,您是金貴人,哪裏吃得了這個呀……」
李素搖頭:「天色已黑,山上樹林裏很危險,沒必要讓弟兄們為我犯險……」
忍不住又想抽自己的耳光,平凡的人就是這樣,一輩子的時光都在後悔自己前一刻做出的決定,不同的是,有的決定能夠彌補,有的則永遠不可能挽回,剛才如果李素不是那麼大義凜然下令將自己的私貨交出去的話,這個時候一定在快快樂樂地吃着火鍋唱着歌……
「牛糞就牛糞吧,我認了!」李素認命地長嘆一口氣,無比嫌棄地看着自己手裏的不明物體,越看越噁心,然後悲從中來,哽咽道:「等它涼了我再吃,……吃牛糞我認了,可我實在受不了吃熱氣騰騰的牛糞,這是我的底線!」
將這坨東西攥在手裏,李素揮了揮手,道:「走,陪我去大營四處看看。」
…………
將士們這個時候都在用晚膳,李素領着方老五等部曲在營中轉悠了一圈,選了一頂不起眼的帳篷鑽了進去。
營帳里的氣味很難聞,李素進門便皺起了眉,第一反應便是想捂住鼻子,然而迎着帳內將士們的目光,李素終於還是強行忍住這個不禮貌的動作,露出一抹和煦的微笑。
自從李世民頒下斷後的旨意後,留下的兩萬輕騎將士便都認識了李素,數十萬大軍里,一個小小的少年將軍自然並不起眼,可是作為這兩萬人馬里的第二號掌兵權的人物,將士們若還不認識他便是自己作死了。
認出進帳的人是李素後,將士們愣了一下,然後趕緊起身抱拳行禮。
李素擺了擺手,找了個相對乾淨點的地方盤腿坐下,然後開始與將士們寒暄。
寒暄的話題自然都是毫無營養的,無非就是家裏幾口人,幾畝地,娶婆姨了沒,等等。
一邊說着毫無營養的廢話,李素一邊不着痕跡地打量將士們的神態。
軍心,士氣,都能從他們的精氣神上表現出來,稍作觀察便能清楚將士們的士氣是高昂還是低迷。
將士們在李素麵前表現得很拘謹,李素的笑容一直未斷過,可他們卻緊張得手腳都沒處放,非常機械且木訥地回答着李素的問話,一問一答,氣氛越來越尷尬,李素覺得自己的笑臉都快僵硬了。
直到最後,李素索性將手裏那坨不明物體湊到嘴邊,當着將士們的面,一臉悲壯地咬了一口,嚼都不嚼便直接吞下,將士們的神情終於漸漸鬆緩下來,望向李素的目光充滿的親切和善意。
李素不由感慨叢生,軍心這東西表現得非常直接,一旦他們發現將領表現出與他們同甘共苦的舉動,便瞬間得到了他們的認同,將領與士卒之間的尊卑關係也隨之拉近了許多。
李素仍帶着笑,強忍着吞下不明食物的噁心感,當他感受到將士們的緊張情緒漸漸放鬆之後,氣氛便隨之熱絡起來。
朝他們示意了一下手裏那團黑乎乎的東西,李素笑道:「說實話,我吃不慣這東西,糧草未燒毀之前,我吃的比這精緻多了,每天每頓都是香噴噴的烤羊肉,烤野豬肉,還有野兔,獐子肉等等……」
看到不少將士偷偷地吞咽着口水,李素大笑道:「不要這麼沒出息,實話實說,糧草目前確實短缺,所以大將軍下令縮減全軍所食,這是沒辦法的事,包括我這個將領也要嚴格執行軍令,如此難吃的東西,每頓也才只能吃一個,我其實也委屈,不過……」
語氣一頓,李素道:「我可以給你們做個保證,五日之內,我能為大家找到糧食,大家咬咬牙,再忍五日,五日過後,雖然每頓還是吃這東西,但至少能填飽肚子了,是吧?」
帳內一名年輕的府兵壯起膽子道:「李將軍,五日後咱們果真能吃飽肚子嗎?」
李素鬆了口氣,聊天最怕氣氛一直這麼尷尬下去,有人開口便是好事。
「你過來,我與你擊掌為誓。」李素朝他舉起了手掌。
府兵如履薄冰地走過來,小心翼翼地與李素的手掌拍了一記。
「好,誓成,五日後如果大家還餓着肚子,你們排着隊過來輪流抽我大嘴巴,我絕不怪罪。」李素斬釘截鐵地道。
話音剛落,李素明顯感覺到帳內的氣氛愈發輕鬆融洽起來。
所謂「忠君」,所謂「開疆闢土」,尋常的府兵是沒有這種覺悟的,無論在家種田,屯兵,操練,或是外出打仗,府兵們關心的是自己能不能吃飽,所以從古至今的戰爭里,糧草永遠都是一軍的命脈,沒人願意餓着肚子給統治者賣命,哪怕是民風樸實,軍隊驍勇的大唐,也不能讓將士們餓肚子,所以李素與將士們的寒暄首先便直指最敏感的糧草話題,只有讓糧草安了將士們的心,接下來的戰鬥才有軍心士氣。
看着將士們明顯鬆了一口氣的神情,李素的笑容愈發親切和煦了。
「咱們這次被陛下留下來為大軍主力斷後,你們可甘願?」李素笑吟吟地問道。
融洽的氣氛頓時一滯,帳內將士們左右互視,然後沉默着垂下頭。
如果能夠選擇,傻子才願意留下斷後呢,別的袍澤輕輕鬆鬆回家去了,而他們卻必須留下來與數倍於己的敵人拼命,換了任何人都覺得心理不平衡。
李素將大家的表情看在眼裏,笑容不變,悠悠地道:「諸位袍澤,我不能瞞騙你們,說實話,留下斷後十分兇險,想必大家也知道,泉蓋蘇文親領十五萬大軍正朝咱們殺來,明後日便至,而咱們的任務,便是憑這兩萬人馬狙擊他們,不讓他們追上我軍主力,盡一切可能拖住他們的腳步,以兩萬對十五萬,我不知道你們怕不怕,實話告訴你們,其實我很怕……」
將士們紛紛抬頭盯着他。
李素笑道:「別這樣看着我,貪生怕死是人的本能,沒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我說出來是因為我把諸位袍澤當成自家兄弟,自家兄弟面前至少要做到坦率,好,我說完實話了,換你們說了,你們……怕不怕?」
帳內諸人皆赧然一笑,然後有的點頭,有的搖頭。
李素笑容斂起,神情漸漸變得嚴肅:「怕,不丟人,螻蟻尚有偷生之念,況人乎?不過,咱們既入府兵,便是大唐皇帝陛下的手中刀,吃了皇糧,便當忠君之事,你我皆有守土開疆之責,當敵人的刀劍快頂到咱們鼻子前面了,怕有什麼用?除了拼命一搏,我們別無選擇。」
將士們騰的一下同時站起身,朝李素抱拳凜然道:「願為我皇帝陛下征戰殺敵!」
李素點點頭,道:「此次斷後,你我袍澤重任在肩,雖九死而不退,當然,諸位袍澤為君分憂,陛下亦不會虧待你們,完成阻敵重任回到長安,陛下必有豐厚封賞,在此我可向弟兄們承諾,戰後論功行賞,以殺敵之數為論功之據,前百位可升武官兩級,前千位可賜千金,戰後所有袍澤可賜永業田十畝,功高者二十畝,三十畝,不封頂,若有弟兄戰死,朝廷撫恤倍之,家中子弟蔭其功,免徭賦三年。」
這番話很實在,比空口白牙喊口號實在多了,帳內將士們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接着臉上漸漸露出興奮之色。
封官,賞金,賜田,蔭其子女,如果戰死了,朝廷甚至能加倍撫恤,諸多好處利益擺在面前,誰能不動心?簡單的說,這次阻敵斷後是為了家人和子女而拼命,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家中子女一個世代敞亮的未來。
轟!
一片鐵甲撞擊聲過後,所有人抱拳興奮大喝:「願為我皇帝陛下豁命殺敵!」
李素點點頭,笑得很開心。
很好,士氣如虹,軍心可用,這場阻擊戰的把握終於提高了兩成。
站起身,李素將自己手裏那個只咬了一口的不明物體隨手遞給旁邊一個年輕的府兵,笑道:「沒吃飽吧?送你了,這玩意我實在吃不下去,今晚我餓一頓。」
拂了拂盔甲的下擺,在將士們恭送的目光里,李素不緊不慢地走出了營帳。
走出營帳後,李素的笑容瞬間收斂了起來。
將袍澤們的士氣激發起來了,可李素很清楚,眼下的局勢根本沒有那麼樂觀,首先,五日內找到糧食並不容易,其次……
李素臉色愈發陰鬱,這場阻敵之戰,能活着回去的人,恐怕不多。
剛才營帳內那一張張年輕鮮活的面龐此刻在李素腦海里一一閃過,他們樸實,單純,為了皇帝也好,為了家人子女也好,總之,他們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只有一個動力,抄起刀劍與敵人拼命。
作為這場阻敵戰的將領,李素只能竭盡全力讓他們儘量活着回到長安。
肩上的擔子,無形之中愈發重如泰山。
很討厭這種壓力,從貞觀九年來到這個世界到現在,李素一直在逃避在避免的,便是讓自己背負太多原本不應該屬於自己的壓力,可是這一次,他不得不擔起來。
…………
冷冽的寒風灌進脖子,如刀剮一般的痛,李素縮了縮脖子,喃喃咒罵了老天幾句,朝身後的方老五等部曲揮了揮手。
「走,去舅父大人的帥帳。」
帥帳內很溫暖,雖然軍中糧草不多,但木炭和柴火還是很充足的,帳內正中擺置着一個大炭盆,盆內炭火燒得通紅,李績甲冑未卸,坐在炭火邊全神貫注地盯着面前的地圖。
李素走進帥帳,坐在李績身邊,陪他一起看地圖。
舅甥二人就這樣沉默着,兩雙眼睛死死盯着地圖,仿佛兩個急色的大流氓在打量着一個絕色的大美女。
良久,李績扭頭瞥了李素一眼,淡淡道:「看出什麼了嗎?」
李素老老實實道:「我只覺得這張地圖四面楚歌,步步殺機。」
地圖上幾條黑線來往縱橫於山嶽與平原之間,像一條條勒住脖子的魚線,令人窒息。
李績明白李素的意思,聞言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
局勢確實很不樂觀,這場即將到來的惡戰如何部署,如何排兵佈陣,饒是打了半輩子仗的李績也沒有把握,兩萬人對十五萬人,敵人兵鋒如颶風席捲天地,而己方的兩萬人所駐守的並非要隘雄關,天時地利人和皆失,若要阻擊敵軍談何容易。
李績緩緩道:「子正,你雖年輕,但胸中頗有韜略,依你之見,我軍當如何阻擊泉蓋蘇文?」
李素苦笑道:「舅父大人,我覺得咱們首先要考慮的不是如何阻擊的問題,而是糧草問題,這才是最大的麻煩……」
「糧草還能支撐五日,勉強能頂一陣了……」
李素搖頭道:「敵軍這兩日內將至,一旦與咱們遭遇上,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對方兵強馬壯,人數眾多,更挾大勝之餘威,兵鋒必然銳利難當,而咱們缺將少兵,糧草不濟,兩廂比較,勝算全無,所以,咱們必須首先解決糧草,更何況……」
李素眼睛盯着地圖,目光閃動了一下,低聲道:「更何況,解決糧草和阻敵斷後這兩件事,其實並不衝突,完全可以兼而顧之……」
李績兩眼一亮:「哦?子正有主意了?快快道來,老夫這腦子裏亂成一團漿糊,實在沒辦法了。」
李素指着地圖,道:「敵軍兩日內可至,與我軍遭遇時兵鋒必盛,銳不可當,若咱們選擇與敵軍正面相敵,無異以卵擊石,我軍必是全軍覆沒的下場,不可取也,所以我覺得咱們首先應該避開敵軍的鋒芒。」
李績皺眉:「避開鋒芒?咱們的任務是阻敵追擊王師主力,若咱們避開了他們,他們仍馬不停蹄朝大軍主力追去,那麼陛下留咱們這支孤軍斷後的意義何在?」
李素笑道:「避開不等於怯戰,舅父大人莫混淆了,外甥的意思是,咱們的兩萬兵馬從中分出五千,留在原地隱蔽起來等待敵軍,待敵軍在此紮營後,這五千人對其襲擾,偷襲,時而齊聚對敵軍後方發起進攻,時而化整為零偷襲前鋒,甚至可以趁夜摸營,在敵人的中軍外圍小小的突襲一下,衝殺一輪便趕快撤離,總之,咱們這五千人馬不必與敵人正面交戰,一觸即走,達到擾敵疲敵的目標便足夠,這麼一襲擾,至少能拖慢泉蓋蘇文兩日的路程。」
李績擰眉看着地圖,不大確定地點點頭,又搖搖頭,然後抬起頭看着李素,道:「五千兵馬外圍襲擾,還有一萬五千人呢?他們幹什麼?」
李素笑了笑,手指指向地圖,食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最後,落在地圖上一個名叫「慶州」的城池上。
指着「慶州」兩個字,李素笑得分外燦爛。
「另外的一萬五千人,把慶州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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