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發現自己無意間闖了個禍。
這個禍貌似闖得真不小,按程處默的說法,因為自己送出去的茶葉,把長安城整條朱雀大街都鬧得不消停,折騰了一夜,連李世民和羽林禁衛都驚動了。
可是,把整個事件從頭到尾再捋一遍,李素又覺得分外冤枉。
都是千古留名的名臣名將啊,當初從史書上讀到他們每個人的事跡時,都是那麼的閃亮鮮明,每個人都有一段只可仰視追慕的傳奇人生啊,閃耀千古的大唐盛世,就是從這幫人開始的啊……你們喝點茶就鬧成這樣,至於麼?說好的人生寂寞如雪的高冷形象呢?
「程兄,你覺得……陛下會不會治我的罪?」李素臉色分外難看,艱難地問道。
程處默搖搖頭:「說不好,此事可大可小,其實我爹和那些叔伯們私下經常切磋較藝,這不是什麼稀奇事,作為武將,本就應該保留爭強好勝的銳氣,陛下也樂見其成,所以對我爹他們的較斗,陛下通常都是睜隻眼閉隻眼的……」
李素聞言心情頓時一松,推了他一把,嗔道:「我就說嘛,打個架的事,有那麼嚴重麼?嚇死本寶寶了……」
程處默有些無語地看着他,良久,嘆了口氣,道:「剛才我說過,此事可大可小,私下較斗呢,自然不算大事,可是……昔年高祖皇帝立國後便有過旨意,哪怕是開國武將府邸內,亦不准私藏弓弩,甲冑,長兵器,貞觀初年,長孫伯伯和房相等人奉詔制律,歷時十年,終成《貞觀律》頒行天下,裏面有『擅興』一條。所謂『擅興』者,名目繁多,多為軍戍之事,裏面最嚴厲的便是私藏甲冑兵器。規定武將家中不可藏弓弩和長兵器,違者輕則流二千里,重則……以謀逆論處。」
李素睜大了眼睛:「…………」
「律法歸律法,不過大唐立國才二十多年,陛下雄才偉略。我爹他們那些將軍叔伯們也是風華正茂,正是勵精圖治,征伐天下之時,雖然律法不准家中私藏長兵器,這條大多針對的是府兵平民,武將們家中演武較技,不可能沒有長兵器,陛下早在還是秦王時便早知此事,那時連陛下自己的秦王府都藏有數不清的長兵器,所以。對我爹他們家中藏長兵器一事,陛下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只要諸武將不暗中擴充部曲兵馬,藏幾件長兵器算不得什麼大事,不過,這件事滿朝君臣上下心知肚明,卻不能拿到枱面上來說……」
程處默鬱悶地嘆口氣,道:「可惜的是,昨夜我爹和諸位叔伯打得興起,將這條律令拋諸腦後。當時驚動了武侯,坊官和羽林禁衛,昨夜至少有一千多人親眼看見我爹和諸位叔伯抄着長兵器打得風生水起,抵賴都抵不過去……今日陛下將他們叫進宮。多半也是為了此事,應對得不好,陛下真有可能會問罪。」
李素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程伯伯他們太不冷靜了。」
「是啊……」程處默下意識點頭,隨即醒過味來,瞪着他道:「都怪你的茶葉!」
「好吧,都怪我。」李素舔了舔乾枯的嘴唇,試探着道:「要不,我自戕以謝天下?」
「好啊好啊。」程處默忙不迭點頭,表情非常的贊同。
人心真險惡,李素瞬間就想跟這傢伙割袍斷義了。
「程伯伯他們……不會真被問罪吧?」
程處默斜眼看着他:「現在知道愧疚了?」
「沒,我就以局外人的身份隨便問問,其實治罪也不要緊,流放二千里嘛,情當是出去轉一圈散心了,大唐如今正是征伐天下之時,陛下怎麼也不可能對這些開國將軍們下重手,對吧?」
程處默哼了一聲,道:「當然不會下重手,責罵一頓卻是免不了的,或許還會罰俸,降職什麼的,也虧得我爹運氣好,昨夜若只有他一人抄着宣花斧爭鬥,今日陛下絕饒不了他,但是昨夜一干叔叔伯伯們都動了長兵器,呵呵,所謂『法不責眾』,陛下怕是也拿他們無可奈何……」
李素一顆心終於徹底放回了肚裏,長長舒了口氣。
二人說着話,卻聽遠處村口的小道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李素與程處默互視一眼,同時站起身。
來人是一位宦官,穿着絳紫色宮裝,騎在馬背上被顛簸得愁眉苦臉。
李素二人知道這位宦官是衝着自己來的,程處默朝宦官揚了揚手,大聲招呼了一聲,宦官撥轉馬頭朝二人飛馳而來。
「奉,奉陛下詔……」宦官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結結巴巴道:「涇陽縣侯,尚書省都事李素速速進太極宮面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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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宮朝會。
大唐的朝會很務實,無論文臣武將通常都不說那些假大空的廢話。
提到治國,賑災,修堤,賦稅等等民生問題時,往往是文臣們的主場,武將們則在一旁懶洋洋地打着呵欠,提不起絲毫興趣。
待到文臣們把國內的事情處置完畢,開始說到外交和戰備之類的話題時,武將們頓時精神一振,很快太極殿內便會響起一片喊打喊殺之聲,武將們神情激烈,嗓門高亢,對鄰國動輒叫囂着亡族滅種,去年依照李素對薛延陀的推恩,用間等策,李世民御駕親征,徹底滅掉了薛延陀,大唐北方大患一掃而平,國內無論君臣武將,或是普通的府兵和平民,心氣兒頓時高漲許多,對那些剩餘的鄰國愈發不放在眼裏了。
但凡文臣們稍微提出一點不同意見,武將們便勃然大怒,大罵瓜慫,軟蛋,嚴重者直接問候對方女性先人,使得每次有武將們參與的朝會,最後的氣氛都不知不覺換了畫風,變成了一群土匪在聚義廳里大呼小叫,白山黑水三十六路瓢把子劃地盤的豪邁粗獷畫面,一旦到這時,文臣們常常被噎得直翻白眼,李世民氣得瑟瑟直抖,大罵訓斥,卻還是無濟於事,武將們消停兩日後依舊我行我素,氣焰張狂。
今日朝會的氣氛卻頗為怪異。
平日叫囂得最大聲的幾位武將全都不吱聲了,十來人站在太極殿的中央,垂頭屏息,一臉頹喪。
這十位武將都是大唐有頭有臉的軍方首腦級人物,以程咬金為首,包括李績,牛進達,張亮,段志玄等名將,這些早年意氣風發,跟隨李世民大殺四方威風凜凜的傢伙,今日臉上身上或多或少都帶了一些傷痕淤青,垂頭喪氣如敗軍之將。
李世民滿臉鐵青,被這群影響大唐安定團結的黑惡勢力氣得渾身直顫,指着面前這十來個人,機關槍似的一路掃過去,卻不知應該先罵哪個才好。
「你們這些,這些……老混帳!不修德不立身,只知打打殺殺,夜禁之時公然在朱雀大街上械鬥,你們……你們想氣死朕麼!」
「臣等知罪。」
包括程咬金在內,一干武將紛紛跪地請罪。
「程知節!此事由你而起,你說,為何夜半出門,挑釁同僚袍澤私鬥?」
聽到被李世民點名,平日囂張無比的程咬金也嚇了一跳,心虛地朝滿臉鐵青的李世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昨夜與他私鬥的幾位同夥,同夥報以憤怒的目光,重重一哼。
程咬金嘆了口氣,道:「陛下,因為臣……睡不着。」
想想覺得不服氣,程咬金手一抬,指着幾位同夥補充道:「……他們也睡不着。」
同夥們怒了,異口同聲道:「陛下莫聽這老匹夫胡說,臣……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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