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士相設宴盛情款待錢謙益與柳如是夫妻。
明時女子不得上席,柳如是執禮不坐,周士相堅請,錢謙益灑脫一笑,攜夫人之手入席坐之。
席面是蘇州知府閻紹慶精心操辦,考慮到錢謙益年邁,以素為主,無甚大葷,但道道都是名菜,別具匠心。
席畢,奉茶,雙方步入正題。
周士相先是盛讚錢謙益在江南堅持反清之舉,最後相請錢謙益任職於唐王政權。他明確表示,只待監國至南京,便上請監國委老宗伯為三孤太傅之職。
如何安排錢謙益,之前周士相頗是棘手,因要藉助錢的名望安定江南,故必要高官厚祿奉之,使其能為所用。然又不能真委以實職,為日後埋下隱患,故在桂永智的建議下,決定以三公太傅任之。
三公,即太師、太傅、太保三職的合稱,正一品。國朝設立初年,三公負責協助皇帝處理重要國事政務,職位至重。洪武三年,太祖皇帝授李善長為太師、徐達為太傅、常遇春為太保。建文年間,三公職位被撤。永曆年間,成祖皇帝恢復三公職位,但無實授。宣德三年,宣宗皇帝授英國公張輔為太師,沐晟為太傅,陳懋為太保,當時三公官職,幾乎為專授。然自宣德、正統年間以後,三公成為虛銜,為勛戚文武大臣加官、贈官。職位尊崇,卻無實權。
萬曆以後,只張居正一人在萬曆十年得加太師之職,除此,再無一人可得三公。爾今,周士相卻要為自己向監國請封太傅,錢謙益便是涵養再高,也是有些坐不住了,連說自己無功,何敢得授太傅。
周士相卻堅稱必要為錢謙益請太傅之職,蔣國柱在邊上亦道老宗伯乃文壇之首,天下文心,這太傅之職又如何不能得。
錢謙益感慨,便也不推辭,轉而向周士相推舉兩人。一人為顧炎武,一人為黃宗羲。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聞顧炎武名,周士相動容。
錢謙益稱顧炎武有大材,弘光年間清軍南下,江南血雨腥風,顧炎武和摯友歸莊、吳其沆等人投筆從戎,參加了僉都御史王永柞為首的一支義軍。然義軍為烏合之眾,不敵氣焰正熾的八旗精銳,攻進蘇州遇伏而潰。顧炎武潛回崑山,又與楊永言、歸莊等守城拒敵;不數日崑山失守,死難者多達4萬,吳其沆戰死,顧炎武生母何氏右臂被清兵砍斷,兩個弟弟被殺,本人則因城破之前已往語濂徑而僥倖得免。
數日後,顧炎武嗣母王氏聞變,絕食殉國,臨終囑咐炎武,道:「我雖婦人,身受國恩,與國俱亡,義也。汝無為異國臣子,無負世世國恩,無忘先祖遺訓,則吾可以瞑於地下。」
國讎家恨!
甲申十萬男兒齊解兵,不及江南一老婦!
周士相問顧炎武現在何處,錢謙益道他現不在江南,而是去了北方考察北中國山川形勢,同時也是避禍,因為清廷正下旨捕拿於他。
錢謙益向周士相推舉顧炎武,周士相不知內情,邊上蔣國柱卻是十分佩服。為何?因為當年顧炎武可是把這位老宗伯弄得十分尷尬。
順治十二年的時候,顧炎武從外地回到家鄉崑山。不想,他家世仆陸恩因見顧家日益沒落,顧炎武又久出不歸,於是背叛主人,投靠葉方恆,兩人圖謀以「通海」的罪名控告顧炎武,置他於之死地。顧炎武秘密處決陸恩,葉方恆卻與陸恩女婿勾結,將顧炎武綁架關押,並迫脅顧炎武,令其自裁。所幸顧炎武好友路澤博與松江兵備使者有舊,代為說項,顧炎武一案才得以移交松江府審理,最後,以「殺有罪奴」的罪名結案。
當時事情危急之際,顧的好友歸莊向錢謙益求援。錢謙益是文壇領袖,又致力於秘密反清,不忍顧炎武被害,於是對歸莊說如果顧炎武是他的門生,他便可以出來替他說話。
歸莊不願失去錢謙益這一強有力奧援,雖然明知顧炎武不會同意,還是代顧炎武拜謙益為師。顧炎武知道後,急忙叫人去索回歸莊代書的門生帖子,錢謙益卻不肯給。顧炎武便自寫告白一紙,聲明自己從未列於錢謙益門牆,托人在通衢大道上四處張貼。弄得謙益大為尷尬,解嘲道:「寧人忒性急。」
知道有這一出內情的蔣國柱,自是對錢謙益推舉顧炎武感到欽佩,換他,斷然做不出。
周士相又問黃宗羲是何人。錢謙益簡短告知,黃宗羲是餘姚人,其於弘光國難時變賣家產召集家鄉集黃竹浦600餘青壯年起兵抗清,被魯王任兵部職方司主事。因力量懸殊義軍兵敗,清軍佔領紹興後,黃領殘部入四明山,駐杖錫寺結寨固守,後因其外出時部下擾民,寨被山民毀而潛居家中,又因清廷緝拿,避居化安山。後朝魯王,升左副都御史,與阮美、馮京第出使日本乞兵,渡海至長崎島、薩斯瑪島,未成而歸。遂返家隱居,遭清廷三次通緝,仍捎魯王密信聯絡金華諸地義軍,派人入海向魯王報清軍將攻舟山之警。這幾年,錢謙益也是和黃多有聯絡。
「既是老宗伯所舉之人,士相必當請監國用之。」
周士相欣然表態,這二人將來一定會用。錢謙益見狀,亦是心慰。言談中,桂永智得周士相授意,暗示唐王至南京後便要祭孝陵,登大寶,然唐王卻仁義,心繫南巡的天子,恐不願擔這天下重擔。
「大位,有功社稷者坐之,此時南都新下,正是需唐王登大寶定人心,振人心之時,唐王如何能辭?」
錢謙益對於擁桂擁唐並無意見,他知江南士紳對於擁立哪個皇帝都無意見,他們只要明朝能夠恢復便可,故而究竟是朱家哪個子孫來當皇帝,對江南士紳而言並不是一件重要的事。
錢謙益更知周士相為他請太傅,自是有借用他之處,他也樂意投桃報李,故當即表示願以老邁之軀代江南士紳請唐王登基。
見錢謙益答應下來,周士相心下大喜。說道眼下天寒地凍,老宗伯年邁,不妨在蘇州呆上幾日,他且先回南京安排諸項事宜,只待唐王一至,老宗伯便去南都也不遲。錢謙益卻執意隨周士相一起去南京,不得已,周士相只好命人在錢謙益的馬車中安上暖爐,使老人家不受寒氣。柳如是跟出來的目的便是照顧夫君,此時亦不會獨留蘇州。
周士相原想明日再啟程回南京,可軍情司卻送來密報,鎮守江西的蔣和聽說監國要經江西去南京後,似是想搞事情。這消息讓周士相又急又氣,因擔心蔣禿子真干出什麼大逆不道之事,他也只能立即啟程回南京。
車馬行至城門時,卻見不少女子在哭哭啼啼,引得不少百姓圍觀。
錢謙益和柳如是在馬車上聽到動靜,掀簾來看,不知發生何事。柳如是心有一沉,擔心太平軍是在城中擄掠婦人。
周士相亦是奇怪,命人去問發生何事。回報卻說這些女子都是清軍擄來的蘇州民女,太平軍將她們放出後,卻不得家人收留,逐她們出家,這才在城門這裏哭啼。
周士相眉頭微皺,他不是已經吩咐裘國良將無家可歸的女人配於降兵為妻,如何卻在此地哭鬧,又恰逢錢謙益,這不是存心要他這粵國公好看麼。
周士相命將裘國良叫來,對方已知大帥車駕至,再見那些女人,自是明白髮生什麼事,害怕大帥治罪於他,忙將原由說出。
原來他是按大帥吩咐將那些可憐女人送回家,家不在蘇州的昨日就使人專程護送回去了,而這些女人因為家就在蘇州城中,又是其家人領回,在營中並未有什麼事,故便任人領回。豈料,這些女人回到家後,連一夜都未住下,就遭夫家休書一封趕出家門,娘家亦不納。有一秀才之女更是投井自殺,秀才與人道其女忠貞,不忍玷污門楣這才自我了斷以全家風,但事情真相是什麼,卻不得人知了。
「我不是讓你將無家可回的女人安置在營中,給她們飯吃,許於降兵為妻麼?」
周士相有些惱火,裘國良辦事不力,讓他在錢謙益夫妻面前有些出醜。
「末將是按大帥吩咐的做了,可是這些女人卻不肯嫁給那些降兵為妻,她們寧死也不從,末將沒辦法,又不能對她們用強,故」
裘國良一臉為難的樣子。
「不與降兵為妻,她們能做什麼?餓死還是為娼妓?」
周士相搖了搖頭,時代有時代的特色,此時女子便是男人的附屬物,如同貨物一般沒有自主人身權。在家聽父,出嫁從夫,正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旦被趕出家門,她們的命運就會慘不忍睹,不想被餓死,只能去做娼妓。運氣好的能得好心人或尼姑庵收留,可那又能容得多少人?所以蔣國柱提議將這些女人配於降兵為妻,周士相未有多想便同意,因為這實在是一件善政。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能活着,能有一口飯吃,不是善政是什麼?只有活下來,才能奢談尊嚴、自由什麼。
「去,把人先帶回營中,不要在這哭鬧,成什麼樣子。」
周士相急於回南京,不想在這小事上耽擱。裘國良聞令忙帶兵去拉那些女人。如此一來,那些女人卻是哭得更凶。有一女人遠遠看到騎在高頭大馬上周士相,再見還有一輛馬車,無數兵將簇擁,知道馬上之人是太平軍的大官,忙哭叫着掙脫士兵,跑了過來。
瞎子李見狀,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應該上前攔人。就這遲疑間,那女人已是奔了過來,「撲通」跪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上的衣衫很是單薄,凍得她嘴唇烏青。
「將軍,民女等遭禽獸所辱,你又何忍將我等許於禽獸為妻!若是受辱之人乃將軍妻妹女兒,將軍亦要這麼辦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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