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明珠和百名護送她的將士正在大漠不知名的深處艱難而蹣跚地行走。
大家走得很慢,糧食和水已經全部耗盡,一行人在絕望中走向未知的前方,原本對方向頗為篤定的火長方老五,現在也變得猶疑不定,對前方的終點充滿了茫然。
糧食和水沒了,人在沙漠裏幾乎已絕了生望,恐慌的情緒在將士們中間漸漸蔓延開來,隊伍行走間愈見低迷不振,誰都不想多說一句話,整支隊伍仿佛成了一隊沒有思想的行屍走肉,在茫茫無垠的沙漠裏慢慢走,慢慢等待死亡的來臨。
駱駝被殺了五匹,沒有辦法的辦法,一刀捅向駱駝的脖頸,眼看着它發出臨死前最後的悲鳴,拔出刀,血像噴泉般湧出,將士們各自用水囊接了,再把味道鮮美的駝峰肉割下,靠這五匹駱駝的血和肉,斷水斷糧的隊伍在沙漠裏多支撐了三天。
許明珠快瘋了,精神已處在崩潰的邊緣。
她很想就此倒下,埋在黃沙中一睡不醒,那又腥又臭還帶着幾分騷味的駱駝血,每次喝一口下去都仿佛要了她半條命,一個如花似玉般的女子,在沙漠裏卻活得如螻蟻般苟且偷生,許明珠實在忍受不了了。
若非夫君正在遙遠的西州身陷絕境,等待她去救,或許她早已拔出雪亮的匕首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人在絕境裏,害怕和煎熬的並非缺糧斷水,而是走在前後不見盡頭的茫茫沙漠裏,完全喪失了希望,不知道要走多久,也不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是自己要到達的終點,或是自己的埋骨之地,死亡,時刻籠罩在黯淡無光的路途上,隨時擇人而噬。
許明珠想死,但她不能死。因為她有使命,夫君的命就是她的使命。
其實,她今年才十七歲,一個對情事懵懵懂懂的如花季節。懂事的時候開始,受到的便是將來嫁人後相夫教子的教育,嫁給李素後,無論她對李素是奉承還是服侍,一切緣於自小的教育。因為那是婦德。
東漢有位名叫班昭的女史學家,這位女史家不好好研究史學,卻不務正業寫了一本《女誡》,用以告誡自己的女兒所謂三從四德,這本書為今後上千年的男男女女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男尊女卑因此書而始,而《女誡》也成為了歷朝歷代婦女們閨閣之中最基本最經典的婦德必讀之物,順便說一句,這位貽害中國婦女上千年的女史學家,她的哥哥卻正是打通絲綢之路。鼎定西域,並在沙漠中建起了西州城的班超。
許明珠,無疑也是《女誡》的受害者之一。
說是「受害」,倒也有些過了,總的來說,她與李素的夫妻感情是很薄弱的,可是女子出嫁從夫的觀念在她心中已根深蒂固,哪怕她的丈夫心裏還裝着別的女人,可她仍將李素當成了她的天,她的脊樑。天不能塌,脊樑不能斷,所以求兵馳援西州救夫君的命也就成了她的一種本能的選擇,如同救自己的命一般。
至於心裏對夫君有沒有情意。那就是有目共睹了,……穿越茫茫大漠,忍飢耐渴,歷經千難萬險,只為救援夫君,一個女人為丈夫做到這一步。若說她對丈夫未生情意,又怎會無怨無悔為丈夫付出如此之多?
前途莫測,前途渺茫,前途日月無光。
許明珠騎在駱駝上,身軀有些搖晃,長期的缺水令她的俏容都失去了血色,憔悴的樣子與當初那個嬌艷欲滴的美嬌娘判若兩人。
方老五離許明珠很近,這一路他幾乎都盯着她的背影,他很擔心許明珠會突然栽倒在地,因為他看得出,這幾日許明珠的精神和身體越來越差,整個人已萎靡得不行了,若非還有一股信念在她小小的身軀里支撐着她,恐怕她早已倒下不醒了。
一個弱女子,一路歷經常人所無法想像的艱困和辛苦,咬着牙走到今日,連方老五這種糙漢子都忍不住暗暗佩服她的堅韌。到底有着怎樣超凡的念想,才能讓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願意付出如此代價,方老五不懂,可他不能不佩服。
見許明珠騎在駱駝上的背影越來越佝僂,眼看有栽倒的危險,方老五急忙趕上前,輕喚道:「夫人,夫人……」
許明珠扭頭看着他,面孔被罩在黑紗斗笠里,看不清眉目和表情。
方老五笑了笑,道:「夫人從今早趕路到現在還滴水未進,小人見您似乎撐不住了,先喝兩口潤潤吧。」
說着方老五摘下腰間水囊,遞給許明珠。
許明珠頓時露出嫌惡的目光。
行走在已是絕境般的大漠裏,本不該如此挑剔,可她實在恨透了這又腥又騷的駱駝血,情願渴着也不願再喝一口。
許明珠搖了搖頭,還是很識禮數地露出一抹笑意,道:「多謝方火長,我不渴,你留着給渴了的將士們用吧。」
方老五知道她不喜駱駝血,也不勉強,順勢收回了水囊,然後笑道:「駱駝血味道腥騷,倒也難為夫人了,只是夫人長久不飲水也不好,小人倒知道一個法子,勉強能弄到一點水,不過這法子很髒……」
許明珠喉頭蠕動了幾下,她確實很渴了,但有駱駝血之外的法子,再髒她都不介意。
「什麼法子?」
方老五笑道:「等會兒咱們找一塊背陽的沙丘,選在沙丘腳下挖個洞,不停的挖,大約挖個半丈深淺,裏面的沙子便帶了幾分水味兒了,只不過出不了真正的水,頂多沙子有點濕,那時夫人把嘴湊上去,吮吸那片濕沙,雖然有點髒,而且解不了渴,但潤潤嘴皮和喉嚨還是可以的……小人是聽西州城裏一個胡商說的,也不知真假,等會兒咱們試試便知。」
許明珠頓時露出感激之色,嘆道:「多謝方火長,這一路若沒有你,怕是我們大家都……方火長,真是對不起眾將士,大家都被我連累了……」
方老五擺擺手:「夫人莫說這種話了,我等護送夫人回長安,是遵了李別駕和蔣將軍的軍令,軍令如山,哪怕刀山火海都得蹚過去,只是小人見夫人這一路打不起精神,倒確讓小人擔心,要不……小人給您吼幾句咱們關中的俚歌解解悶?」
許明珠失笑,搖頭。
使命在身,心急如焚,再加上身陷絕境,不知能不能支撐着走到玉門關,諸多心思壓在心間,她哪裏有心情聽什麼俚歌?
見許明珠仍鬱鬱寡歡,方老五也沒了轍,正在腦海里尋思着用什麼法子讓這位弱女子開心一點,忽聽前方將士傳來一陣驚喜至極的歡呼,甚至還伴隨着某些將士喜極而泣的嗚咽聲。
「夫人,方火長,前方十里之外,隱約可見一座城樓,約莫是玉門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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