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與國之間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家族之間亦如是。
從李素嶄露崢嶸開始,他便認識了長孫無忌,叔叔伯伯什麼的叫得嘴甜心也甜,再加上李素確實也是個有本事的人,在李世民心裏的分量頗重,各方面加起來,當然值得長孫無忌高看一眼,甚至主動折交。
後來李素弄出了「香水」這個東西,長孫無忌不惜跟程咬金翻臉,將香水作坊合夥的名額拿捏在手裏,李家與長孫家因為香水一物,關係愈發親密起來。
香水自然是個好東西,直到如今,市面上的香水仍然供不應求,長孫家努力再努力,也僅只將香水市場鋪向了整個關中,再遠就不行了,不是沒人要,而是作坊根本供應不上如此巨大的產量,它是用高度酒和鮮花製成了,釀酒要糧食,採花看季節,原材料的緊缺限制了香水產業的利潤。
儘管如此,長孫家和李家仍賺得盆滿缽滿。
按理說,大家的利益相同,毫無衝突,長孫家和李家的關係應該一直好下去,郎情妾意也好,蜜裏調油也好,這種關係至少也該維持一代人才算有始有終。
然而,李素卻清楚,李家與長孫家的關係已快走到頭了。
眼下兩家的利益相連,但僅止於金錢利益,相比之下,當然是政治利益更重要,金錢本就是為政治而服務的,可是兩家在政治上已經快走到岔路口了,過不了多久,當東宮之爭喧囂塵上時,李家與長孫家的友誼大概便走到盡頭了。
李素最近腦子一直在想,是不是該做點什麼準備,用以應對未來與長孫家翻臉後的自保,然而想來想去,李素也不知該做什麼準備,人家還沒出招呢,自己比劃半天姿勢有什麼用?
「夫君,妾身今日便去侯家,有什麼話需要帶給侯家嬸娘嗎?」許明珠盯着李素的臉道。
李素想了想,笑道:「沒什麼話,你主要是送禮,另外在侯家佈置一些部曲,其他的你也插不上手。」
許明珠眨了眨眼:「侯叔叔當年也是一呼萬應的大將軍,軍中袍澤舊部無數,程伯伯,咱家舅父大人等等,為何侯家落難,那些袍澤舊部竟無一人出來相助,只有咱家伸了援手?」
李素嘆了口氣,道:「侯叔叔當年最風光的時候也沒幾個朋友的,反倒是仇人不少,他活得太獨了,為人處世可能也有點問題,舅父大人和程伯伯他們來往得勤,雖說這些大將軍們聚在一起爭吵打鬧居多,但論起私交來,只要彼此有難,互相都還是抱成團的,唯獨侯叔叔……他的性格太古怪了,也從來不屑跟程伯伯他們來往,漸漸的,大家便與他保持了距離,從他犯事到現在,滿朝上下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說句話,可見他平日的人緣多麼差勁了……」
許明珠沉默片刻,忍不住道:「有句話妾身很早就想問夫君了……」
李素笑道:「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何大家都不待見侯叔叔,唯獨我卻三番兩次為他奔走相救?」
許明珠點點頭。
李素嘆道:「以往,我敬重侯君集的將才,說來你可能不信,我越來越喜歡大唐了,大唐越強盛,我就越高興,因為只有大唐強盛,咱家的日子才能越過越好,若再過千年,我這種心態或者可以稱之為『愛國之心』,既然希望大唐強盛,當然要敬重社稷棟樑之才,侯君集便是我敬重的人之一,不管他性情脾氣怎樣,為人處世怎樣,至少,他對大唐是有功績的,如果被善待的話,大唐也會因他而更強盛……」
許明珠沉思一陣,道:「所以,這次侯家逢難,夫君欲救侯家也是這個原因?」
李素搖搖頭,沉默半晌,緩緩道:「以往我救侯君集,是為大義,為情分,可是這次救侯家,卻是因為利益。」
「利益?」許明珠不解地看着他。
李素嘆道:「你可以理解為結黨,也可以理解為給咱家謀退路,話說出來有些大逆不道,但我已一腳踏進了朝堂,封了縣公後,這一腳已越陷越深,朝局詭譎多變,我無法置身事外,所以,我必須為自己,為咱們李家留一條退路,這條退路必須不着痕跡,更不能落人話柄,放眼朝中上下,唯獨被邊緣化的侯君集是最合適的人選,我需要他幫我鋪墊這條退路。」
許明珠似懂非懂,卻深深地看着他:「夫君……會有危險嗎?」
李素笑道:「若事情做得好,我沒有任何危險,這是個長久的事,兩年三年的,看不出結果,夫人放心便是。」
許明珠想了想,道:「妾身這就動身去侯家,夫君給咱家安排的退路,解決侯家眼下的危難也是為這條退路在做鋪墊嗎?」
李素沉默片刻,道:「可以這麼說,侯家之危難,是鋪墊這條退路的源頭,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夫君為何突然想到要給咱家留退路?莫非朝局有變?」
李素嘆了口氣,他沒法告訴許明珠,自己如今懷裏正捧着一個不定時的炸彈,隨時可能會爆,長安城王直手下的那股勢力,漸漸變成了一隻掐向他脖子的大手,相信過不了多久,那隻手就會掐得自己喘不過氣了,嚴重的危機感逼得李素不得不趕緊留條退路,以備突變。
這些隱憂沒必要對許明珠說,徒增憂心,於事無益。
與劉顯衝突過後,李素親眼見到落魄後的侯家是怎樣的慘狀,侯家的現狀給李素狠狠提了個醒。
如今的自己,已經貴為縣公,如果說當初自己游離於朝堂邊緣,不曾觸及朝堂利益的話,現在被封了縣公,允許參與朝會,那麼,李素再也無法置身事外了,如若言行不當,朝堂諸多勢力諸多派系的核心利益被自己有意或無意觸動,一定會招來凌厲的反擊,比如在東宮太子的人選問題上,李素已鐵定跟長孫無忌站在了對立面。自己一旦有一絲疏忽遺漏,侯家的今日,便是李家的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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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明珠帶上幾大車的錢和布匹肉菜等,領着數十名部曲進了長安城。
侯家如今管家的是侯方氏,不得不說,這個女人令李素越來越敬重。許明珠回來後,臉色有些複雜,說不清什麼意味,提起侯方氏,許明珠露出欽佩的表情,李素甚至從她臉上看到了一點小崇拜。
從許明珠的口中,李素才知道侯家如今的境況有多艱難,自從侯君集被流放後,侯家的家產基本被充公,連家宅都被收了上去,一大家子被趕出家門,生計斷絕,數十張嘴要吃飯,外面還有無數仇家虎視眈眈等着落井下石。
如此絕境下,侯家居然沒有亂,更沒有散,一家人窩居在簡陋破敗的小宅子裏,從此閉門謝客,為了生計,侯方氏硬是在那片小得可憐的宅地里劃出一塊地種綠菜,全家女眷一個不少,統統拾起針線活,從外面買來各種顏色和質料的綢緞,在綢緞上繡花鳥,繡好後派人出去賣給東市的胡商換錢,家中僅剩的一些值錢古董物事,不管多珍貴,多有紀念意義,全都變賣換錢。
至於侯家的男丁,年紀小的日夜讀書,年紀稍大的抄書篆文,交託文房店賣錢,實在沒有讀書天賦的男丁,便包下家裏的髒活累活。
一家人遭逢大難,幾乎已在破家的邊緣,在侯方氏的管束佈置下,日子雖窮困,卻仍過得有聲有色,而且家中上下的凝聚力無比強大,這樣的家,無論多麼艱難,終歸不會散的,因為侯家不止侯君集這一根主心骨。
…………
打了安平侯長子劉顯的第二天,太平村李家來了客人。
客人正是安平侯本人,李素揍了兒子,終於引出了老爹。
既然大家都是大唐權貴,起了衝突自然要按權貴的規矩來處理,像李素揍劉顯這種情況,處理的結果無非三種。
一是繼續衝突,仇怨越結越深,最後成為生死大敵,二是一方主動和解,化干戈為玉帛,日後維持一種假惺惺的和氣,你好我也好,第三則是雙方都不出聲,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不約而同地選擇遺忘。
最後一種自然是最祥和的,如果世人處理所有的衝突都按這個法子,那麼世界該是多麼的和平。
安平侯劉平登門,他選擇的是第二種解決方式,主動道歉,以求和解。
不得不說,安平侯的選擇非常明智,兒子不懂事,老子當然比兒子強多了,他很清楚,李素這個人不是自己能招惹得起的,至少現在絕對不可能招惹得起,先不說二人爵位的高低,只說劉平和李素背後的能量背景,相比之下劉平便遜色許多,在當今天子的心裏,李素的分量可不輕,甚至有着長安城騎馬和隨時入宮面聖的特權,而他劉平有什麼?說是個侯爺,大唐立國後封了那麼多侯,誰知道他排到第幾號去了。
更何況強龍不壓地頭蛇,李素從當官封爵一直到現在,基本都在長安城裏混跡,可謂本地原汁原味的土著。而他劉平,剛從涼州調任回長安,在別人眼裏,他簡直就是個剛進城的土鱉生瓜蛋子。
李素親自迎出門,態度非常熱情地接待了安平侯。
令李素如此熱情的動力,當然不是安平侯這個人,而是安平侯帶來的東西。
安平侯登門帶來的禮物太豐厚了,趕了幾輛牛車,車上全是值錢的物事,從銀餅到上好的絲綢瓷器,從東海珍珠到寶石美玉,琳琅滿目應有盡有,李素快樂瘋了。從這幾車禮物可以感受到,安平侯的道歉誠意十足,絕不摻半點虛假,欣喜若狂的李素恨不得馬上帶人將他兒子再揍一頓……
衝着這些價值不菲的禮物,李素的態度自然也是如沐春風,令客人賓至如歸,進門到落座,全程五星級服務。
安平侯劉平是個快五十歲的中年人,比李素大了幾十歲,但他的姿態卻放得很低,見面就躬身行禮,不停賠罪,表情懊悔且敬畏。
李素是個脾氣不錯的人,尤其在剛收了那麼貴重的禮物後,脾氣愈發友善親切,既然安平侯已將姿態擺得如此低,李素若再跟他兒子計較,未免不懂規矩了。
說到底,李素和劉顯之間的過節算不上什麼深仇大恨,就算有了衝突,也是可大可小,全看當事人是什麼態度了,既然安平侯拿出了息事寧人的態度,主動矮下身段賠禮,李素當然沒有繼續追究下去的道理。
事情說開了,賓主之間芥蒂皆消,氣氛很快變得歡樂祥和,李家前堂內互相吹捧,再聊一些男人之間都懂的風花雪月,一個時辰過去,二人便不由自主產生了一種燒黃紙拜把子的衝動……共奏高山流水也行。
目的達到了,劉平心滿意足地起身告辭,李素熱情不改地親自送到門口,看着他上了馬車,直到馬車和隨從走遠,李素仍站在門口依依不捨地揮手作別,一副「相見時難別亦難」的嘴臉,把門口值守的部曲們噁心得不行。
剛轉過身打算回屋,許明珠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不解地道:「夫君難道真與安平侯化干戈為玉帛了?」
李素嗤笑:「夫人你太天真了……」
「可你們剛才……」
「人家送那麼貴重的禮,總要熱情一點嘛,熱情歸熱情,都是面子上的事,夫人萬莫當真。」
許明珠眨眼:「夫君的意思……莫非咱家與安平侯的恩怨化解不了?」
李素呵呵一笑:「我當然願意化解,但人家不願意,我能有什麼辦法?」
許明珠愈發糊塗了:「安平侯又是送禮又是賠罪,話也說得體面,夫君是怎麼看出他不願意化解仇怨的?」
李素笑了笑,牽起她的手,夫妻二人慢慢朝院子走去,李素耐心地解釋道:「賠罪要有賠罪的態度,這個『態度』不是指低聲下氣的言辭,而是看誠意的,與我結下仇怨的是他兒子劉顯,也就是說,劉顯才是當事人,如果安平侯真想與我化解仇怨,今日賠罪他就應該把他那個不爭氣的坑爹犬子也一併帶來,當面給我賠禮道歉,可是今日來賠禮的人只有安平侯,看似分量足夠了,但事情沒做到點子上,賠罪的誠意自然大打折扣了……」
「不管是劉顯自己不願意來也好,或是安平侯覺得沒必要帶他來也好,總之,該來的人沒來,這段過節就沒有輕易揭過去的道理……」李素說着忽然冷笑數聲,道:「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縣侯親自登門賠罪,做給全長安的人看了,往後任何人都不會覺得他有什麼錯,人家都已經賠過禮,我若再出手對付安平侯,便落人話柄了,傳出去怕是連監察御史們都不會放過我,至於來咱家賠罪的人是老子還是兒子,這種細節誰會在意?今日這位安平侯來咱家一趟,完全可以化被動為主動,反倒是我,倒是輕易不能動彈了。」
許明珠聽得兩眼發直,目瞪口呆半晌,才吃吃地道:「一個登門賠罪的舉動,裏面居然藏着如此險惡的用心,怕也只有夫君才看得出來了,夫君真厲害……」
李素氣定神閒地道:「我還沒說完,說完了你再狠狠誇我,這樣顯得比較有誠意……我之所以看出安平侯不願化解仇怨,劉顯沒來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侯家。……侯家是這次衝突的起因,無論如何都無法避開的,但是安平侯從進門到離開,對侯家卻絕口不提,賠禮的言辭也只圈定在我和劉顯的個人衝突上,這樣的賠禮,自然又打了一個折扣,你想想,這折扣打來打去,最後真正的誠意還剩下幾分?所以說,今日安平侯登門,所謂賠禮,純粹是做給別人看的,至於我原不原諒,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我估摸着啊,安平侯可能欲效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呢,現在他得罪不起我,萬一將來有機會把我扳倒呢?更何況,人家現在還抱上了長孫無忌的大粗腿,來咱家賠罪什麼的,做足了面子上的功夫,我自然不好再跟他計較,那麼他再去向侯家尋仇,我也不便再插手了。嘖嘖,真拿我當瓜慫了……」
許明珠道:「夫君既看穿了安平侯的伎倆,便不打算原諒安平侯了麼?」
李素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誰說我不打算原諒他?劉侯爺送了那麼貴重的禮,我若還不原諒他,人家豈不是肉包子打狗?」
許明珠一呆,接着噗嗤一笑,捶了他一下,沒好氣道:「夫君罵自己也是毫不留情呢,就不能換個好聽點的說辭?」
李素笑道:「反正呢,禮收了,恩怨皆消,哪天遇到了我再揍他兒子一頓,他再來送一回禮,真希望這樣的交情能維持一輩子啊……」
許明珠笑個不停,許久才平復起來。
「夫君的意思,咱家與安平侯的恩怨算是了結了?」
李素揉了揉鼻子,眼中閃過一抹難明的光芒,似笑非笑道:「我當然已經原諒了,但是……侯家若不原諒,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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