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明主王氣遮丹陛
會故交妖氛起淮南
東行的第一站是長安,我先去拜會頂頭上司、雍州刺史諸葛緒大人。諸葛緒大人是個喜歡財貨,更喜歡阿諛奉承的傢伙,財貨我已經給他送了不少,諛詞只要撿撿小馬、李越、李睿的余唾,就足夠捧得他一愣一愣的了。自我感覺,確實給諸葛大人留下了相當好的印象,隨後我就重整行裝,離開長安奔往洛陽。想起當年西行的時候,內心忐忑,胯下老騾,和現在意氣風發,高頭大馬的狀況相比,真是一在泥塗,一在天壤。造化弄人,人生際遇之無稽,莫過於此。
時隔一年,再入帝都洛陽,景物依舊,而心情已經大不相同了。我是臘月十二到的京城,陛見定在十五日,有這三天的空閒,必須先往拜會朝中各位大老。我當然首先去了司馬公府上,可是卻被擋了駕。還好,擋駕的人態度還蠻和氣,先朝我一拱手:「王太守。在下是范陽張華,草字茂先,現為司馬公幕府長史。」
從來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象張華這種小鬼,我一個外官是不敢得罪的,於是連連作揖,然後低眉垂手聽他訓話。張華湊近我,低聲說:「在下善觀氣色,看王太守面有紫氣,異日富貴不可限量,故不揣冒昧,與太守語:且先陛見,再來見司馬公。」
我嚇了一跳,大着膽子問道:「此是司馬公之意,是閣下之意?」張華微微一笑:「王太守是聰明人,不用我多說。司馬公若欲此時相見,在下豈敢攔你?太守且放寬心,在下即將大人名刺上呈司馬公並致意,說:但為公計,不敢於天子之前私見。」
我明白張華的意思,司馬公要避嫌,不願意在外官陛見前先私下有所勾通。但司馬公是這樣想,我卻不能不預先有所表示,於是我關照張華說:「千萬為下官致意司馬公,恐有流言,不便相見,但下官已先來叩門拜會過了。」對方頗為優雅地笑笑:「大人但信張華,張華異日也願沾大人的榮光。」
從司馬公府門前退開,我感覺背上一片冷汗。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大將軍府中小小一個長史,也竟有如此深沉的心機,着實令人害怕,還不知道我下面打算求見的那二位更要強到哪裏去呢!
司馬公之後,我想要拜見的,不是朝廷大老,而是人稱「馬門雙犬」的兩位大將軍府幕僚:賈充和鍾會。這兩人都是名臣之後,按出身、憑資格,九卿都有得做,他們卻偏偏投身司馬公幕府里,光這份膽略見識,就讓天下逢迎者無不汗顏,要尊為盟主。我只是小小一個郡太守,想攀上司馬公這條粗腿,沒有特別的機緣是不太可能的,但攀上這兩位的粗腰,卻頗有幾線希望。
然而可惜得很,我又見其門而不得其入,兩位都出外公幹去了。我心裏這個煩悶呀,差點就在長街上仰天高呼:「天不佑我!」不過事後想來,其實這不見比見更中機緣,設使當日我見到了賈公、鍾公,甚至見到了司馬公,日後的宦途未必會那樣平坦而輝煌。
三天的時間,我到處去拜會朝廷大老,其中當然包括老上司、尚書王經和老親戚、光祿大夫王覽。王尚書對我極為親熱,噓寒問暖的,而光祿大夫的態度也與當年截然不同。我面對着光祿大夫府門前排的長隊,老實不客氣就排開眾人,擠到前面去,然後把名刺遞給僕役,大聲唱道:「隴西太守、護西羌校尉王羨,特來拜會宗祖老大人。」
在眾人側目中,大門豁然洞開,光祿大夫親自出來迎接,拉着我的手,老淚縱橫地說:「賢甥呀,多日不見,可想煞老夫了!」他把我讓進中廳,熱情款待,還把幾個兒子王裁、王基、王會、王正、王彥、王琛都叫出來和我相見。我作羅圈揖,叫了無數聲「叔父」,繞得腦袋都快暈了。
昔日榻前小子,今朝座上賓客,人情冷暖,於此畢見。光祿大夫他們兄弟兩個的盛名和道德,從此在我心裏從六折又再打了個三折。
陛見的日子終於到了,我穿戴整齊,戰戰兢兢進入宮廷,踏上丹陛。執金吾領我進入殿中,我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直到一個年輕的聲音輕聲細語地說道:「王羨,抬起頭來。」我這才敢微微仰視,放目偷瞧。
殿前端立三公顯貴,一個是太尉司馬孚,一個是司徒高柔,一個是司空鄭沖——這三位我都只有一面之緣,分不大清楚,但那第四個,我一眼就認準了那定是大將軍司馬公!只見司馬公身長八尺,相貌威武,額寬頤廣,一部黑須直垂至胸前。此時此刻,我感覺內心中有一股熱流在涌動——見到了,終於見到了!司馬公,請您稱呼我為「忠犬」吧!
「王羨鎮守隴西,悍御蜀賊,朕都已經聽聞了。」直到那個年輕的聲音再度響起,我才注意到皇帝的存在。皇帝真的很年輕,唇上只有幾根絨毛,眼神中稚氣未脫,踞在御座上雖然儀態頗為莊重,骨子裏卻絲毫威嚴也無。望着皇帝,還有站立在他身旁的俊偉的司馬公,我突然想起家鄉鬥狗的習俗來了。
東萊城中豪門顯族年年鬥狗,斗贏了的狗披紅掛彩,雄踞上首,受到眾人的禮讚和觀瞻,那狗昂頭挺胸,意氣風發,仿佛天下都是它的一樣。然而誰都知道,這時候最得意的乃是站在狗邊上,似笑非笑,剛贏了無數彩頭的那個狗主人。
陛見只是形式而已,就象踞在御座上的天子也不過形式而已,天子問的話也都很形式化,我也就形式化地回答,說:「蜀賊每每侵擾,隴上郡縣殘破,希望朝廷多加撫恤。」不過半刻鐘的時間,這場本該很莊重的儀式就結束了,天子下詔,嘉獎我為國盡忠,並且賞賜了絹十匹和黃金十鎰。
陛見結束,我回到館驛,才在打算明天一早就去拜會司馬公,那位張華倒自己跑來了:「司馬公召見,王太守請跟我來。」我這個受寵若驚呀,眼看外面日已西斜,司馬公偏在這個時候召見我,那八成要留飯啦,留飯就說明他器重我呀,我怎能不打點起十二萬分精神去謹慎地應對?
然而首次拜見司馬公,我和他老人家對答了還不到五句話,突然就有一個人冒冒失失闖將進來。只見此人黃臉瘦面,手長腿長,衣冠雖然整齊,臉上卻有風塵之色,而且跑進廳堂的時候,竟然還在喘氣。可也奇怪,司馬公看到這樣一個人衝進來,竟然絲毫沒有流露出不豫之色,他只是點點頭:「公閭,你回來了。」
我大吃一驚,從這親切的稱呼,從這優雅的表字,立刻就判斷出來者不是旁人,乃是司馬公門下第一忠犬、我仰慕已久的人生榜樣賈充賈公!只見賈公見了司馬公匆匆一揖,喘着粗氣說:「在下有要事稟告……」
司馬公再次點點頭:「不必如此急切。」一指我:「這是隴西太守王羨。」我急忙站起身來,面向賈公深深一揖。賈公隨便回了一禮,注目司馬公,司馬公朝我揚揚下巴:「王太守今日陛見,想必身心俱疲,且回去休息吧。明日再來懇談。」
我心裏本有一絲失望,沒想到賈公突然出現,就把我從大將軍府中趕了出來,但轉念一想,司馬公答應明天再和我見面,那麼遲上一天,我可以作更多的準備,又有何不好呢?於是我施了大禮,退出廳堂,跟着張華往府外走去。
張華的態度依舊是那樣和氣,不但和氣,還顯得頗為熱絡,我不知道此人是真的很看重我呢,還是簡單的自來熟。不過正好趁着他的熱絡,我假裝隨口問道:「賈公風塵僕僕的,這是從哪裏來呀?」
張華瞟我一眼,似乎對「賈公」這種稱呼有點不大習慣,但隨即微笑着低聲說道:「王太守見問,在下不能不答,但千萬莫要外傳。賈公閭剛從淮南回來,上個月司馬公派他去見諸葛大將軍,嘿嘿……」
張華的笑容異常詭異,並且似乎話中有話,是故意提醒我來着。是呀,明天再見司馬公,司馬公定會問起隴上之事,在此前提下,我如果能就其它地區的某些事務有所進言——比如淮南——相信更能得到司馬公的信任和器重。可是淮南究竟有什麼事情呢?我就知道鎮東大將軍諸葛誕鎮守淮南,位高權重,屢次擊敗吳人的進攻——難道東吳小寇又要打算北侵,想和姜維東西呼應嗎?
回到館驛,我左思右想不得要領。才剛吃完驛丞送來的晚飯,突然有一名驛卒捧着張名刺來稟報:「門外有潁川來的嚴秀才求見。」我愣了一下,猛然一拍大腿,呀,怎麼把此人給忘記了!
嚴岸字乃川,是潁川游士。說起此人的家族來,不算太大,也不很小,終究沛國潁川間出過無數三公,豪門連片,他那種家世放到別郡定然獨大,放到兗、豫間就顯不出來了。嚴乃川素來仰慕賈文和、郭奉孝,於是也從小讀兵書,讀蘇張之議,等到十八歲冠禮後就出外遊學,足跡幾乎踏遍了整個關東。
他曾經跑來東萊,三不知就和我認識了。既然都喜歡孫吳,我們就聚在一起喝酒暢談,那傢伙牙尖嘴利,指畫方遒,簡直當我就不存在,我一時怒火騰起,橫眉冷對,用力一拍桌案,呵斥道:「你這些屁話,全都是紙上談兵!」
嚴岸的話頭被我硬生生堵了回去,他愣一下,大概看我當時的臉色實在兇狠,於是一縮脖子,堆下滿臉的笑來:「是是是,我是紙上談兵,聊為尊兄佐酒而已。」沒想到此人真的見矛變色,看見惡漢就認尿,我心頭怒火立刻熄滅,反而大生好感。就這樣,我們換了帖子,約為契交。
嚴岸在東萊呆了不過一個多月,就又跑到他郡去了,後來他有信來,說暫在壽春定居。我此番入京陛見,才進城就接到了他的帖子,不過當時正忙着拜會朝廷大老,哪有閒功夫去理他呢。
壽春是淮南的治所,也是揚州刺史部的州治、諸葛誕大將軍的駐處,想嚴乃川既在壽春居住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想必對東南事務比較熟悉吧。蒼天真是照顧我呀,恰在這個時候把他送上門來——若非他自己遞帖請見,我還根本想不起這位老友來呢。
我沒料到嚴乃川是這樣一副德行,他膚色本就發灰,此刻連衣衫也灰撲撲的,滿身都是補丁,一進門就盯着桌案看,看到一片殘渣狼籍,眼神顯得極為懊惱和痛苦。我估計他是餓得狠了,急忙關照驛丞再去整治兩張大餅,並一壺薄酒來。聽到我的吩咐,嚴岸眼眶都濕潤了。
「乃川,如何這般模樣?」好友相見,無限唏噓,千言萬語就都凝聚在簡單的一句話里——他抽抽鼻子,長嘆說:「洛陽米貴,居大不易呀……」我安慰了他好半天,直到大餅擺上,他如惡犬撲屎般吃了個大飽,我們才有機會談到正題。
我問他:「何時入京來的?」他嘆息說:「不過才三個多月,那淮南……住不得了呀……」我皺眉問他何解,嚴岸於是開始滔滔不絕地大倒苦水,聽得我眉頭越來越是緊鎖。
原來他在壽春一住就是三年多,據說那地方氣候溫和,山美水秀,姑娘也漂亮,他老兄遊學累了,就此賴着不肯走了。正元二年,文欽和毌丘儉在壽春造反,他藏到城外的民家,勉強避過了戰禍,本想就此走人,但隨即王師平叛,諸葛大將軍受命鎮守揚州,嚴岸仰慕那位大將軍的名聲,就又多賴了一年。
「我本想受徵辟,入諸葛大將軍幕府里去做事呀,可惜……」說起往事,嚴岸黯然神傷。原來那位諸葛大將軍看重的是本地豪門,對他一個外鄉人根本就不放在眼裏,嚴岸眼巴巴地等啊等啊,時不時還往酒肆中去故意喝醉了發表一通高論,但所造成的結果不過是蹲了半個多月的班房,差點沒把命搭進去。
就算入不得幕府,在壽春那種好地方當個平頭百姓,另外等待機會,本也不失為大隱隱於市的妙計,然而據他說,最近這半年來諸葛大將軍的行為舉止非常怪誕,招募了千餘名揚州惡少做保鏢,這些保鏢每日橫行街渠,欺男霸女,搞得壽春城中的百姓人人自危。
「他們膽敢為惡嗎?」我問他,「他們做了何等的惡事?」嚴岸縮縮脖子,有點膽怯地回答說:「與尊兄當年在東萊所為,別無二致……」哦,我懂了,你倒設想一下,東萊城裏驟然出現了一千個我這樣的人物,也難怪百姓們會活不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一個念頭在我腦中一閃,「啊呀」一聲,我差點從席上直跳了起來。張華那詭異的笑容,賈公的淮南之行,並嚴岸的描述,突然在我腦海中串連成為一個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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