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年紀大了,突然激動導致猛的咳嗽,着實嚇壞了柳如是和冒襄夫妻。勸了半響才讓老宗伯平復心情,只不過腦後的淤青卻是褪不了,只讓柳如是看得心疼不已。
「我大明百姓的血總不會白流,江南紳民的仇也總會得報。如今兩廣光復,唐王監國,廣東又在準備北伐,延平王也將兵進長江,收復南都有望。先生可靜觀之。」冒襄生怕老師再次激動,儘量用平和的語氣述說即將發生的大事。
「金廈舟師已經到了舟山,江南人心翹望延平大軍啊。」
錢謙益點頭道,金廈延平那邊與他一直有聯繫,延平揮師北進之時也曾派人密告於他。至於廣東方面,周士相手下的軍情司人員去年就和他接上了線,不過相較延平那邊,廣東對於北伐恢復南都之後對江南士紳的補償和許諾有些模擬兩可,而延平那邊則是對江南復明士紳提出的科舉及錢糧補償一口答應下來,這導致江南多數士紳對於延平那邊更為熱衷,而對於廣東方面則有些冷淡。
畢竟這些年來暗中反清的除了極少數是和清軍有破家滅門之恨的士紳,或是真正心系朱明,餘下許多卻是因為這幾年清廷錢糧徵收過苛緣故才思念故明好處,從而鋌而走險要反清的。要是復明之後,錢糧稅賦這塊他們仍和在清時交的一樣多,那又何必冒着身家性命危險支持復明呢。
說白了,人心思利,真正不畏死,一心要守護漢家衣冠的英雄們早在十幾年前江南那轟轟烈烈的抗清鬥爭中犧牲了,活着的人要麼人云亦云,別人幹什麼我也幹什麼,要麼就是心有私利,總之,眼下江南士紳反清的心思不那麼單純了。再者,相較廣東,金廈離江南近,且海上的舟師隨時能動,不比隔着閩、浙、贛的廣東,單從距離和安全上而言,江南士紳也沒理由捨近求遠,放着眼面前的鄭軍不支持,反去支持數千里外的太平軍。
這次延平大舉北上,江南各地士紳暗中積極籌措,有的私下組織家丁佃戶準備起兵響應;有的則是屯積糧草以供軍需;有的則是和衙門的小吏串通,只能明軍殺到就脅迫官員反正;有的則是奔走呼號,為明軍提供地圖嚮導;有的更是聚在一起商量未來地方官員的分配,反清熱舉較之前些年無比高漲,原因為何?還不是因為延平大軍旦夕可到麼,就是那些清廷的地方官員,不同樣也是因為感受到明軍壓力,從而對那些士紳的復明舉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還參與其中麼。
錢謙益心中對於和太平軍合作還是和鄭軍合作,其實也沒有決斷,不過他私心是沒有的,在他看來,不管是延平王還是傳說中已被永曆冊封為齊王的粵國公都是大明的臣子,他們的兵馬也都是大明的軍隊,所以不管哪家能奪取南都,他都一萬個支持。就現在而言,廣東方面尚未有北伐消息傳來,所以延平王搶先一步入江奪取南都,於情於理他都沒有理由拒絕和延平王的合作。至於延平王對於廣東方面擁唐王監國是個什麼態度,支持還是不支持,錢宗伯暫時就不去想了。當下,能不能奪取南京才是他老人家考慮的重點。
冒襄不知老師心中所想,只在那說道:「若國姓能恢復南都,我大明真是中興有望啊。」
聞言,錢謙益精神復振,面上泛起潮紅,道:「我恨不得親往延平軍中,演一出將相和,可我都七十許歲的人了,這心有餘而力不足啊。再者,延平大軍在海上,我就是想去,也是鞭長莫及噢!」
冒襄想了想,突的說道:「老師雖不能去延平軍中,可不妨在他處做些事情。」
「辟疆的意思是?」錢謙益有些疑惑。
冒襄道:「學生聽說馬逢知新得一子。」
「馬進寶新得一子?」
錢謙益雙眼一亮。
那馬逢知乃是清廷的蘇松常鎮提督,其原名馬進寶,乃山西隰州人。明朝時曾任安慶副將、都督同知,順治二年於九江降清,加總兵銜,隸鑲白旗漢軍,後改正藍旗。順治三年從端重親王博洛南征,克金華,即鎮守。順治八年五月,總統台、溫水陸官兵,攻魯王部將阮進、張名振於舟山,大敗之。九年四月,加都督同知,率浙兵協剿海上鄭成功。順治十三年,清廷任他為蘇松常鎮提督,可以說整個江蘇、浙江沿海的防務,都跟他有關。若延平王大軍從海路北上,再溯江攻打南京,那馬進寶便是鄭軍的第一個關口。而在四年前,當時張名振和張煌言三入長江時,錢謙益便曾親自拜會過馬逢知,意欲讓他反正,可那時馬逢知沒有答應,但也沒有將錢謙益捆綁送到江寧,這使得錢謙益一直認為馬逢知這人當還是心念故明,不甘替韃子做幫凶的。
「噢?這倒是個機會!」比錢宗伯更熱心復明的夫人柳如是顯得頗有興致,但卻有疑慮,她擔心道:「先生上次訪過他,他卻沒有答應,這次就能行?」
冒襄道:「聽說他奏請韃子皇帝,允許他把一家子九十多人都接到金華來,就是怕被韃子挾為人質。再者,這個武夫聽說韃子在兩廣接連大敗,已透過人傳話,希能獲得魯王或皇上的敕印,可見其心已活動,老師再次出馬,也許就大功告成。」
聽了這話,錢謙益頓時心動,四年前他首次見到馬逢知,二人雖然把酒言歡,場面熱鬧,但是事後回想,他仍感到馬逢知這人相當狡獪,表面上與復明人士周旋,但是清朝命他攻擊張名振和鄭成功,他也毫不遲疑,還因而獲得都督同知的頭銜,可見他是典型的牆頭草,兩方誰勢大便投誰,不是個輕易就押寶的人。
「你這消息可確實?馬進寶真傳話來?」錢謙益有些擔心這事的真假。
冒襄很肯定的點頭道:「消息是曹大正透給學生的,正因此事,學生這才特意趕來老師這的。」
「馬進寶和廣東的軍情司也搭上了?」
錢謙益有些驚訝,卻不是驚訝馬進寶能和廣東搭上線,而是驚訝廣東那個軍情司在江南活動不過一年多,就能取得說服馬進寶這個蘇松常鎮提督的成績,着實叫人高看一眼的很。
柳如是有些不解:「先生,何為軍情司?」
「這與當年錦衣衛差不多吧。」錢謙益隨口解說了句,下定決心,對冒襄道:「好!既然馬進寶有心,延平又在海上,那我便出點力氣,好過在此翹首盼望!」說完,語氣卻是一轉,「馬進寶畢竟是個粗人,我有些話還真不易和他措詞」
話還沒說完,柳如是就擔心道:「你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能出遠門。」
冒襄忙道:「老師不必親去,這件事不妨由學生去,老師這邊可以帶封信去。」
錢謙益思慮片刻,自感身體也不是太好,便應下此事,要提筆給馬逢知寫信。這時僕人進來,對柳如是耳語,柳如是隨即起身道:「大家先用餐,邊吃邊聊。」
「好!那咱們小酌二杯,好養養我的詩興。」
錢謙益大是開懷,不過席上他吃的卻不在心。席散,立即就叫柳如是磨墨,一番斟酌後,提筆寫了一首詩。
「天上張星照海東,扶桑新涌日車紅。尋常弧矢那堪掛,自有天山百石弓。」
冒辟疆看着老師所作,沉吟一會,道:「這是稱讚馬進寶,如照耀東海的星星,也期勉他的兒子將如乃父一般,能開百石的弓。但是深意為何?請老師明示。」
錢謙益讚賞的看了眼自己的學生,挼須道:「張星是南方朱雀星宿之一…」
冒襄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張星是指咱們大明,所以老師表面上是稱讚馬進寶,實際卻說大明將如旭日東升。」
錢謙益微笑點頭:「弧矢除了祝賀弄璋外,也是南方星宿之一,而且正對着天狼星,天狼星多指暴虐貪殘之主,如楚辭有舉長矢兮射天狼。」
「李白亦有詩曰:何時天狼滅?父子得安閒。所以,老師的詩意,該是期許馬進寶之子,要有乃父射天狼的銳氣。」
錢謙益哈哈一笑,提筆再寫一詩。
「充閭佳氣溢長筵,孔釋分明抱送年。授記不須尋寶志,老夫摩頂是彭籛。」
冒襄看了這詩,正琢磨意思,師母柳如是卻是開口便道:「我想授記這一句,是整首詩的關鍵,一是期許他馬進寶要意志堅定,永不退轉;二是暗示他禍福存其一心,不假外求。南朝梁的寶志法師,相傳頗具神通,為觀音大士的化身,所以許多人尋他斷禍福。」
聽夫人娓娓道來,錢謙益手捻鬍鬚,微笑頷首,眼神中滿是欣然。
「先生的意思是,馬進寶抗清復明,以此懺悔,便可無罪,自毋需再尋法師。」董小宛不愧和柳如是同列才女,也是一言點破錢謙益的用意。
「原來是這樣。」冒辟疆感慨一句,「可是如此隱晦的涵義,馬進寶那粗人能理會嗎?」
「他理會不得,其帳下就無人能理會了嗎?」
錢謙益絲毫不擔心馬進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然而,馬進寶的態度到底如何,他卻是全無把握。萬一馬進寶並非真的有意反正,而是藉機下套,轉而向清廷告發他,那他錢宗伯可是性命要不保。然而擔心也是轉瞬的事,想到自己已經七十多歲,弘光以來奔波後悔了十幾年,馬上就要入土的人,難得延平發大軍入江奪取南京,機不再來,若不再有所作為一番,只怕死都難閉眼。難道真要學那南宋陸放翁般,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麼!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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