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於這個年代的權貴來說,李素真的算得上清心寡欲了。
別的權貴家裏妻妾成群,有名分的正室原配,還有一大群妾室,這還不夠,隔三岔五往家裏買些歌伎舞伎,排着隊的輪番糟蹋,更有甚者,家主把女人玩膩了,於是玩起了男人,買幾個面貌俊俏的男子,做一些分桃斷袖的雅事,有時候突然有了**,隨手扯過一個過路的丫鬟壓上去便辦事,辦完提上褲子就走,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下人沒人權沒身份,若被寵幸的女子稍有姿色,第二天往往便莫名其妙成了井裏的一具浮屍,高門大戶的後宅,成了遵循叢林法則的最原始最野蠻的獵場,有身份的妻妾為地位而爭鬥,沒身份的下人為生存而掙扎,後宅里一片人吃人的亂象,偏偏外人看來卻一派妻賢妾弱的祥瑞畫面。
大唐所有權貴家族裏面,李素可以拍着胸脯說,李家是最乾淨最單純的,沒有之一。
說來也是高門大戶,長安城裏舉足輕重的大人物,說一句話連李世民都必須正色恭聽,可在李家的大宅里,從來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沒有妾室,沒有歌舞伎,只有一位正室原配夫人,從來沒有把哪個丫鬟下人不當人看,無論下人犯了多大的錯,充其量抽一頓。
能在大唐這樣的風氣下,做到這般地步,李素覺得李世民實在應該給他頒發一個「道德模範」之類的錦旗掛在門上。
至於東陽,李素腦海里浮現那張溫柔文靜的面龐,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這些年艱難也好,幸福也好,如今,算是圓滿了。
太極宮兩儀殿。
李世民正舉宴歡飲。
今日的客人不多,只有一個,晉王李治。
李世民坐在殿中,李治的桌案緊貼着他,殿內太常寺教內坊的舞伎們隨着悅耳的絲竹簫管聲翩翩起舞,婀娜妖嬈的舞姿令父子二人頻頻露出滿意的微笑。
「雉奴即將離京,來,且與朕滿飲此杯。」李世民端杯朝李治笑道。
李治卻渾若不覺,一雙色迷迷的眼睛仍死死盯在殿內翩翩而舞的舞伎身上。
李世民皺了皺眉,又喚了幾聲,李治這才仿佛驚覺,急忙告罪,雙手捧起酒杯一飲而盡。
李世民擱下酒杯,捋須輕笑:「雉奴自小生於深宮,未曾離開過長安,此去并州路途遙遠,并州位處北境,與當年的薛延陀頗為接近,雖說朕數年前平滅了薛延陀,將其國土納於彀中,但邊境之地並不太平,仍有許多當年忠於真珠可汗的殘臣餘孽屢屢搶掠殺戮,雉奴是朕任命的并州都督,主管并州兵事,此去赴任,腹中可有良謀以靖地方?」
李治想了想,笑道:「兒臣這幾日拜訪了長安城裏的老將軍們,求教并州方略,綜諸位老將軍之所述,兒臣以為,并州駐紮兵馬兩萬,可撫剿並舉,薛延陀餘孽已是盜匪之流,并州兵馬可化整為零,四面出擊,以營火為一伍,分批而擊,着并州刺史頒政令,城外各村莊設狼煙烽火台,各村各莊鄉紳地主組織青壯百人以下的團衛,但有敵情便舉狼煙,則四面援圍之,同時,可另遣一良將,率數千兵馬北入大漠草原,掃蕩邊境,搜山索水,斷其根本,絕其糧源,如此,兩年之內,并州可靖矣。」
李世民頗為意外地看着他:「這是雉奴自己想出來的?」
李治不好意思地笑笑:「兒臣不敢欺瞞父皇,這些想法有的是老將軍們教的,有的是子正兄教的,兒臣不過是擇其優者而羅列……」
李世民笑道:「能說出這番話,可見吾兒不凡矣,上位者不必躬親謀斷,有識人識事之明足矣,吾兒不負朕望,善哉。」
端杯欣慰地滿飲了一杯,大殿內,婀娜多姿的舞伎們正跳着胡旋,妙曼的身姿如風搖柳條般快速地扭動,透出一股直擊男人心扉的致命誘惑。
李世民見多識廣,隨意瞥了一眼便扭過頭去,可今日的李治卻如中了邪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舞伎們,喉頭不時吞咽一下口水,模樣有些失態。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抹輕笑。
赫然發覺,李治今年已十六歲,已是成年男子了,對女色自然也有**了。
李世民咳了兩聲,李治驚覺,急忙回過神,朝李世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容一如既往的靦腆羞澀。
擱下酒杯,李世民眼中閃過一抹陰沉的光芒,仍笑容滿面地看着李治。
「雉奴,最近京中傳聞,你可聽說了?」
李治天真的眼睛眨了眨,道:「若父皇所指的是馮渡被刺一案,兒臣自然聽說了。」
李世民悠悠道:「此案朕已交予大理寺和刑部偵審,昨日大理寺上奏,說馮渡被刺之時,你的車駕恰好經過案發地點,同時在你所居的景陽宮外,他們找到了一柄折斷的劍,初步判斷正是刺殺馮渡的兇器,也就是說,馮渡被刺一案里,雉奴你已有了嫌疑,朕相信吾兒秉性,斷不會行此大惡,可是如今長安城卻已是滿城風雨,人人皆認為你是真兇,雉奴為何不向朕辯白?」
唇角一勾,李世民目光複雜地看着他,道:「身陷流言蠻語之中,朕卻聽說你仍不為所動,常常出宮找李素玩耍,還有心情逛東西兩市,買了一大堆華而不實的東西,雉奴,朕實在想不通,你為何如此淡定?」
李治愣了一下,然後一臉無辜地看着李世民,道:「父皇,兒臣知道自己被大理寺和刑部列為嫌疑,可是,……此案根本不是兒臣所為,兒臣為何不能淡定?」
「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如今滿城臣民都懷疑是你,你縱然沒做過,可大家都已將你當成了真兇,難道你不怕嫌疑被定性,此案被定為鐵案麼?」
李治笑了,笑得天真爛漫:「清者自清,沒做過就是沒做過,兒臣怕什麼?父皇治下朗朗乾坤,兒臣是皇子,難道還怕被構陷麼?」
李世民哈哈大笑:「好,不愧是朕的雉奴,朕一直覺得你還是當年那個受了委屈動輒哭鬧的孩子,今日遇事而不慌亂,可見雉奴果真已長大了,朕甚慰。」
李治垂下頭,道:「父皇,您果真信我麼?」
李世民認真地看着他,加重了語氣道:「雉奴,朕相信你,你一直是個好孩子,跟其他的皇子不同,斷然不會做出如此惡毒之事。」
李治抬頭直視他的眼睛,展顏笑道:「兒臣不會辜負父皇的信任,想必大理寺和刑部快查出結果了,兒臣便在長安多留數日,待真相大白後再離開長安赴任并州。」
李世民點頭:「也好,待事情查個水落石出,還我兒清白後,也教天下人慚愧一下,讓他們睜大眼睛看清楚,朕的雉奴白玉無瑕,一塵不染。」
「謝父皇誇獎。」
李世民回以一抹複雜的笑容,不知在想着什麼。
殿內歌舞已快到尾聲,為首一名舞伎在大殿中央旋轉得越來越快,鼓點的節奏也愈見急促。
李治的眼睛又緊緊盯住了那名舞伎,一眨不眨,眼中冒出幾許渴望的光芒。
李世民看在眼裏,目光閃動了一下,忽然指着那名舞伎笑道:「雉奴,此女佳否?」
「啊?呃,父皇……父皇恕罪,兒臣飲酒過量,醉後失態了。」李治急忙賠罪。
李世民笑道:「今日你已是第三次走神了,莫非對此女情有獨鍾?」
李治尷尬地笑,連連搖頭:「兒臣醉矣,御前失儀。」
李世民飛快瞥了他一眼,見李治滿臉通紅,連眼珠都泛起了血絲,倒也分不清是醉酒還是為美色所迷。
沉默片刻,李世民忽然大笑:「少年郎知好色而慕少艾,此為常情,焉有怪罪之理?」
長長嘆了口氣,李世民似悵然般道:「連朕的雉奴都長大了,完完全全長成男兒丈夫了,歲月果真如白駒過隙啊……」
「兒臣眼中,父皇仍如當年一般年輕神武。」
李世民搖搖頭,苦笑道:「騙得了別人,哪能騙得過自己?老了就是老了,朕縱然是威服四海的天子,也敵不過歲月滄桑。」
說完李世民挺直了腰,指着大殿中央那名領舞的舞伎,揚聲道:「雉奴,朕今日將此女賜給你,稍停將她領回寢宮去吧。」
李治露出驚喜之色,急忙伏首道:「謝父皇厚賜。」
扭頭望向那名同樣伏首的舞伎,李治眼中頓時升起一團**的火光,那是男人對女人最真實的渴求**。
李世民淡淡一笑,沉吟片刻,忽然道:「雉奴,前年朕將太原王氏賜婚予你為晉王正妃,如今你已成年,或許可以完婚了,雉奴意下如何?」
李治愣住,眨了眨眼,訥訥道:「兒臣……兒臣全憑父皇做主。」
李世民對李治的回答很滿意,笑道:「如此,朕明日便下旨,令太原王氏將族女送來長安,雉奴索性便等大婚之後再離京吧。」
「是,兒臣遵旨。」
歌舞畢,酒宴終,李治告退,領着那名舞伎恭敬地退出大殿。
出門右拐,李治的步履不急不緩,直到離兩儀殿數十丈距離後,李治的腳步這才放緩,仰頭望天,輕輕呼出一口氣。
…………
兩儀殿內。
常塗老邁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現在殿內。
李世民微醺,一手支着頭,闔眼養神,不知過了多久,仿佛對空氣說話般淡淡地道:「加派人手,繼續嚴查馮渡被刺一案,尤其查清楚,此案究竟是不是晉王所為。」
常塗頗為意外地抬頭看了李世民一眼,然後垂下頭來,恭聲應是。
帝王永遠不會信任任何人,哪怕是自己最寵愛的兒子。所以,帝王是孤獨的,成功的帝王必須孤獨。
這一刻,常塗心底里忽然浮出一絲淡淡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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