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麼打破傳統,喝茶這種事總無法避免跟文化摻和在一起。
任何事情只要跟「文化」倆字挨上邊,簡單的東西就變複雜了,端杯一仰脖子的事非要搞出許多眼花繚亂的花樣,以證明文化這個東西的存在。
於是李素化繁為簡的炒茶沒了市場,因為沒文化,哪怕頂着大唐才子的名頭也推銷不出去。
「不喝別喝,別糟踐了好東西。」李素奪過東陽的大瓷杯,仰頭灌了一大口,一股濃濃的苦味頓時在嘴裏蔓延開來,苦得他打了個激靈。
東陽看着他的目光充滿了心疼,仿佛眼睜睜看他灌了一口尿似的,最無奈的是那種想攔又攔不住的心情……
「其實也挺好喝的,味道雖然古怪了些,喝久了怕是也會習慣,你留點茶葉給我,我在家慢慢品。」東陽人美心也好,總歸不想讓李素下不來台,非常照顧他的自尊心。
「行,留給你。」李素也懶得改變大唐名士權貴階層的自虐心理了,明明烹茶那麼難喝,還好意思說炒茶的味道古怪……
「不說喝茶的事了……」李素不動聲色地把大瓷杯推遠了一些,今日沖泡的茶,貌似茶葉確實放多了點,苦得連他都張不開嘴了。
手指有節奏地輕輕敲擊着石桌,李素沉吟半晌,道:「說個正事,你好好聽着,能不能辦你先想想。」
「什么正事?」東陽好奇地眨眼。
「如今以你的身份,還能進太極宮麼?」
東陽嗔道:「跟我在一起時又是摸手又是摟腰,把出家人褻瀆得夠夠的,道君看到了非降下九天神雷劈死你,現在倒想起我的身份了。」
「道君爺爺年紀大了,眼神不大好,以前經常劈錯人……」李素笑道。
「別編排道君,當心報應!」東陽瞪了他一眼,接着道:「如今我雖已出家,但我終歸還是李家的女兒。說是出家人,無論百姓還是太極宮的宦官宮女,還是拿我當公主看,連父皇也好像把我出家人的身份忘了。每月殿中省給皇子皇女派發月例,都沒忘了我這份,而且我這份似乎比別的皇子皇女更多一些,每次外地有好物事上貢,父皇覺得還可以的。通常也會賞賜到我的道觀里來,至於出入太極宮……那就更簡單了,只是我不願去而已。」
李素嘆了口氣,他大致明白李世民的心情,當初因為他和東陽的事,父女關係一度降至冰點,親生女兒心灰意冷,出家為道,縱然帝王無情,終歸是自己的血脈。後來那幾年,李世民漸漸生了悔意,對李素和東陽之間的藕斷絲連他睜隻眼閉隻眼便是明證,他還是捨不得女兒孤老一生,儘量在彌補當初的過錯。
「好端端的,為何問我能不能進太極宮?」東陽狐疑地盯着他:「你又想使什麼壞?」
「我哪敢在太極宮使壞,長几個腦袋都不夠砍的……」李素笑着眨眼:「既然能進太極宮,進掖庭也沒問題吧?」
「掖庭?」東陽噗嗤笑了:「盡說胡話,掖庭誰願去?那是犯了事或是被貶的妃子和宦官宮女去的地方,罰做漿洗打掃之類的苦活。我雖出家為道,好歹也是公主,哪裏能去那種地方……」
頓了頓,東陽露出一絲畏懼之色。低聲道:「掖庭是真正的冷宮,裏面水深得很,當年我娘住的宮殿離掖庭僅一牆之隔,聽說那裏隔三岔五總有人莫名其妙斃了命,宮裏又沒有官府,報上殿中省。殿中省管事的宦官哼哼哈哈幾句,也不下來查,把人裹在草蓆里往宮外一扔了事……」
「活在掖庭里的人,說是活着,其實生不如死,那是一個混亂殘酷的地方,誰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莫名其妙得罪人,更不知道得罪人以後半夜裏會不會被一杯水毒死,或是被捅了刀。」
東陽幽幽嘆氣,不知想起什麼沉痛的往事,垂頭默默神傷,過了許久才平復了情緒,抬頭盯着他道:「你為何突然問起掖庭?」
李素苦笑道:「本來想請你幫忙去掖庭跑幾趟的,但看樣子你對那個地方甚是不喜,我倒不好開口求你了……」
「掖庭與你有何干?你要我去掖庭幫你做什麼?」
李素沉默片刻,低聲道:「我想在掖庭里找個人,這個人……很重要。」
「誰?」
「記得上次你說過一個姓武的女子嗎?當時你把她當成趣事說給我聽,但我卻留了神,這位女子……我想結交她。」
「結交……」東陽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你對一個女子說『結交』?古往今來也沒這說法呀。」
「沒說錯,就是結交,上次聽你說這個姓武的女子如何馴馬,一曰鐵鞭,二曰鐵楇,三曰匕首,鞭之不服則擊,擊之不馴則殺,此女……是個人物。」李素悠悠地道,話里半真半假,總之,為何突然關注武妹妹,他也沒法自圓其說,只好牽強解釋幾句。畢竟除了他,誰都不知道這位正在掖庭受苦受難,人生陷入低谷的女子,將來會有怎樣貴不可言的前途。
東陽嗤笑:「一個被打入掖庭的女子,在宮裏怕是一生難以出頭了,難道你覺得她還有一飛沖天的那一日?」
李素眨眼:「說不定她將來真的嗨到飛起呢……多認識個人總是沒錯的吧。」
東陽嘆氣:「聽說那姓武的女子被打入掖庭已大半年,這麼久了,活沒活着都說不準呢,掖庭可是個吃人的地方呀。」
「我相信她還活着,世上有那麼多的小怪大怪等着她去刷呢,死了可就太可惜了……」
東陽想了想,道:「掖庭我能去,但不方便去,畢竟我的身份太多人知道,我若去掖庭找一個被貶罰的宮女,動靜未免太大了,很容易給她招來殺身之禍,不過我可以讓貼身宮女綠柳去,她自小便進宮服侍我,宮裏的人面她都熟,你想托話還是帶東西,讓綠柳去最合適。」
李素笑道:「那就太好了,回頭讓綠柳來家裏找我,我托點東西讓她帶進宮裏。」
東陽嘆氣:「我總覺得你又在使壞……或者說,你看上那個姓武的小宮女了?」
李素急忙搖頭:「那位姓武的女子我可沒福分消受,跟她發生點什麼會折壽的。」
東陽捶了他一記,嗔道:「又胡說八道,跟出家人發生點什麼才會折壽,這些日子你總撩撥我,你說你都折了多少年壽了?」
李素反手握住她的手,不老實地朝她的胸前探去,笑道:「我不想活了,來,讓我劫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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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李家來了一位客人。
一個意料之外又算是意料之中的客人。
客人姓陰,名弘智。姓氏有點怪,但出身名門望族,祖父是前隋名將陰壽生,父親是前隋名臣陰世師,當然,這些前朝的出身都是浮雲,也沒見哪個缺心眼的頂着前朝的顯赫出身滿世界晃蕩,只不過他還有兩個身份卻不容忽視,他是李世民的小舅子,如今的吏部侍郎,齊王李祐的舅父。
最後一個身份令李素的心一沉。
該來總會來,除了父母,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前幾日齊王又是折節結交,又是送重禮,當時李素以為齊王和太子一樣被掰彎了,對自己這麼好是因為垂涎自己的美色,現在看來,李素對自己的魅力似乎太過自信了……
陰弘智登門的禮儀無可挑剔,先遞名帖,再送禮單,管家進內院通稟時,他便在門外廊下靜靜地等着,臉上永遠帶着溫和有禮的笑容。
李素接到名帖後長嘆口氣,然後整了整衣冠親自出迎。
按說一個吏部侍郎還不至於讓李素如此隆重迎接,只不過這傢伙背後站着齊王,齊王這人怎麼說呢,有時候是人,有時候不是人,性格充滿了玄幻色彩,所謂穿新鞋不踩臭****,對陰弘智還是禮貌一點比較好。
二人相見,互相行禮,李素熱情地將陰弘智引入前堂,各自坐下。
李素吩咐設宴,其實此時才上午時分,上不挨天,下不挨地的時辰,不過大唐的風俗就是這樣,可能主人總是擔心登門的客人離餓死只有一口氣了,所以不管什麼時辰,只要客人登門,通常都是設宴招待。
趁着府里下人準備宴席的空檔,賓主各自落座,開始沒營養沒意義浪費時間蹉跎光陰的寒暄廢話。
一邊說着今天天氣哈哈哈之類的廢話,李素抽空不經意似的打量着陰弘智。
陰弘智大約四十多歲年紀,膚色有點黑,臉型跟牛進達有點相似,都長着一副方方正正的板磚臉,夜裏不點燈的話,迎面撞上還以為被人偷襲了。
看起來很正派,相比牛進達不苟言笑的表情,陰弘智倒是永遠帶着笑容,笑容和溫和,說話時眼睛總是不卑不亢地直視對方,很容易讓人發現眼中的真誠之意,或許這也是他能官至吏部侍郎的原因吧,天生自帶正義凜然屬性的傢伙總不會混得太差的,比如許敬宗那樣的……
混跡大唐日久,李素也深知不可貌相的道理,所以儘管陰弘智的長相非常的正派,李素仍然保持着高度的戒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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