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山間的一塊坡地,寧家前頭的軟轎便停了下來。晏氏覺得這裏風景很是不錯,眾人紛紛附和,便將事先備好的帳幔都取出來,鋪在地上。過來的人中,女眷與孩子坐了一席,晏長生與曹世鈞兩個大男孩坐了一席。其餘下人都在旁邊候着。
這一日是寒食節,按照習俗是動不得灶火,只吃冷食。寧家莊子上昨日一日,已經蒸製了不少米糕,另外事先準備好了寒食粥和寒食麵。寧綰朱坐得離晏氏和邵姨娘都是遠遠的,自行吃完她面前的食物,便站起來,在坡地上走了幾步,極目眺望。
遠遠的,伏牛山的主脈,清晰可見,鬱鬱蔥蔥。
寧綰朱又往前走上幾步,只聽前面有人說話,卻是晏長生與曹世鈞兩個少年。她聽見晏長生說話,便退了回來,但沒曾想,腳步聲卻被晏長生聽見了。晏長生轉過臉來,緊緊地盯着寧綰朱的背影。而寧綰朱只覺得有一道灼灼的目光過來,她曉得是晏長生表兄,而且這位表兄,只怕對寧家後院裏頭,自己與寧絡紫的事情起了疑心。
這會兒寧家人多,又是當着晏氏的面,寧綰朱可不想與晏長生有什麼交集。她退了回來,又坐在了席面側面,只是靜坐着頗無趣,寧綰朱心中一動,便叫墨梅將她事先準備好的「畫片」和炭筆拿出來。
寧綰朱決定先拍一記晏氏的馬屁,便在一片木片上用炭筆勾勒了晏氏與兩個弟弟一起踏青春遊的情形。畫面上,晏氏坐在一邊,慈愛地偏過頭來,看着寧家兩個雙胞胎兒子,在草地上嬉戲。
寧綰朱正專心地用炭筆在「畫片」上塗塗畫畫,冷不丁一個小腦袋探了過來。
「二姐姐——」眼前的小奶娃揚着一張小臉,對寧綰朱說:「你在畫什麼,給景清看看好不好?」
寧綰朱噓了一口氣,和前世里一樣,她實在是分不出寧景清和寧景和這對雙胞胎兄弟倆。眼前大弟弟自報家門,是再好不過了!
「景清先等等啊,姐姐還有兩筆……好了,你看看吧!」
寧綰朱將手中的「畫片」遞給寧景清,上面是她用炭筆匆匆畫就的晏氏與寧家二子的「親子嬉玩圖」。她最近悟出一些道理,如果她作畫之時,一邊作畫,一邊醞釀着些情感,將這份感情也畫到這畫中去,她的畫便更能夠打動人——所謂感同身受便是說的這個,本來她的畫只是容易叫人記住,但若畫時她這個畫者帶了情緒,便很容易令觀者也能體會到畫者的情緒。
眼下她便努力讓自己帶了幾分柔情去畫兩個可愛的弟弟,跟着也帶了幾分敬畏,去描繪繼母晏氏的背影。寧綰朱倒是很希望這些情緒,能為晏氏所「體會」到。
三歲的小娃娃寧景清抱着寧綰朱畫的畫,很是高興,捧去和弟弟寧景和一起看。兩人一邊看,一邊衝着母親晏氏嘻嘻而笑。
晏氏見了,也湊過去看,見了那畫片上的畫兒,眉眼登時都柔和起來。她笑盈盈地望着低頭繼續作畫的寧綰朱說:「二小姐,咱們二爺上京之前確實提起過,說你在繪畫一道之上,很是有些天賦。他原是很想將你接回南陽,找些烙畫的高手教你。可是南陽城中也未必能尋到合適的人選……」
晏氏在這邊說着,稍遠處的晏長生卻聽見了。他驚奇地道:「寧家二表妹竟然要學烙畫之技?」也難怪他吃驚,這南陽烙畫之技所會的人極少,已是日漸式微的一門手藝,突然親戚家裏一名小小女童要學這門手藝,晏長生覺得意外也是在所難免。
豈知旁邊曹世鈞說:「二小姐的烙畫技法,小生已經見識過了,當真神乎其技。」
晏長生雙眉一揚,終於開始覺得這個庶出的表妹有些不大尋常,他還有些不大相信,又略有些誇張地問了一句:「當真?」
曹世鈞覺得晏長生有懷疑自己的意思,當下面子上有點過不去,很是嚴肅地說:「是,舍妹親眼見過寧二小姐的烙畫之技,還有一度想學來着。晏兄若是不相信,下次等舍妹過來,晏兄不妨也問問舍妹。」
這些輪到晏長生面上掛不住了,連忙向曹世鈞道歉,聲明自己不是那個意思。曹世鈞哪裏會將這點小事放在心上,只微笑地說:「舍妹與寧二小姐十分熟識,她所說的,想必是了。」不曉得為什麼,曹世鈞故意沒有提起寧綰朱早先贈筆一事,似乎覺得晏長生總是盯着寧綰朱問長問短,有些怪異。
晏長生「哦」了一聲,不再向曹世鈞求證,而是轉過身來,望着寧綰朱。
寧綰朱聽見了晏氏的誇獎,早已起身向晏氏行禮謝過。晏氏揮手道:「你接着畫你的,誇你的,你又不是當不起。」這個庶女對自己越恭敬,晏氏心裏便越舒服。
寧綰朱這才重又坐下來,抽出一片畫片,低頭繼續細細地畫着,還不時地抬頭起來看看眾人,似乎在取眼前的景色入畫。
寧絡紫這時候實在是按捺不住,悄悄繞到了寧綰朱的身後,探頭探腦地去看寧綰朱在畫什麼。看了一會兒,寧絡紫尖聲尖氣地說:「我當二妹妹在畫什麼,原來竟然是在畫晏家表哥——真是好不害臊!」
聽了這話,在場的眾人都將眉頭皺了起來。
寧綰朱頭也沒抬,心裏暗暗地道,我的好絡紫啊,你重生的日子比我久吧,難道這點道理都不懂麼?她眼下還只是個七歲上下的女童,而晏長生是一個她只見過一面的十餘歲少年,這樣年紀的孩子之間,互有好感或許可能,然而私有情弊,實在是令人難以相信。
當然,寧絡紫最關鍵的失誤,是誤判了晏氏對此事的態度。
晏氏昨日在堂屋裏將大傢伙兒一通好訓,說什麼名聲婦德之類,然而歸根到底,發作的是寧絡紫不經過她晏氏,擅自剋扣給寧綰朱的東西這件事。晏氏不過是借題發揮而已,這一點晏氏自己也說得很清楚,並不是真的在指責寧綰朱與常世寧私相授受,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
然而晏長生是晏氏最鍾愛的侄子,若是將晏長生與寧家一個小小的庶女扯到一起,可以試想晏氏是什麼反應。
果然晏氏面上多雲轉陰,卻忍住了還沒有發作。
「哈哈——」晏長生卻長聲笑着,出言為寧綰朱解圍,「二妹妹竟然有興致將我入畫,與姑母和表弟們畫做一處,這我可卻之不恭。」說着,大袖一揮,過來寧綰朱這邊,作勢要欣賞寧綰朱手中的畫。
寧綰朱得了晏長生的提醒,細聲細氣地對寧絡紫說:「我這畫都是底稿,回頭拼成大幅的,大家就都畫在一處。大姐姐,我可有做錯什麼麼?」
寧絡紫登時被一噎。
她又探頭看了看寧綰朱手中的畫,道:「不好,畫得一點都不像……」說着劈手便奪過那畫片,本來想一撕了之的,拿到手裏才發現是一爿薄薄的木片,撕之不去。寧絡紫只好遠遠地朝草叢之中一扔。
寧綰朱這時候爬起身,一邊去草叢之中尋她的畫片,一邊嗚嗚咽咽地說:「大姐姐,若是一點也不像,那你剛才怎麼又一口就喝破,我畫的是晏家表哥呢?」
她這話說得含含糊糊的,聲調也不高,可是眾人都聽在耳中,都覺得頗有些道理。寧絡紫很明顯就是在針對寧綰朱,而且態度很是跋扈蠻橫。晏氏見了,很是不高興,遠遠地給金媽媽使了個眼色。
這時候,寧綰朱還沒有將她的畫片取回來,有個人卻佔了先,搶在她前面,手一探,將草叢之中的畫片取到手。
那人正是晏長生,他看着寧綰朱,嘴角似乎帶着一絲嘲笑。似乎在說,你不是說你是寧家的嫡長女麼?怎麼剛剛那聲「大姐姐」叫得這樣自然親熱?
他壓低了聲音,用別人聽不到的音量說:「我不喜歡表裏不一的人。」他雙目灼灼,饒有興味地看着寧綰朱。
寧綰朱一哂,連解釋的興趣都沒有。
晏長生舉起他手中的畫片,定睛細看,卻突然怔住了。
他手中的畫片上,用炭筆粗粗地描着一名少年的側影,雖然細節並不清楚,可是卻極傳神,晏長生一見便知道是他自己——只見那少年立在一處山坡上,極目遠眺,望着眼前起伏的山巒。
晏長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看着這幅簡單的畫面,竟然思緒萬千,胸中似乎涌動着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情不自禁地抬起頭,比對着畫中的「自己」,所面對着的那份景致——
只見伏牛山,峰巒疊嶂,氣象萬千,一道道山脈遠遠地延伸開去,似乎通向更大的世界。
一時間,那些古時聖賢所說過的話,都湧進了晏長生的心裏——大義、公理、天道……晏長生在這畫中,似乎看見了自己的未來,他應該去更闊大的天地之間投射自己的影子。
然而這山巒之中,又隱隱地蘊藏着驚風疾雨和不可知的風險,似乎每一步,都必須小心翼翼。
思緒萬千之際,晏長生帶着不可思議的神色看向眼前的小女孩,這些,竟是眼前這個身份不明的寧家小姑娘所想要在畫中所表達的?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95s 3.4458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