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髮飆了。沒有一絲顧慮,也沒有一點防備。
這幾日李素和城外騎營的名聲臭了大街,不僅李素被西州官場所孤立,騎營的將士也成了西州百姓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在外人眼裏看來,李素和騎營將士目前是最艱難的時候,面對內部的斷糧,和外部的仇視,李素和騎營將士除了選擇向曹余妥協,或是自己知難而退回長安,別無他法。
所有人都是這麼看的,千夫所指,解不開的死結,偏偏李素卻選擇了發飆,而且是聲勢浩大的發飆。
自西州被大唐佔據以來,從未有過大唐的軍隊擺出進攻的陣勢強硬進城的先例,偏偏李素開創了這個先例。
西州北城門前,騎營千餘將士列陣,果毅都尉蔣權橫刀立馬,李素麵沉如水,大漠裏的熱風掀起漫天黃塵,騎營戰陣前,一面上繡着「涇陽縣子定遠將軍李」的旌旗迎風獵獵招展。
未多時,西州折衝府果毅都尉項田匆忙趕到北城門外,後面跟着數百名折衝府將士。
見城門外空地上列隊整齊的騎營將士,項田臉色大變,當即拔劍遠遠指着李素,氣急敗壞喝道:「聚兵結陣,列於大唐城池前,李別駕意欲何為?」
李素麵無表情掃了他一眼,然後……闔眼養神,竟一句話都懶得搭理。
倒是旁邊的蔣權冷哼一聲,道:「西州百姓窮苦,吏治敗壞,諸官蒙蔽刺史,倒行逆施,猖獗之至,今查明刺史府司馬馮善欺上瞞下。設奸計構陷朝廷官員,惡官橫行於市,百姓陷於水火。李別駕深為西州官民憂慮,遂領兵入城。施重典以治亂象,誅奸賊以撫民心!」
一番話說得大義凜然,落地有聲,城外空曠沙地上悠悠迴蕩着蔣權的餘音。
項田呆怔片刻,這才完全消化了蔣權的這番話,頓時勃然大怒:「一派胡言!曹刺史奉皇命經略西州三年,數次外敵寇城,而西州穩如泰山。城中官員商賈百姓各居其屋,各安其業,何來百姓窮苦,吏治敗壞之說?」
挺直腰杆,項田望向蔣權身後一直默不出聲的李素,凜然道:「李別駕,請恕末將不敬,末將想問問別駕,今日如此陣仗,假以入城施重典誅奸賊之名。而行篡權謀城之實乎?李別駕意欲何為?」
兩位武將在城門前爭了幾句,李素一直默不出聲,只是面無表情地望着蔚藍的天空。不知在想着什麼。
見二人大有城門前開一場關於忠奸的辯論會的趨勢時,李素終於不耐煩了。
他很忙的,沒空跟人鬥嘴皮子。
「蔣將軍……」李素輕輕喚道。
蔣權湊近李素身邊:「李別駕有何吩咐?」
李素盯着遠處一臉驚怒的項田,淡淡道:「去告訴項田,給他一炷香時間,一炷香時間過後若折衝府不讓道,則視為敵對,你可下令進攻!」
蔣權吃了一驚,他原以為今日騎營擺出陣勢只是嚇唬西州官員和武將。卻沒想到李素居然真的決定與折衝府開戰,一旦與折衝府將士動了手。這後果……
見蔣權遲遲不領命,李素明白他的顧慮。輕笑道:「欲大治西州,必先剜其膿瘡,去吧,朝廷那裏,自有我來擔待。」
蔣權遲疑片刻,終於狠狠點頭。
轉過身瞪着項田,蔣權大喝道:「李別駕有令,一炷香之後若折衝府將士不讓開道,則視為敵對,騎營將士,拔刀!準備進攻!」
項田大驚,差點一頭從馬上摔下來。
他竟真敢對摺沖府開戰!這得鬧出多大的事,事後將有多嚴重的後果啊!這豎子簡直……
不,他不是豎子,是瘋子!
「李素!你……你想造反嗎?」
當下項田也顧不得官職尊卑了,揚刀指着李素氣急敗壞地大吼道。
被指名道姓的李素闔上眼繼續養神,從頭到尾沒搭理過項田。
蔣權面無表情地望着天,冷冷道:「還有半炷香時辰……」
城門外,項田身後數百名折衝府將士隊伍出現了小小的騷動。對於李素到底敢不敢真的對摺沖府動手,作為將領的項田猶在半信半疑之間徘徊,可他身後的將士們卻信了。
不能不信,諸將士都是見過殺陣的,今日此刻,只看騎營將士擺出的陣勢,還有那被漫天飛舞的黃沙掩蓋的肅殺之氣,眾人一眼便能看得出,騎營說要進攻絕不是鬧着玩的,他們是真有動手的打算啊……
項田又急又怒,此刻他終於察覺到事態已超出了曹刺史和他的控制,李素所言所行,根本不能以常理揣度,是啊,哪個正常人能揣度一個瘋子的所思所行?可笑昨日他還在和曹余商量怎樣將這個李素拿捏在手裏,這種瘋子,是他們能拿捏得住的麼?
「李素,你今日所行,與造反無異,勸你懸崖勒馬,切勿自誤!」項田氣極吼道。
李素睜開眼,看着蔚藍的天空裏飄浮着的一朵雲彩,輕輕嘆了口氣。
這一聲嘆氣仿佛成了石破天驚的軍令,騎營戰陣後,隆隆的進軍鼓聲忽然擂響,陣前蔣權眼中殺機大熾,執刀平舉,暴烈大喝道:「弓箭上前!全軍,準備進攻!」
轟!
漫天黃沙終於掩蓋不住直衝雲霄的殺氣,騎營將士迅速變幻陣式,陣前兩排的將士拉弓搭箭,中陣林立的長矛長戟動作整齊劃一地平舉,呼嘯的風聲里,一陣激昂威武的聲音響徹雲霄。
「大唐,萬勝!」
「大唐,萬勝!」
轟!
話音落,千人騎營裹挾漫天殺氣,一齊朝前踏出一步,一往無前的氣勢,仿佛世間一切堅壁鐵牆都在他們腳下碾壓成糜粉。
項田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現在他確信了,李素是真要對摺沖府動手。這個十多歲的少年娃子……竟有掌控整個西州的野心!
「快,快去刺史府請曹刺史,……出大事了!」項田扭頭顫聲吩咐身旁軍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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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內。
當驚惶失措的軍士幾乎以連滾帶爬的姿勢跑到刺史府。告知北城門外發生的一切時,刺史曹余也驚呆了。
「這豎子!他。他怎敢……他不要命了麼?」曹余神情灰敗,睜着無神的雙眼喃喃自語。
「曹刺史,項將軍請您速至北城門,李素馬上要下令進攻了!」軍士語氣惶急道。
曹余回過神,臉上佈滿怒容,狠狠一咬牙,道:「走!去北城門!」
軍士仿佛遇到了救星般長鬆一口氣,馬上領着曹余出門。
時間過得很慢。從刺史府內院到大門,短短几丈距離,曹余卻仿佛走了半輩子,腦子裏各種思緒不停閃爍浮現。
即將跨過刺史府大門時,曹余的動作卻忽然停滯了,軍士不明就裏,卻見曹余的臉色陰晴不定,時紅時白變幻莫測。
「曹刺史……」軍士焦急地催促道。
曹余卻緩緩搖頭,跨出大門的那一腳竟縮了回來。
作為西州首官,此時此刻。他曹余去北城門制止李素動手,真的合適嗎?
現在事情已經鬧到這般地步,眼看要有流血衝突了。大唐立國至今,唐軍尚無自相殘殺的先例,此例竟首破於西州,若然傳到長安,陛下如何處置李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作為西州首官,陛下將如何處置他曹余?若僅因此事而被處置倒罷了,怕就怕陛下龍顏大怒之下一挖到底,那麼西州官場和折衝府隱藏了三年之久的秘密。必將在陛下的眼中無可遁形,那時……可就是天大的災禍了。
所以。此時此刻,他曹余不能出面!
不出面。代表着一切還有轉圜迴旋的餘地,哪怕李素那個瘋子真的動手了,折衝府和騎營的衝突有了傷亡,只要他曹余沒出現在兩軍對壘的戰場上,這件事仍在可以轉圜的範圍內,一旦出面了,這件事便無可逆轉,勢難回天了!
想清楚了利害,曹余頓時做了決定。
「你去告訴項田,馬上給騎營讓道!李素就算要把天捅個窟窿,今日便由着他,讓項田萬莫與李素衝突,否則一切休矣!快去!」曹余陰沉着臉下令。
軍士滿頭霧水,卻一刻不敢遲疑,行禮後朝城門飛奔而去。
曹余站在門檻內,看着軍士飛奔的背影,臉上露出懊悔之色。
倒真是小瞧了那個少年了,只看今日他弄出的大手筆,這個十多歲便被封官賜爵的少年娃子,錫受天寵絕非僥倖,總歸是有些斤兩的。
大意了!
曹余是刺史,是政治官場人物,最初的憤怒過後,很快便恢復了冷靜,只有冷靜才不會犯錯。
可是……他今日領兵進城到底想幹什麼?
終於不再將李素當成尋常少年娃子看待的曹余,此刻又陷入深深的疑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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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北城門外。
驚惶的軍士附在項田耳邊低聲輕語幾句,項田的臉色變得一片鐵青。
數十丈的對面沙地上,蔣權揚刀大喝。
「一炷香時辰已到!騎營,進攻!」
轟!
「騎營將士且慢!且慢!」項田大急,揚臂嘶聲吼道。
蔣權揮手,騎營將士令出隨行,止住了腳步。
「項將軍,有何賜教?」蔣權冷冷注視項田道。
項田老臉漲成豬肝色,目光既憤怒又畏懼地看着隊伍中陣不言不語的李素,沉默許久,表情無比屈辱地道:「同是大唐袍澤,怎能同室操戈?李別駕意欲何為,末將不敢相問,只求李別駕對得起朝廷,對得起陛下……」
說着項田又停頓了片刻,忽然狠狠一揮手:「折衝府將士讓道!請李別駕和騎營將士入城!」
說完項田策馬默默退到一邊,身後的將士們也紛紛讓開,北城門和騎營之間頓時空出老大一塊空地。
直到這個時候,李素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蔣將軍……」
「末將在。」
「傳令,全軍進城!」
「是!」
…………
…………
騎營進城不到一炷香時辰,城外騎營的營地外黃沙漫天,十里之遙的茫茫大漠上,一支穿着黑衫蒙着臉,裹着黑色頭巾的騎兵隊伍掩殺而至。
這支來歷不明的隊伍軍紀森嚴,隊伍里除了駱駝和馬兒行進時不安分的響鼻和嘶鳴聲以外,再聽不到任何聲音,隊伍沉默有序地朝騎營的營地進發,沉默得令人壓抑,仿佛心中堵着什麼東西似的。
行至大營北面十里左右,遠遠已能看見大營模糊的輪廓了,為首一名蒙着黑巾的漢子拔出腰刀,腰刀的樣式頗為特別,呈半月弧度微微彎曲,刀柄以黃金打造,柄端刻着一串不知哪國文字的銘文,銘文下面還有一隻栩栩如生的狼頭,在陽光照射下散發出詭異的金色光芒。
隨着為首的漢子揚起彎刀,這支古怪的不知來歷的騎兵隊伍徒然加快了速度,離大營尚距三里時,隊伍的速度愈發加快,全速朝大營發起衝鋒,隊伍飛馳時,隊列也在悄然發生改變,離大營一箭之地時,騎兵隊伍已結成了一隻錐子陣式,錐尖正是那位為首的黑衣漢子,揚着的黃金彎刀散發森嚴寒光,整支隊伍充滿了無堅不摧的鋒銳之氣。
衝鋒至大營半里左右,大營內外仍是一片靜悄悄,放眼望去,四周內外皆空無一人。
為首的漢子終於察覺到不對勁了,就在隊伍馬上要衝進大營轅門時,漢子果斷揚起手,騎兵隊伍頓時紛紛勒停飛馳的駱駝,止住去勢。
漢子眯着眼,仔細打量着大營,最後終於發現大營里竟果真空無一人。
漢子充滿殺氣的眼中頓時露出又急又氣的目光,仰頭望天大吼了幾句後,狠狠一揮手,騎兵隊伍後隊改前隊,迅速朝原路撤離歸去。
一望無垠的沙地上,只剩一串雜亂不堪的駱駝蹄印,大漠熱風一吹,蹄印仿若夢中春水,消失無痕。(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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