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流水飛逝,一轉眼,阿雪離開陳家村,居住在晟王別院裏的小院落,已經有三個多月了。
莊瑜不常來別院,但只要他來,就一定會召見阿雪。
乳白色薄霧尚未完全散去的清晨,他們一起泛舟湖上。
碧綠荷葉上凝結的露珠,隨着波浪起伏滾來滾去,阿雪的心也似乎跟着那露珠一起,起伏不定。
湖水裏養着碩大的錦鯉,雪白的身子,鮮紅色的斑紋,調皮的游過來游過去。
莊瑜的吻輕柔的落在她的唇上,她眼前一片空白,只剩下先前一直注視着的錦鯉的形狀,還在游來游去。
慵懶的午後,在竹簾半卷的八角形樓閣的頂層烹茶。
被水煮開的茶葉的幽幽淡香,瀰漫在兩人周圍。
兩隻大燕子互相追逐着飛過,清脆的鳴叫聲聲悅耳。
天際兩朵形狀優雅的白雲,就像樓閣裏面的兩個人一樣,依偎在一起。
光芒收斂的黑色夜晚,紅燭滴落點點淚水,最後凝成各種漂亮的形狀,像花瓣,像草葉,也像阿雪被熱烈愛情燒熔的心。
心很燙,身體也很燙,夾雜着細碎卻不斷侵襲的痛楚,痛楚中又有着極大的快樂。
不一定是來自身體的感覺,或許全是來自她太過幸福歡愉的心靈。
而無論是痛楚還是快樂,全在他不斷落下的吻中,融化在了一起。
阿雪就像是春日艷陽照耀下的余雪一樣,慢慢的消融,慢慢的飄飛在了空中…… 好幾個月的時間彈指而過,除開剛來時的惶惑不安,後來的日子,阿雪過得非常的快樂。
就算不能經常見到莊瑜,她仍然能感覺到他的氣息,他的微笑,他的眼神……時時刻刻的陪伴着她。
她時常莫名其妙的微笑着,時常回憶着與他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回憶着回憶着,就陷入了怔忪之中。
愛一個人,就是這個樣子的麼?阿雪終於明白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甜蜜的,酸酸的,微微疼痛的……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這一日,阿雪聞聽王爺駕臨,卻久久不見有人來傳召。
心裏有些慌,有些急,她離開桃花塢來到園子裏,期盼能夠與他偶遇。
王爺沒有遇到,卻遇到了來別院遊玩的貴客。
「你是何人?」衣飾華貴的美麗女子有雙驕矜的眼,明明就在面前,卻像是隔着幾千里地遙遙望過來,有種荒無人煙的神氣。
阿雪慌忙與她見禮,報上姓名。
驕矜女子身後的侍女出言斥責她竟敢不行大禮,才知對面的美人乃是今上親封靜華郡主。
等阿雪重新見禮,郡主卻不令她起身,只用一雙昂然的明眸,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良久,才嗤笑一聲,自顧自的帶着侍女離開了。
阿雪起身望着一行人遠去的身影,心中只覺得惶然。
她能夠覺察出,郡主極為不喜自己,不過是頭次見面,這是為什麼呢? 天色將黑未黑時,阿雪終於被傳召了。
當她歡喜不盡的來到正房時,見到的不只是莊瑜,還有莊瑜身邊端坐着的靜華郡主。
等阿雪與二人見禮畢,莊瑜便問郡主:「你要我將阿雪召來,所為何事?」 靜華郡主的眼神像一條毒蛇,從阿雪微顫的身體上一寸一寸的爬過。
她看了好一陣子,才收回目光,側頭對身邊的莊瑜說道:「我想讓你把她送給我。
」似笑非笑的牽一牽嘴角,「你捨得嗎?」 莊瑜淡淡的看了阿雪一眼,便又轉過臉去,眼中蘊含無限情意的看向靜華郡主,口中說道:「對你,我有什麼不捨得的?當初也只是看她眉眼間與你有幾分相似,才將她買了下來的。
你既想要,帶去便是了。
」 靜華郡主聞言,也含情脈脈的回望着莊瑜:「你待我真好……」頓了頓,又道:「雖然你將她送與我了,我還是想將她繼續留在這裏,你看可好?」 「有什麼不好的,你想怎樣便怎樣就是了。
」莊瑜道,「若不是因為……我早就娶你過門了,雖然不能如此,但在我心裏,你便是我獨一無二的妻子。
我的東西,就是你的,你想將她留在這裏,自然可以。
」 阿雪站在原地,聽着對面那高高在上的兩個人郎情妾意的對話,心中慢慢的越來越冰冷。
自己在那人的心裏,卻原來什麼都不是,只不過是個隨時可以送出去討人歡喜的玩意兒罷了。
她知道自己應該跪下去,向他哀懇祈求,求他不要把自己送給別人。
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膝蓋就是彎不下去。
她的眼眶裏盈滿了淚水,卻一直沒有掉落下去。
她的牙齒緊緊的咬着下唇,制止着自己即將衝口而出的哀求。
最後的一點點尊嚴,我想讓它留下來。
桃花塢中,花葉凋零。
服侍阿雪的丫鬟全部被遣走了,因為郡主說,只是一個賤人而已,哪裏還需要被人服侍?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動手做,吃食全是殘羹冷飯,這些對阿雪來講,並不算是苦難。
真正的苦難來自她的心和靈魂,那裏已是一片荒蕪。
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當桃樹的枝丫變得光禿禿的時候,靜華郡主踏進了桃花塢的門。
她看着因衣衫單薄而輕顫的阿雪,帶着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我真的很討厭你,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這樣覺得。
我不能陪伴的男人,你可以陪伴在他身邊,憑什麼!」她用眼神凌遲着面無表情的阿雪,「你說,你這一身雪白的皮肉,我是叫人用小刀一刀一刀慢慢的割下來呢,還是澆上熱水後用梳子一點一點梳下來?……不,這些都不好,我得再仔細想一想……」 也許,阿雪居住的這個地方,就已經預示了她的命運。
桃花輕薄隨水流,她不過就是個薄命女子罷了。
又過了幾天,郡主終於決定了如何處置阿雪。
郡主有令,斬去這賤婢的手足四肢,置於一闊口大肚青花瓷瓶之中。
傷口以燒紅的烙鐵封口止血,瓷瓶中蓄滿生肌防腐的藥水,以確保她能夠活下去。
且,改換她的名字,稱為瓶女。
從此,世間沒有了阿雪,只剩下瓶女。
瓶女沒有了手,也沒有了腳,她不能再肆意的行走奔跑,只能終日被禁錮在一隻大花瓶裏頭,呆呆的望着牆壁。
每一天,會有人來餵她幾勺食水,用以維持她的生命。
郡主偶爾會來看看她,見她不再開口說話,連眼珠都很少轉動,還以為她已經瘋傻了。
只有瓶女自己心裏清楚,這無比悲慘的境遇並沒有令她瘋狂,也沒有令她痴傻,她只是無話可說。
開口祈求那個真正瘋狂了的女人放過她讓她死去嗎?她知道那不過只是徒勞而已。
她明白,尊貴的靜華郡主就是要讓她活着受罪。
她越受罪,她越開心。
有一天,奉命照顧瓶女的人在循例餵給她幾勺水幾勺食物之後,正想轉身離去,卻突然聽見瓶女開口說話了。
因久未開言而嘶啞的聲音對她說道:「請你,幫我將窗戶打開好嗎?」侍女愕然轉頭,看見瓷瓶中那可憐的女子消瘦慘白的臉上,一雙依然美麗的眼眸帶着懇求之意看着她,目不轉睛。
侍女輕聲嘆息,走到窗邊將窗戶開啟,而後才轉身離去。
瓶女用近乎貪婪的目光看着窗外那無花無葉的枯樹,幾滴透明的水珠從面頰上滾落下來。
從窗外吹進來帶着草木氣息的風,令她想起自己的家鄉。
好想,好想再回去一次啊…… 這一天,靜華郡主又來到了桃花塢。
她的臉上帶着暢快的歡笑,對瓶女說道:「瓶女,我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
」 青花瓷瓶裏面的女子依然垂着頭,不言不語。
郡主也不生氣,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我見你家的人許久沒有你的消息,很是可憐,便令人將你現在的情形一五一十的告知了你的家人。
結果,你猜怎麼着,你的母親呀……」她咯咯的笑了起來,「一時承受不住,竟然就投了井。
瓶女你呀,現在可成了沒娘的孩子囉!」 郡主的話說完,瓶女卻仍然無聲無息。
侍女上前扶起她的頭顱一看,大驚失色:「郡,郡主,瓶女已氣絕身亡了!」 郡主聞言很是氣惱:「我不叫她死,她怎麼敢死!拖下去驗屍,看看她到底是怎麼死的!」 一時,驗屍畢,「稟郡主,瓶女心臟碎裂,肝腸寸斷,因此而亡。
」 人已經死透了,靜華郡主再是氣惱,也無可奈何:「扔到亂葬崗去吧。
」 阿雪身亡後第七日夜晚,晟王別院內。
三層的平面八角形樓閣中,傳來樓外飛檐翹角下鐵馬的叮噹聲響。
柔暖的燭光中,莊瑜與靜華正對坐暢飲,時而響起男子與女子快樂的笑聲。
突然,樓閣外響起異聲。
骨碌骨碌,骨碌骨碌,這是什麼聲音?兩人詫異的站起身,看向聲響傳來的地方。
卻見一隻碩大的青花瓷瓶,慢慢的滾動着,一個女子的頭顱,顯露在瓶口處。
女子抬起頭,露出一雙含恨的血紅色眼睛,冷冷的看着他們。
良久,郡主尖叫出聲:「有鬼啊!」 侍衛們聞訊趕來,卻怎麼也接近不了出事的樓閣。
樓閣中的兩個人,拼命跑動着,但根本跑不出來。
一隻大瓷瓶佇立在樓閣里,瓶中的女子,雙眼血紅,靜靜的看着那徒勞掙扎的二人。
突然,郡主的身體懸空浮起,手足四肢像正被無形的刀子慢慢斬開,血液和骨渣四處飛濺。
她慘叫着,那聲音悽厲得不像人聲。
瓶中女子張開嘴,緩緩說道:「你痛嗎?」 「現在你知道,我有多痛了嗎?」 郡主的身軀重重摔落在地,血流成河,手足俱斷。
一旁的莊瑜嚇得癱倒,肝膽俱裂。
瓶中女子的眼睛看向他,微微一笑。
一顆大好頭顱瞬間斷裂,滾落一邊,尊貴的王爺也同郡主一樣,再無生息。
一聲長嘆響起後,瓶中女杳無蹤影了。
而瓶女的傳說,卻就此傳揚了下去。
一代代的傳來傳去,人們只記得那報仇雪恨的瓶女,卻不知她曾有個名字,喚做阿雪。
荒廢的晟王別院裏,草木蕭疏。
只有那座小小院落里的桃樹,花開得絢爛瑰麗。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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