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風俗大壞,異端蜂起,有白蓮、大成、混元、無為、羅教等教,種種名色。以燒香禮懺,煽惑人心,因而或起異謀,或從盜賊,此直奸民之尤者也。……如遇各色教門,即行嚴捕,處以重罪,以為杜漸防微之計。」——偽清順治三年,吏部給事中林起龍上書
......
德慶大牢一處昏暗的牢房中,一個滿身血污的年輕人掙扎着從地上的雜草堆里坐起,緩緩的將身子挪往牆角根,爾後一動不動的靠在牆上。
牢房中還有三名犯人,一個年過六十的白髮老者,一個四十左右的壯漢,還有一個黑黑的少年,看樣貌,怕只十五六歲。
三人對那年輕人的舉動視若不見,沒人上前幫他一把,也沒人和他說一句話,只是如殭屍般躺在地上,臉上無一例外都是死氣,那模樣,似乎這牢房中除了自身外再無一人似的。
牢房靜得讓人有些窒息,偶爾遠處傳來一兩聲咳嗽聲,除此之外,再無一點聲息。空氣中滿是霉味,間歇還能嗅到一絲腐臭味,卻是不知哪個犯人的身上傷口又化膿了。
就這麼靠在牆上過了半柱香後,年輕人終是長長的出了口氣,望着柵欄外不時走過的獄卒,眼中一股說不出的怨毒。
年輕人叫鐵毅,德慶老鳳村銅礦的礦工,一月前因不堪監工毒打其師憤而殺人而被捕入獄,縣衙已奏報北京刑部,只等刑部批核下來便秋後問斬。然縣衙不知道的是,鐵毅除了礦工這個身份外還有一個身份,那便是羅教徒。
所謂羅教徒,又名香教徒,亦稱魔教,他們「食菜事魔」,聚眾燒香,屢屢與官府抗爭,動輒舉事造反,故而深為歷代官府所忌,打壓十分嚴厲,各地官府但凡發現香教徒不問情由統統捕拿問斬,但在此重壓之下,香教在民間依舊活躍,元末更是爆發以香教徒為核心的農民起義,從而一舉葬送了蒙元統治。
朱元璋建立明朝後,對香教徒行打壓政策,一度興盛的香教從此又轉為民間秘密狀態,教名也從明教、白蓮發展為羅教、混元、大成等各式名目。終明一朝,除永樂時期的唐賽兒起義、正德年間的劉六、劉七起義,其餘時間香教並未有大的反抗官府舉動,在民間的影響力也日趨漸微,除秘密設香外幾無他事。
滿清入關對漢人採取的種族歧視和屠殺政策卻使得香教再次在民間活躍起來,各地香教徒不甘滿清迫害多組織義軍反清,前番李定國兩攻廣東時便有數路香教義師響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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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毅自幼喪父,其母不甘貧窮而遠嫁他方,小小年紀的他靠吃百家飯長大,15歲時拜德慶羅教香主、老鳳礦放炮師傅鄭老荃為師,不僅習得一身炸洞窩子的本事,為人也十分仗義,頗有俠義心腸,故而在肇慶羅教徒中聲望很高,與其師父鄭老荃深得老鳳莊銅礦的礦工擁戴。
兩月前,廣東總督衙門行文肇慶府,要府里所管的老鳳莊銅礦產量翻番,以為靖南、平南兩位王爺開藩建衙之備。肇慶府接到廣東的命令後,立即發文德慶,不顧礦工死活強行提高產量,為此累死十數人。
初始,鄭老荃、鐵毅等礦工並無抗爭之心,清軍勢大,羅教力量薄弱,前番各地教徒數度配合李定國大軍攻打廣州都無果,如今李定國大軍退回廣西,他們沒有依仗,只能暗中與清廷作對,不敢冒然舉旗反清。
可孰料廣州竟然還嫌礦上出銅的速度慢,往老鳳莊礦派來了個監工,聽說是漢軍旗出身,平南王府里得用的管事。此人上任後,變本加厲,不僅沒日沒夜的驅使礦工下礦,更大肆剋扣礦工的伙食,原本的一天兩頓變成一天一頓,
礦工吃不飽肚子還要沒日沒夜的下礦,加上那些監工為了討好新主子,每日鞭打不斷,以致礦工們怨聲載道。
一日,當鄭老荃實在看不過和那漢軍旗的監工爭了幾句被鞭打致死後,鐵毅實在忍不住,怒用石頭將其砸死,頓時被礦上其他監工捉住,慘遭毒打之後移交德慶官府,行文上報刑部處斬。
鐵毅殺的是漢軍旗監工,這漢軍旗都是清廷的乾兒子,是大清朝的二等人,一直充當滿州人欺壓漢人的打手,漢人殺漢人官府或許還要問個對錯,輕重,酌情處置,可漢人要是殺旗人,那是問都不用問,都是要往重了判的,不殺頭的也要殺頭!
知道自己必死無疑的鐵毅倒也沒有怨天尤人,只是傷心自己的師父,不知後事教內是否有人出面辦理。
就這麼靠在牆上眯了一會後,有牢子送來飯食,一桶發了黑的酸臭食物,一桶沒有油水的爛菜葉子湯。
鐵毅小步的挪到柵欄前,用破碗盛了點湯,下嘴之後卻是淡得出奇,竟是一點鹽也沒法,眉頭微皺之後,默不作聲的端着碗又坐回到了牆根,眼角餘光注視着另外三人。
那老頭叫廖瑞祥,聽說從前做過紹興師爺,因寫了什麼反詩被拿進了大牢。下了牢房後,每天就在那喊冤。
那壯漢叫陳默,卻是地道的土匪,綁票不成撕了肉票,結果被事主家花重金請了官差捉了來,估計也是個秋後問斬得多。
那十五六歲的少年叫潘猛子,德慶本地人,因失手傷了主人家的兒子被送進了大牢,聽說主家往縣裏遞了銀子,要這少年死。
見三人都盛了食物坐在那吃,鐵毅便不再看他們,低頭咆起來,一天就能吃這一頓,不吃白不吃。
四人正狼吞虎咽着,卻聽外面有人喊道:「都起來!」
四人聞言放下破碗,抬頭朝柵外看去,卻是獄頭帶了幾個綠營兵站在外面。
「幹什麼?」陳默嚷了句,不在乎的繼續吃了起來,一點也沒有把外面的兵丁放在眼裏。
廖師爺和潘猛子卻猶豫的站了起來,前者更是一臉期待的望着那獄頭。
鐵毅只是將碗放下,倒沒有馬上起身。
「幹什麼?」那獄頭冷冷看了一眼一臉鬍子的陳默,「你們的案子刑部核了,現在拉出去開刀!」
「啥?開刀!」
廖師爺聽了這話,眼一黑就跌坐在地。潘猛子也是害怕起來,站在那哆嗦。
總算來了,他娘的,早死早投胎,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鐵毅沒有害怕,而是鬆了口氣,好似壓在胸口的一塊重石終於落下。
「總得叫老子吃飽上路吧,斷頭飯呢,拿來!」
壯漢陳默鄙夷的看了眼害怕得要死的廖師爺,然後朝那獄頭呸了一口,把手中的破碗叭的一聲摔在牆上,罵罵咧咧道:「要開老子的刀,就給老子吃這個?還有沒有規矩了?娘的,還不快去給老子整隻燒雞,拿壇酒來!」
「他娘的,死到臨頭還要吃雞喝酒?」那獄頭嘴角一抽,示意手下打開鎖,然後推門進去,照着陳默就是一拳頭,喝罵道:「拳頭吃不吃?」
「狗日...」
陳默手上套着鐵索,反抗不得,硬生生的吃了這獄頭一拳,不甘示弱張嘴就要罵,不等罵出來,衝上來兩個綠營兵就往他嘴裏塞了破布。
「嗚嗚...」
鐵毅、廖師爺、潘猛子也被綠營兵堵了嘴巴,四人在那不住的叫喚,卻是發不出聲。
堵上犯人嘴巴後,綠營兵們又往四人頭上套了黑布,頓時四人什麼都看不見。被拖着往外走的時候,鐵毅耳畔依稀聽到有人在數數。
「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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