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總覺得世上的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處風景都比家好,無論父親眼裏露出多麼不舍的目光,無論母親端出多麼美味的飯菜,仍挽留不住年輕人對外面的世界的渴望。
每個人都曾年輕過,越年輕越覺得自己不可一世,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信心,覺得自己有足夠的本事能在外面的世界越爬越高,輕易能坐到富貴不可言的位置,於是無論家人怎樣的叮嚀,怎樣的挽留,都留不住一顆年輕而高傲的心,不管不顧不計後果地離開家,去任何一個陌生的地方,證明自己真的能夠親手得到一切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名利,權力,或是美色。
當然,絕大部分是失敗了的,外面的世界顯然不會有人慣着他,有時候甚至沒有任何理由,便會毫無防備地被狠狠扇幾個大嘴巴,走出去才明白,外面的世界再美,終究只是別人的世界,與自己無干,美麗的表象下,其實每一步腳下都是障礙,每一步都邁得特別艱辛,每一步踩下去,總帶着血。
撞得頭破血流後,終於明白,曾經年輕高傲不可一世的信心,原來竟是那麼的可憐亦可笑,美麗的世界裏,每個人都在卑微的活着,卑微的低着頭,卑微的陪着笑躬着腰,想要得到任何想要的東西,首先必須卑微,意氣風發無視規則的人不是沒有,這種人要麼天生的對自己對別人都心狠手辣,要麼,他死於意外。
消磨了意氣,拋去了高傲,磨滅了心中那股子莫名其妙的信心後,終於發覺,原來還是家最好。
家裏隨時都有熱騰騰的飯菜,總有滿懷擔憂的嘮叨,總有人毫無條件的為你付出。
於是有人因為自尊咬牙苦苦支撐,有人拎着簡單的行李,傷痕累累地回家。
說是歲月成熟了人生也好,說是活明白了也好,說是意氣喪盡鬥志皆消也好,年歲越大,越覺得家的重要,家在心中的位置不知不覺便擠下了所謂的「名利權力美色」以及種種貪慾,不知不覺成了最重要的東西,那是自己最後的堡壘,那是人生的最後一道防線,世上無數謳歌男人為了自己的家不惜與人以命相拼的故事,皆因為此。
躊躇滿志,血氣方剛,半生蠅營狗苟,卻只換得滿懷蕭索,功名未立。
過盡千帆,洗盡鉛華,返璞歸真之地,仍是當年的三尺寒舍陋室。
這些想法,沒挨過耳光的人不會懂。
李素挨過耳光,說得卑微一點,他挨過兩輩子的耳光。
所以有些男人需要花費一輩子才明白的道理,這輩子他才二十來歲便懂了。
他明白「家」這個字意味着什麼,他更明白為了這個字,他可以付出到怎樣的地步。
無論任何危機險惡,唯以命相拼便是。
家裏有老父,有妻子,將來還會有孩子,自己是一棵大樹,儘管樹蔭稀薄,枝幹細,可他仍竭盡所能將他們護在自己的枝葉下,給他們一片蔭涼,拼命為他們遮住每一縷烈陽,擋住每一滴雨點。
許敬山下獄,李家也遇到了危機,或者說,許敬山只是被李家所牽累,別人最根本的目的,就是衝着李家來的。
內情太複雜,李素沒辦法跟許明珠解釋,他能做的,只是勇敢的擔當。
「夫君,我爹他犯的事很嚴重嗎?」許明珠訥訥地問道。
李素正色道:「別聽外面的人瞎扯,你爹犯了什麼事?他是清白的!只是被小人算計了而已,我要做的,就是為你爹申冤,記住,你爹沒犯事!跟任何人都要理直氣壯這麼說,自家人都弱了氣勢,外面的人怎麼看我們?」
許明珠點頭,挺起了胸脯大聲道:「對,就是被小人算計了!我爹是冤枉的。」
李素笑道:「你看,人一旦有了底氣,是不是感覺心胸豁達多了?世道終究是朗朗乾坤,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
垂下頭,許明珠幽幽地道:「可是妾身聽說長安城內沸沸揚揚,不僅是我爹,連咱們李家的名聲都壞了,若為了我爹而讓李家抬不起頭,夫君,妾身實不知日後如何面對您和阿翁」
李素肅然道:「你我既是夫妻,同甘共苦原是本分,患難何必分彼此?更何況丈人下獄,多半是受了李家的牽連,別人恐怕就是衝着咱們李家來的,丈人只不過受了池魚之災」
許明珠愕然,抬頭看了看李素的臉色,抿了抿唇,拽住了李素的手,她的手很冰涼,但很有力。
「夫君,不管誰受誰的牽連,我爹的性命就交給夫君轉圜周全了,妾身明白了,事到如今,已不是分彼此的時候了,妾身願與夫君共度此患難。」
李素笑道:「夫人放心,這輩子,咱們才剛開始呢,可不敢鬧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頓了頓,李素眼中突然冒出一縷寒光,夜色下分外冰冷。
「這一次麻煩主動沾了身,我且等着看誰在後面興風作浪,追查出來必斬草除根,不留後患!」
午後的山腰上,陣陣蟬鳴吵得頭昏腦漲,昏昏欲睡,令人無端多了幾分煩躁。
李素和王直的心情都很煩躁。
刑部侍郎韓由入獄,可惜大理寺卿孫伏伽仍未撬開韓由的嘴,對這位有史記載的華夏第一位狀元公,李素的心情很複雜,既對他的淵博學識充滿了崇拜,在他面前李素說句成語都要小心翼翼看看他的臉色,同時又覺得要不要扇他幾個嘴巴子分分鐘教他如何刑審犯人。
讀書人終究太心軟,下不了狠手,更何況這樁案子牽扯越來越廣,連李世民都動了真怒,孫伏伽投鼠忌器的心情李素也頗為理解,只是韓由的嘴遲遲撬不開,許敬山一案的進展就此停滯陷入僵局,雖說李素已打過招呼,老丈人在刑部大牢裏不會受刑,可終究住在髒亂陰暗潮濕的環境裏虱子啃跳蚤咬,很容易變質的。
「韓由下獄後,我依你所言,到處托人使錢打點,刑部但凡能進大牢的人,無論是官員還是差役,我都試過了」王直愁眉苦臉嘆了口氣,道:「可惜這樁案子鬧得太大,連陛下都發怒了,咱們的銀錢使出去,沒一個人敢收,我剛抬出錢箱子人家的腿就嚇軟了,差點沒給我跪下,說是侍郎韓由前車之鑑在前,死也不敢步其後塵」
李素揉了揉略顯麻木的臉,嘆道:「如此說來,刑部大牢果真是進不去了?」
王直道:「確實無法滲進去了,據說韓由被單獨關押在刑部大牢最深處的角落裏,牢門外還有太極宮的禁衛層層把守,不准任何人靠近,顯然大理寺孫正卿也覺得此人很重要,怕有人殺他滅口,所以防範很嚴,咱們若想接近韓由,幾乎不大可能。」
李素沉吟片刻,道:「目前我們和孫伏伽的想法是一致的,都想撬開韓由的嘴,問清楚到底是誰在背後指使他,最大的問題是,孫伏伽手裏掌握着人犯,卻因投鼠忌器而下不了狠手,我能下狠手,卻無法接近刑部大牢」
王直兩眼一亮:「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說,咱們跟孫伏伽聯手,讓孫伏伽放咱們進大牢,咱們用刑將韓由的嘴撬開,對不對?對不對?」
李素抑鬱地嘆了口氣,怎麼辦?從感情上來說,身邊都是鐵杆的兄弟,從小玩到大,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可從理智上來說,李素很不想承認自己有這麼一號親人,拉低了幾兄弟的平均智商值
「用你那十成全新沒用過的腦子好好想想,孫伏伽會答應如此無稽的條件麼?他對韓由下不了狠手是因為朝堂的君臣們都在盯着他,不是因為心軟!把我們放進去對韓由用刑,這跟他親自用刑有何區別?」李素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直興奮之色不由一滯,接着泄氣地道:「那還能怎麼辦?」
李素摸着下巴思索半晌,緩緩道:「辦法倒是有一個」
「什麼辦法?」
李素一本正經道:「很簡單,買通守大牢的差役,悄無聲息混進大牢裏,給韓由身上綁滿震天雷,然後逼供,敢不招認幕後主使,讓他原地爆炸」
王直呆滯:「啊?」
「換個法子也行,震天雷綁你身上,站在韓由面前,敢不招認你就自爆,把他嚇尿,說不定他就招了」
「」
看着王直一副三觀不僅受損而且受傷的表情,李素幽幽嘆了口氣,很顯然,王直此刻的智商莫名其妙拉高了,對李素出的餿主意似乎並不大認同。
這樁案子發展到現在,韓由的口供很重要,一旦能把韓由的嘴撬開,很多關鍵性的疑團都能瞬間解開,包括躲藏在幕後的主使人。
沒人比李素更急着拿到韓由的口供,這與許家和李家目前面臨的危機有着重要的關係,然而李家是當事人之一,當長安城的流言蜚語沸沸揚揚,將李家置於風暴中心時,為了避嫌,李素不得不主動放棄參與此案的資格,所以韓由不開口,李素也沒辦法去大牢裏逼問,只能選擇每日閉門謝客。
目前而言,韓由是此案唯一打開的一個小缺口,這個缺口很重要,認識到這一點人有很多,朝堂里的君臣個個都是久經風浪的老狐狸,一眼便看得分明,老狐狸們看清楚了,那個躲在幕後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韓由若是開了口,幕後之人勢必會被挖出來,此案已上達天聽,無論是誰在指使,都躲不過李世民的滔天怒火。
然而奇怪的是,韓由入獄已三天了,按說這個階段幕後的指使人應該慌亂了才是,畢竟韓由隨時有可能把他供出來,那個幕後之人但凡智商比王直高一點的話,此時應該有所行動了才是,殺人滅口也好,銷毀證據也好,或是直接出手施壓也好,然而刑部卻仍舊風平浪靜,不泛一絲波瀾。
李素感到有些不妙,到了這個時候,那人還沒出手,只有兩個可能,一是他掌握了某種方法,所以篤定韓由就算被千刀萬剮也不敢開口,二是韓由還只是下線,根本沒有觸及到這個幕後的核心,所以人家不怕他招供什麼,因為韓由知道的東西根本沒有價值。
第一個可能還好,李素擔心的是第二個可能,堂堂刑部侍郎,正五品官員,刑部的二把手,這種人如果還不曾觸碰到核心的話,這個隱藏在暗處的團伙勢力該是多麼強大無敵。
滿腹擔憂,毫無進展之時,太極宮傳來了消息。
吐蕃大相祿東贊車駕已至長安。
李素該揮舞着小手絹兒下樓接客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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