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鶴一番話說得阿追疑雲滿心,想了想,不理會那幾個宦侍的神色,提步去王宮,邊走邊問:「郎君要找的人是什麼模樣?」
宋鶴微怔,答說:「尚不知,所以才請女郎走這一趟。」
阿追聽得不解,停下腳側首打量着他:「宋郎來替弦公尋人,自己卻沒見過那人麼?」
宋鶴坦蕩笑答:「是,我沒見過。只是替君上來尋上一二,如找到許會是的,君上會親自來見。」
勞動弦國國君親自來接?!
阿追心裏暗驚,看宋鶴的神色又不似唬她,便又追問:「敢問弦公所尋何人?」
宋鶴笑容未變,卻不再答話了,搖搖頭伸手一引請她先行,頷首道:「關係重大,在確認女郎便是那人之前,恕在下不能多言。」
阿追便不好再問什麼,點點頭繼續前行,心裏的琢磨卻越來越多。這宋鶴衣着不凡,又奉弦公的命來辦這樣「關係重大」的事,可見在弦國的地位是不低的。
那弦公要找的人,必定要緊得很。
弦公的至親?
她便這樣揣着疑惑行至戚王宮。玄明殿內,戚王尚在同另一弦國使節閒談,抬眼見阿追與宋鶴同入,一抹凜色轉瞬而逝。
「太史令。」嬴煥向阿追一點頭,看向宋鶴,聲色若常,「宋郎突然離席,是去拜訪太史令了?」
「巧遇。」宋鶴語氣生硬,薄唇一抿,目光直視戚王,「我們接到密信說殿下任命的這位太史令是一身份未明的女子,這位女郎適才自己也說記不得從前的事了,顯然疑點甚多。然則君上親筆致信殿下、後又差使節來尋時,殿下為何從不曾提及此人?」
宋鶴口氣咄咄地逼問,阿追驚訝,猛看向戚王:「弦國從前就來尋過人?!」她半點都沒有聽說過。
她問罷等着答案,戚王卻並未看她,他睇着宋鶴:「你別忘了,眼下是什麼世道。」
宋鶴正一愣,戚王又續說:「她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不止我不知,連她自己都不清楚,亂世之中何能大意行事?再者……」
他微眯的雙眸中沁出幾許清冽:「還輪不着你來質問本王。退下吧,你大可先稟弦公有此人在,但不可呈回畫像。」
戚王字字皆是不容質詢的口吻,並不和善的態度直讓宋鶴青筋暴起。然則他並未能有再多言的機會,兩旁的宦侍上前一躬身,已是「逐客」之意。
宋鶴便只好離開,弦國隨來的旁人也隨之告退。阿追不可置信地望着戚王,強定着心神捱到一行人的腳步聲遠去,終於再忍不住:「殿下是覺得我必不是他們要找的人,還是有意扣我?」
嬴煥剛執起竹簡的手一頓,抬起頭髮怔地看向她:「你說什麼?」
阿追眼帘垂下:「弦國來尋人,我又恰身份不明,殿下為何從中作梗!」
「從中作梗?」他品着這四個字,俄而苦笑漾出,「你懷疑我?」
阿追咬唇不言,辨不出心底是忐忑更多還是憤怒更多。戚王凝睇着她,少頃放下竹簡站起身,他一步步踱向她,長長的一聲嘆息。
他在她面前站定腳步:「弦國是來尋過人,有弦公的親筆信,使節也曾來過。但自始至終,卻連畫像也未給半張。而後更有別國也致信本王,均說要尋人,身份不同,卻都是十七八歲的女子,太史令覺得,本王當如何?」
阿追一愣。
如他這樣說,並不難明白。這是風聲走漏出去後,有別國想拿住弦公要尋的人當質子了——亂世里各國交戰不斷,手裏的籌碼自然能多一個是一個,有用便扣下留着用,沒用就殺了也不費什麼事。
可那些尋人的信也未必封封是假,或許也當真還有真的,頗難判斷。偏她又毫不記事,自己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無怪戚王接了信也拿不準她是哪國人,不敢隨意將她交給弦國。
他言辭誠懇,她兀自思量了一會兒,又問:「那殿下又為何不讓宋鶴作畫……」
話音未落一抬眼,阿追的聲音驀地滯住。他輕顫的眼底蘊着幾許失落,她好像周身都被他的情緒浸住,連呼吸都停了。
她終於先一步扛不住,低頭避開他的目光。他卻在她說出「算了」之前,先一步開了口:「若你是旁國國君要尋的人,弦公見畫像不是但謊稱是,你又什麼都不記得,到時怎麼辦?」
語氣溫緩如初,像是一隻手平緩地撫過她的心弦,將她方才猛烈的心悸撫平了,離開時卻又不經意地帶起一陣不同的微動。
她突然覺得很慌,喉中噎着,許久才又說:「是我多疑。我先……我先告退了。」
他只一點頭:「弦公若來,我及時告訴你。」
他顯是隱去了什麼想說的話。更明顯的,則是並不想讓她多問。阿追忍住好奇一揖,往外退時,深感心裏的好奇和疑惑比來時還多。
嬴煥負手而立久久未動。這日的陽光很好,她出殿後,明媚的光芒好似將她鍍了一層金邊,烏黑的秀髮上亦反出淡淡光澤,直令他一時恍惚,覺得她好像是被這陽光送入人間的,像是上神所賜。
焉知不是呢?
嬴煥微沉的目光漸漸凝住,少頃又眼眸一垂,偏過頭去:「來人。」
「殿下。」宦侍躬着身上前,戚王眸色沉沉地又忖度了一會兒,方道,「傳話出去,勸降闕轍的始末,不得透給弦國使節半個字。另外……」
戚王眼底閃過的狠戾驚得那剛稍抬了眼皮的宦侍險些跪下去,安靜片刻,又聞聲說:「着胡滌查楚美人。若有半分疑處,不必留她了。」
宦侍低語應了聲「諾」,戚王輕一笑,續語中染着掩不住的蔑然與挑釁:「不必等到弦使離開。」
.
驛館中,宋鶴持着一方折了兩折的縑帛看了又看。
這縑帛是十餘日前的一個清晨由鷹隼送到他府中的,上面簡單只言及了關於戚國新太史令的幾件事,除此之外,連署名都沒有。
他逃離東榮到弦國謀事已逾三載,至今未能得重用。他每日都盼着能有機會大展拳腳,無奈弦公只想守一方太平、無開疆野心,生把他這武將都逼成了文官,遑論一展才華。
而這封突然送到眼前的信,就如同一個從天而降的機會。
他毫不敢耽擱地直接將密信呈與弦公,弦公當即命他赴戚一探究竟,那般急切的神色,讓宋鶴十分清楚,若他當真辦成此事,日後在弦國朝堂必有一席之地。
只是,宋鶴到現在都想不通這信倒是是誰遞的。
房門忽被扣地一響,外面有人道:「郎君。」
「進來。」宋鶴打算思緒看過去,房門打開,進來的是隨行的小廝。
那小廝一揖:「郎君,戚宮中剛有消息傳出來說……說戚王剛絞殺了楚美人。」
「楚美人?」宋鶴只知楚美人是幾年前弦公送來戚國聯姻的,一時不明,忙問:「那為何突然絞殺?」
「不知。」小廝只回了這二字。
宋鶴輕輕吸了口氣,目光再度落在那捲來路不明的縑帛上。
是楚美人?
若是,便說明她來戚國不止是為聯姻,更是為弦公傳信。如今事情暴露而被誅殺,是戚王為此惱了。
那麼即便那位太史令是弦公要尋的人,戚王也未必會和和氣氣地把人送回去。
且論國力,戚國也不知強了弦國多少。戚王想強留人,不費吹灰之力,他們卻無力強搶。
宋鶴面色沉沉地斟酌良久,俄而忽地頭腦一震,彷如醍醐灌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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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風漸起,秋燥也愈漸明顯了。這幾日,阿追都明顯覺得心裏煩躁得很,日日都想去驛館打探一二,想弄明白弦公究竟來不來、自己又是不是他們要找的人。但又不得不日日都把這份煩躁強壓下來,一來驛館守衛森嚴,二來此事顯不是二人間的事,而是兩國間的事,由不得任何人隨性而為。
七月初十,突然而至的「新奇事」讓朝麓炸了鍋!
男女老少都帶着好奇神色湧上街頭一觀究竟,自城外浩浩蕩蕩地來了許多人,幡旗是正紅色,上面端端正正地寫着的字竟是「榮」。
這分明是榮天子的人,而這情狀也真是少見!許多人心裏都早已忘了這天子的存在,忘了其實目下的各國也還都統歸「榮朝」,年過古稀的老人見了這大旗則百感交集。一時間,街頭上人頭攢動,看熱鬧的、指指點點的、熱淚盈眶叩首施大禮的皆有,擁擠間自成一派奇妙的景象。
這一行人行至一半時,為首官員模樣的人勒馬吩咐了一句什麼,便見兩匹快馬脫列而出,馭馬之人揚鞭疾馳過城中大道,一人直奔戚宮而去,另一則在離戚宮不遠時折去了西邊。
片刻後,二人各自到了要尋的地方,下馬入內,見到正主後,手中令牌一舉:「陛下手令,傳戚王與戚太史令赴奉洛覲見!」
「什麼?」玄明殿中,嬴煥眉頭倏皺。
「什麼?」別院裏,阿追亦是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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