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東方文明里流傳着: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會經過奈何橋,奈何橋上有讓人忘卻記憶的孟婆湯,來到奈何橋上的人都要喝上一碗孟婆湯,喝完了孟婆湯走完了奈何橋進入新的輪迴。
這聽起來就像是流水線上的工程一樣,產品本身身不由己,但也有那麼極小部分的人依然對前世念念不忘着,他們固執的抓住那些記憶。
那都是一群倔強而長情的人們。
他們喝完孟婆湯走完了奈何橋,來到幽暗的隧道,緊緊拽在手掌心裏的記憶卻被黑暗逐漸吞噬,支離破碎。
幽暗隧道的盡頭是光,是生命的源頭。
即使是閉着眼睛,但還是能感覺到周遭的環境。
無處不在的是光。
在那些光裏頭有人的臉,那些臉都低垂着,周遭山一般靜默,那躺在床上的婦人眼睛緊閉眉目安詳。
輕輕的,輕輕的來到她跟前依偎在她懷裏,觸到的身體宛如沉睡已久的冰川。
莫名其妙的一顆心揪了起來,當她還是極小的一點點時,明明很溫暖來着,溫暖得讓她迫不及待的想一天天變大。
周遭開始有了輕微的響動,思想瞬間一分為二。
一半迫不及待的聚攏進入到那個小小的軀體裏,一半游離於身體之外,煥散而徒勞。
小小的軀體被托在掌心上,上升,一直在上升,光此時此刻來到極盛時刻。
也不知道是那個壞心眼的,手在她的屁股上一擰。
嬰兒的哭聲嘹亮且生機勃勃。
前塵往事如煙雲般逝去。
世界混沌初開。
漫長的生命之旅在嬰兒的哭聲中拉開了帷幕,母親的汗水眼淚還凝固在眉梢眼角,但身體已經冰冷成一片。
最後的一縷思緒停留在站在床前的那個孩子明亮的眼眸里。
長情的人,一秒一眼一個瞬間就是長長的一生。
許戈總是對那個人說「信不信,我出生那天有看到你。」
那個人總是安靜的傾聽着,和他大多數的時間一樣。
倒是爸爸會輕拍她頭頂:到一邊玩去,不要打擾你哥哥學習。
從懂事以來,許戈就覺得那個人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別的孩子在玩那個人在學習,別的孩子在打架那個人在學習,別的孩子山跑海跑那個人還是在學習。
許戈都不明白那個人學那麼多東西要做什麼。
那個人會講的外語種類她五個指頭都數不過來,那個人身手靈活精通射擊,那個人可以在一分鐘裏完成所有設置的障礙,那個人還會很多很多的事情。
那個人啊,真是全能型選手。
灰溜溜離開他的房間。
繞過那個牆角,躡手躡腳來到窗下,等待着從那個房間傳來那聲悶重的關門聲,嗯,爸爸走了。
房間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得意洋洋搬來木墩,腳踩在木墩上,伸手,打開窗戶。
手抓住窗欄,下巴擱在窗台上:許醇,我覺得你以後肯定會當大人物。
這話是許戈從一位遊方的相士口中聽來的,被她寶貝一般的揣着。
正在學習的人抬起頭看她。
春分時節,那叫不出名字的樹、那開在枝頭的花、那滿山遍野的風、那屋檐底下嘮叨個不停的風鈴都叫做春光。
那坐在窗前的男孩是不是也叫做春光,不然怎麼會明媚到讓她捨不得移開眼睛了。
瞅着,瞅着,張開嘴,就是忘了去說話。
假如記得開口了,肯定會是類似於「許醇,我覺得你以後肯定會當大人物」。
許戈都記不得了,對於那個人的崇拜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風箏掉落在樹上她苦着臉站在樹下無計可施,他就輕輕的一個跳躍,修長的身軀蓋過她的頭頂,一眨眼功夫風箏就牢牢掌控在他手上時?
還是無所事事的午後,她無意間來到爸爸一直警告她不可以涉及的所在地,看到從他手中□□精準擊落在空中晃得她眼花繚亂正在飛翔着的目標物?
很多諸如此類的事情之後,有什麼在還很幼小的心靈上開始萌芽,仿佛那春天的枝椏。
眼看着他又要重新回到他的課本上去了。
「許醇,不然你學那麼多本事做什麼?」她急急忙忙的問,心裏貪戀着,多看他幾眼。
那麼好看的一個人。
回應許戈的是——
手慌忙離開窗台,還說是她哥哥呢,要不是她手快,手指非得被夾到不可,再一次灰溜溜的離開。
沒有人相信許戈「信不信,我出生的那天就有看到你。」這樣的話,這導致她心裏很不快活。
然後,那一天梅阿姨問她「然後呢?」
然後……
吶吶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哪有什麼然後啊?就那樣囉。
許戈心裏很苦惱,以後肯定更沒有人相信她的話了。
即使她什麼也回答不出來,可梅姨還是給以她一如既往溫柔的笑容。
梅姨是媽媽的朋友,媽媽不在之後一直都是梅姨在照顧她,村里很多人都說梅姨也許會成為她的媽媽。
許戈是愛梅姨的,在別人都叫她許戈時就梅姨叫她小戈。
許戈住的村子不是很大,名字很難記,直到離開時許戈還是記不住那個村子的名字,長大之後,許戈才知道那是位於中朝邊境的偏遠山區,它連村子都不是。
離開那個村子時許戈還很小,大約能記住的也就是那裏無處不在的山風,以及那是發生在晚上的事情。
關於為什麼要離開那裏,爸爸和她說「我們要搬到別的地方去住。」
接下來的日子裏,他們一直在路上,乘坐過飛機、窩在空間有限的車廂幾天幾夜、步行過一個人也沒有的荒涼地帶、住過富麗堂皇的大房間、也在車站旁邊破爛不堪的麵食店吃過麵條。
他們就一直走,一直走。
那個冬夜,許戈的手指忽然變大了起來,圓鼓鼓癢的,又疼又癢,讓她一到晚上就哭個不停,誰也沒有辦法。
最後,那個人拿來了酒精燈。
酒精燈放在他們中間的桌子上,他拉起她的手,把她手指一個個掰開放在酒精燈上。
很神奇的,那老是讓許戈掉眼淚的手指忽然不鬧騰了。
那晚,窗外的世界特別黑暗,風從屋頂上一次次經過,狂妄得仿佛下一次就會把屋頂掀翻一樣。
「許醇,我想回家。」她和他說,梅姨平日裏頭做的那些白米飯在那個時候顯得特別的誘人:「許醇,我想吃白米飯。」
那怕是聞聞白米飯的香氣也是好的,癟着嘴,那些她以前不大在乎熱氣騰騰的飯菜、暖和的被窩、還有院子裏的鞦韆讓許戈的眼淚都掉落了下來。
那個人沒有像往日裏頭採取不理不睬的態度,他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淚水,低聲和她說着「再過幾天我們就可以找到住的地方了。」
接下來幾天裏,每當夜幕降臨時,她都會坐在方桌前,在他的注目下把手乖乖的伸到酒精燈上,一雙眼睛趁着他不注意時在他臉上溜達着。
載着他們一家人的那輛車夾在長長的車隊裏,長長的車隊捲起漫天的黃沙,她能做到的也就只剩下睡覺和發呆了。
那個晚上,那個人搖醒正在呼呼大睡的她,爸爸背着她下車。
睡眼稀疏中,許戈在爸爸的背上看到了,遠遠的高高的所在有亮得嚇人的星星,那些星星和她任何時候見到的都不一樣。
亮藍色的微光中,她似乎看到長着黑色翅膀的風就像鷹一樣,圍繞着那些星星盤旋着。
伸手,手指指向那些星星,喃喃自語着:那是天國嗎?
一路走來,許戈從很多很多包着頭巾的人們口中聽到關於那個叫做「天國」的所在,那些人在提起那個地方時都表情虔誠。
在梅姨的翻譯中關於那個叫做天國的地方栩栩如生,那一定是位於天上的國度。
據說那是屬於善良的人們最後美好的歸宿地,能讓人們的內心獲得平靜。
小小的心靈里想着:那麼高高在上的地方也許就是那些人嚮往的歸宿地。
不然,此時此刻她的心為什麼會這麼的安靜着。
「不,那不是天國,那是聖殿山。」那個人和她說。
暗夜,爸爸背着許戈往着幽深的小巷深處行走着,她在爸爸的背上頻頻回望,那座漂浮着星光的山,冷冷的遠遠的,淡淡的。
那裏不是天國,那裏是聖殿山。
小巷是筆直的,沿着聖殿山許戈看到跟在她後面的那個人,那個人仿佛被融入到聖殿山藍色的星輝裏頭。
這個晚上,許戈的手神奇的癒合了,鼓鼓的手指變回原來的模樣。
一九九七年一月,許戈來到耶路撒冷,那是耶路撒冷最冷的月份,那一年許戈八歲。
四個座位的小麵包車裏,許戈和那個人坐在後面座位上,正在開車的人是爸爸。
小麵包車開出垂直的街道光就四面八方迎面而來,晨曦中許戈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在公路的浮塵中凝望着那座聖殿山。
長得可真好看,英俊又神氣,像那處於暴風雨中海中央依然屹立不倒的風帆,像……
像那個人一樣。
那個人就像那座聖殿山,孤獨而驕傲着。
仿佛也就一眨眼的時間,他們一家人來到耶路撒冷已經有四年時間,爸爸在集市開了一家五金店,許戈是這裏的人們眼中五金店老闆的女兒。
看到那個黃色路標時,許戈心裏快活了起來,因為前面的路況十分不好,那遍佈在路面上或大或小的窟窿都是坦克、裝甲車留下來的。
每當夜裏從老城區那邊傳來槍聲時,次日街上就會出現裝甲車、坦克等重型軍用車輛,多則數十輛,少則三、四輛。
要是槍聲換成火箭炮聲情況會更糟,以軍會在路上設立路障,他們會抽查一些看起來陌生的車輛和面孔,這樣一來就會導致許戈上學遲到。
遲到的人可不僅僅是她,而老師們對於這種現象也是見怪不怪了。
昨晚的老城區是安靜的。
麵包車擦着亮黃色路牌,許戈忍住笑意,黃色的路牌代表着接下來的路段是以軍軍隊經常出入的路段。
就要到那個大窟窿了,那個大窟窿之後就是另外一個大窟窿。
麵包車太小,一旦車輛陷進那些大窟窿里,車子就會激烈搖晃起來,搖晃時不是她往着那個人身上靠,就是那個人往着她身上靠,這樣一來她就可以藉機發牢騷。
也只有她發牢騷時那個人才會瞧她那麼一兩眼。
往左,往左……
「嘭」的一聲,腦殼重重敲在車窗上,當那個人的身體緊緊貼上她的身體時,忽然間心裏一動。
學着電視上戴着大耳環的俏姐兒:「你摸哪裏呢?」
那一聲可真大,許戈也被自己淡淡聲音嚇了一大跳。
緊急剎車聲響起。
後車座的兩顆頭顱以相同的頻率分別往前。
摸着額頭許戈想朝着自己爸爸發脾氣,可爸爸的神情讓她有點嚇到了,手從額頭上放了下來。
不要這麼看着我,我不是奇怪的人,我只是……只是鬧着玩的。
「爸爸。」吶吶的叫了一句。
「許戈,他是你哥哥。」那個平日裏頭一直很隨和的中年男人第一次用那般冷冷的語氣和她說話。
許戈忽然間很討厭爸爸用那樣的語氣和她說話,本來想溜出嘴的那句「我是鬧着玩的」因為某種情緒而卡在喉嚨口。
爸爸說完話之後看了一眼那個人,那一眼讓許戈心裏很不是滋味,隱隱約約中許戈覺得爸爸是懼怕那個人的。
比如,爸爸在和那個人說話時都會低着頭,隨着一年一年長大,許戈越來越討厭看到那樣的畫面,感覺自己的爸爸在和那個人說話的樣子像極耶路撒冷的某些現象。
集市上的商店老闆和小販們在見到貴族時總是會低下頭去,直到穿着長袍配意大利手工西裝的貴族們從他們面前走過、坐上停在街口的進口跑車揚長而去時才會直起腰來。
商店老闆和小販們只有在面對這貴族們才那樣,當他們面對穿着褪色長袍、滿面塵灰面色飢黃的男人們時腰板挺得可直了。
這些人多數是從戰亂國家逃亡到這裏,他們有一個籠統的稱號「難民」
一些難民手上還拉着瘦得就像要咽氣的孩子,嘴裏畢恭畢敬的稱呼着商店老闆和小販們為「老爺」或者是「先生」。
爸爸說他們手裏拉着的孩子可以幫助他們在面對心地好的僱主時,能得到優先錄用的機會。
在衣衫襤褸的男人和瘦小的孩子後面,還有用頭巾把臉包得只剩下一雙眼睛的阿拉伯女人,更多的時候她們只能低着頭走在自己男人身後。
這些都是耶路撒冷老城區的現象。
慶幸的是,許戈不在這種現象之內,許戈覺得她要是包着頭巾肯定會嘔死,這裏女孩子像她這樣的歲數都已經開始包頭巾了。
許戈喜歡在筆直的小巷奔跑,讓風捲起她長到腰際的頭髮。
許戈還隱隱約約覺得,他們一家和這裏的人們有些不一樣。
嘴裏整天說着「我們是本分的商人」的五金店老闆一家於這座叫做耶路撒冷的城市更像是一名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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