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創辦書院

    其實當年翁正春數次落第,林延潮也曾問過當初主試過他的主考官許國以及其他人,問他們為什麼不取翁正春的文章。

    許國對林延潮是知無不言,就直言翁正春文章他是有印象,還特意在考後拆名時看了他的卷子。

    無論從哪方面說翁正春的才學都是一流的,但美章里總感覺到一等自傷之意,從這點上在立意上落了下成,所以難以入他們之眼。

    聽了許國的話,林延潮知道文如其人,翁正春性子本身就是如此,但這樣的文章是考場大忌,所以難怪他的文章一直不得會試考官青眼。

    但這不是大的問題,稍稍變一變文風即可。

    林延潮挽留翁正春,既是為了昔年一起讀書的交情,更是惜才之意。

    翁正春聽了林延潮的話苦笑道:「勝人者先勝己,說得容易,做何其難啊!翁某對於科場早已是心灰意冷。」

    「今日還是賀你衣錦還鄉要緊,至於翁某的事不要再提了,以免掃了大家興致。」

    翁正春都這麼說了,林延潮也不好再勸。

    二人當即回到了宴廳之中,林延潮命人好生招待翁正春,自己則回到了首席。

    這時候眾人見林延潮回來了,幾位當初一併在濂江書院讀書的同窗一併捧着一個物盒上前。

    當先一人笑着道:「自從知道部堂大人這一次榮歸故里後,我等同窗之間就一直想着如何賀一賀。但說來慚愧,我等身無長物,即便是有,部堂大人居官清廉也必不肯收。」

    說到這裏,眾人都是笑了起來。

    那人道:「所以我等琢磨了半天,就費了一點心思作了此物贈予部堂,略表寸心!」

    林延潮微微笑着道:「諸位一片心意,我怎麼敢當呢。」

    眾人都是笑着道:「張兄,到底是何禮贈予部堂大人,不要掖着藏着,快給我們一觀!」

    當即幾個人打開了禮盒,林延潮看去原來盒子裏是一卷畫。

    幾人攤開畫來,這畫有三尺來高,畫上繪得也很簡單。畫前兩樹梅花,梅花書後是一間書屋,而書屋裏燈火通明,一名讀書人在其中乘雪讀書。

    林延潮看到這畫面不由一滯,這畫實在是送的很有心意啊。

    那讀書人分明就是自己,至於這書屋與梅花則是書院裏的二梅書屋,畫中說得就是自己當年在書院裏苦讀的一段時光,也是林延潮最難以忘懷的時光。

    眾人看到此畫,讚嘆不已,而林延潮也是感慨不已。

    一旁的人言道:「正所謂踏雪尋梅梅未開,佇立雪中默等待。當初有雲,孟浩然情懷曠達,常冒雪騎驢尋梅,旁人問,他答曰:「吾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背上。」

    「是啊,古時名士踏雪尋梅何等風雅,而今我讀書人寒窗苦讀,窗前梅花在雪中卻自綻放,正所謂梅花香自苦寒來。」

    「一在動,一在守,此一動一靜之道,立意深遠,立意深遠啊!」

    數人你一言我一語,不知不覺間已是潤物細無聲。

    看着這畫眾人當然是羨慕不已,林延潮可以感到張豪遠,陳一愚,黃碧友這些老同學心情更是不一般。

    「還請部堂大人不嫌棄。」對方將畫奉上。

    林延潮接過此話道:「大家同窗之間今日能到此與林某一敘舊誼,就已是林某之榮幸,得贈如此之物,我實在不知說什麼才好,唯有在此謝過,領下諸位此情。」

    幾名贈畫的同窗聞言都是大喜,一人道:「梅花香自苦寒來,此時此景怎能無詩,還請部堂大人題一首詩於此畫。」

    「是啊,如此之畫就可名傳千古了。」

    「正是,正是,我等也洗耳恭聽,一飽耳福。」

    林延潮聞言微微一笑,今日這同窗敘舊,陳家真是煞費苦心啊。無論這唱詩,還是贈畫確實都很和自己衣錦還鄉的心境,可是……

    而一旁翁正春看來眾人此舉有奉承林延潮的嫌疑,但林延潮這等大員還鄉,若說沒有奉承是不可能的,而今日此舉之人的風雅,不算太過分就是。

    見眾人一併相邀,同案同窗相聚的氣氛也達到了**,大家都等着林延潮吟出一首詩來,或者留下什麼文墨好銘記此刻。

    身處眾人目光之中,林延潮卻笑了笑,然後搖頭道:「好一句梅花想起苦寒來,確實令林某想起了當年在書院寒窗苦讀的日子。記得剛入書院時,山長曾問林某為何要來書院讀書?林某當時倉促之下答曰,窮則獨善其身,達者兼濟天下!當時情景至今林某仍歷歷在目。」

    林延潮想起濂江書院的山長,以及當時在山長前初出茅廬的少年,這畫面在腦海中微微定格。

    從思緒中抽回,林延潮看向眾人笑了笑道:「大家都是林某的同窗,所以在大家面前,林某也不避提當年的臭事。大家都是知道林某少時貧賤,要不是老師資助和賞識,根本無力就學。當年在書院林某甚為困頓,所以氣量狹隘,不能容人,全賴師長與同窗包容。思來想去在書院中唯足稱道就是勤奮二字,但提此林某更是慚愧,這寒窗苦讀的初衷實為了稻粱謀之,說來說去唯有想着如何獨善其身而已。」

    聽了林延潮這幾句話,眾人都是沒料到他話鋒如此一轉。

    但見林延潮肅然言道:「不過林某至今唯一不後悔就是在書院讀書時的光陰,林某最慶幸的是在年少偏激的時候,得師長之教誨,同窗之督促,令我明白聖賢道理,走上了正道。修身後成,方能齊家,齊家有成,方能治國,治國有成,方能平天下。這是林某為學至今仍信之不疑之言。」

    「而今日衣錦還鄉,榮歸故里,承蒙諸位盛情,如此厚愛,林某感激之餘,卻想起為官至今雖榮華富貴,卻沒有建樹,更是知道諸位要提醒林某要為『窮善達濟』這後半句之事了。若繼續放任歲月蹉跎,光陰荏苒,豈是我輩所為乎?所以林某收下此畫,在此也謝過諸位好意。」

    林延潮一言之下,滿堂皆靜,誰也沒有想到在贈畫之後,林延潮卻道出如此一番話來。

    「說得好!」

    「此真金玉良言。」

    不知是誰道一句,隨即滿堂之上,眾人喝彩連連,掌聲雷動。

    而一旁翁正春目睹着這一切,聽了林延潮這一番話後他有幾分茫然若失。他心底道,這麼多年了,我比宗海是越差越遠了。我常意不平矣,讀書時常想着憤世嫉俗,自己為官以後如何兼濟天下,但真正為官之後,卻想着如何獨善其身,此真為本末倒置了。

    想到這裏,翁正春將心情平復下來,以往的心結也在不知不覺間被打開了。

    最後陳一愚仍是取來筆墨請林延潮留下文墨。

    林延潮抬起頭想了想,然後與眾人言道:「人生百年,立於幼學。諸位都是林某的同窗,同案,今日林某不如與諸位定一個百年之約,在座若有人活到百歲,看看今昔如何?」

    當即林延潮提筆一揮而就。

    眾人爭相捧墨讀之,看看林延潮到底寫得是什麼?

    但見上面寫着如下。

    憶昔常別,陽關千疊,

    狂歌曾競夜,

    收拾山河待百年約。

    同窗情,千千結,

    問少年心事,

    眼底閩水,心底黃河月-

    此後世的名字稱燕園情,被視作北大校歌,林延潮今日用來,將未名湖改作了閩水,將燕園情改為了同窗情而已。


    一詞作罷,眾人不住稱讚。

    這一刻林延潮想起當年畢業之時,那時也是如此情景。

    林延潮舉起酒杯,這狂歌競夜,同窗之情,少年時的書生抱負都融入了這杯酒里,他與眾人痛飲,達旦而罷。

    次日林延潮與眾人一一作別,不少人紅了眼眶。

    待送翁正春時,翁正春主動與林延潮道:「宗海兄昨日之言,與翁某而言如醍醐灌頂一般。我已決定改變初衷,參加下一科的會試,隨宗海兄一起走一走那治平之道。」

    聽了翁正春的話,林延潮不勝高興道:「太好了,如此真是朝廷的幸甚,也是林某之幸甚。」

    翁正春這時道:「宗海兄莫要抬舉翁某了,我也只是試一試罷了。其實昨日聽宗海兄之言,翁某心底除了欽佩之餘,還有一事不解。宗海兄既懷兼濟天下之志,為何卻又從朝廷辭官。舍廟堂之外,還有何處可以安邦定國呢?」

    林延潮聞言大笑道:「克生兄所言極是,其實不止你一人如此說,旁人早有建議。其實在林某看來治平之功未必要在廟堂上才能修的,教書育人照樣可以。」

    「這一次回鄉,我打算辦一間書院,教授學生,讓聖賢之道薪火相傳!」

    翁正春聞言肅容道:「原來宗海兄早有大志,是翁某冒昧相詢了,不知宗海兄既辦書院可有翁某能夠效勞的地方。」

    林延潮聞言一笑當即道:「若是克生兄肯幫我就太好了,有書院不可無讀書人,有讀書人不可無教書人。克生兄才華橫溢,若是能替我教授學生就好了。不用太多,每旬來兩趟就好了,每月支十兩銀子你看如何?如此你既有館穀養家,也不耽擱你讀書備考的功夫。」

    十兩銀子已是相當豐厚,而且一月只用來教書六趟,實在是一份很不錯的作館生計。

    翁正春知道是林延潮扶持自己,當下道:「宗海兄此情,翁某此生默默無聞也就罷了,若有出頭之日必當犬馬報之。」

    林延潮笑道:「以你我之情誼,說這樣的話實在就是見外了。」

    說完二人長揖作別。

    卻說林延潮從南園回府以後,即着手開始籌辦書院事宜。

    對於在家鄉籌辦書院,是林延潮一直有的念頭。

    不僅僅是學成報答鄉里,寄託於情懷,更關乎於他的抱負。

    常言道樹無根不長,人無志不立。

    抱負,志氣說來相當的慷慨激昂,但往往在現實面前什麼都不是。

    但在世俗中立不世之功者,卻又有抱負,志氣在其中。

    此事就拿美職籃球而言,動則幾千萬美元的年薪,吸引了很多優秀的球員加入,讓他們在球場上盡力。但促使球員們贏得比賽的僅僅是薪水而已嗎?拿了大合同後打養生籃球的大有人在,但越是優秀的球員,在比賽中越有強烈的勝負心,並懷有對總冠軍的強烈渴望,這才能使的他們更加的優秀,帶領團隊贏得更多的比賽。

    一分錢不給,僅僅談奉獻,談榮譽,讓這些優秀球員去爭奪總冠軍他們肯定是不乾的。故而旁人說他們打球僅僅是為了錢,這又有些以片面下論斷了。

    所以這又回到了義利之辯這儒家的核心價值觀上,讀書是為了什麼?作官又是為了什麼?

    永嘉學派(事功學派)里所主張的義利並舉,以利合義,如何並舉,如何合義?

    再從個人推廣至國家,用王道還是霸道?還是王霸並用?

    這就是林延潮創辦書院的初衷與抱負之所在!也是他與日後東林書院爭長短的地方。

    其實從歷史上東林書院與浙齊楚三黨的較量來看,就可以知道浙齊楚三黨必敗。

    為什麼?

    因為浙齊楚三黨純以利合,看起來很強大,但在東林黨面前註定是烏合之眾。

    三軍未動糧草先行,首先是辦學錢財從何而來的?

    林延潮雖說是以原官致仕,每個月朝廷仍按三品官的待遇全俸支給,但是朝廷給官員那點官俸,說實在的一點也不經花,就算林延潮致仕家中也是一樣。

    林淺淺那雖很有錢,但那筆錢林延潮不能動。

    不過林延潮早有打算,他在辭官之前,已是將在真定附近的田莊盡數變賣,這些他是從梅家那得來的,而今一文不留的全部用作籌辦書院。

    錢財有了來處,接下來就是選址。

    籌辦起書院的事說來千頭萬緒,一時之間急切不得。

    卻說正月初時,三元坊里有一件大事,那就是重建牌樓落成之禮。

    說來這牌樓就是三元坊的門面,在唐宋時省城裏還是里坊制,所以每個裏坊必須建一個門坊作為出入之用。

    而到了現在坊門早已沒有實際之用,但坊門還是需留下作為一個里坊的門面。因此門坊也就成了牌坊,牌坊也叫做牌樓。

    三元坊原先的牌樓於嘉靖年間因倭寇攻打福州而焚毀,但大伯覺得林延潮升任侍郎後,沒有這牌坊不和身份,不能與家門口的三元牌坊相稱,於是他就出面召集坊人募資重修了這座牌樓。

    當然說是募資,大伯的號召力也就是一般般,響應的人有一些,但有錢卻是沒幾個。

    最後大伯為了充門面,打算讓林家出大頭來修這牌坊,此事引起了三叔三娘的反對。

    最後也是有人實在看不過去了,於是徐家出面了。這徐家就是徐火勃家中,他的兄長徐熥主動出面修建這牌坊。

    徐熥是萬曆十六年的舉人,雖不富卻好周濟,有「窮孟嘗」之雅稱。他與其弟一樣都是嗜好藏書,他家就在坊內的九仙山。徐家在九仙山有一名園,稱為易園。

    當初文林社雅集都在易園裏舉辦。

    因為其弟的緣故,所以徐熥就慷慨解囊,應承下來修建牌樓的大半資金。

    這一次牌坊修好後,里坊里當然有一番慶祝,而里長請林延潮親自為牌坊題疏,然後刻字成碑就立在牌坊側,好銘記此事。

    但是林延潮卻不肯,此事雖是林家出面,但錢卻是徐家出的,因此林延潮讓徐火勃來為牌坊題疏。

    徐火勃得此機會,當然是十分高興,於是費了三日寫了一篇雄文來。

    當日牌坊落成,在滿街鄉里百姓的注視下。坊長揭碑,徐火勃親自念誦此疏。

    「若街口登瀛街坊,實里中龍臂正脈,肇基於紹興初季,頹毀於明嘉靖中年。後依山,前帶水,路衢九曲,妙制九星;左津溢,右城樓,脈氣雙收。巧隆文運,前朝先達,臚唱殿廷;近代鉅公,蟬聯甲第。家家詩禮,戶戶弦歌。又雲,茲重建牌坊,恢復舊時榱桷……」

    聽了此文林延潮心底感嘆,這登瀛坊一坊出了三位狀元。

    除了自己外,一位是宋時的陳誠之,還有一位是嘉靖三十二年狀元陳謹。陳謹就是陳一愚的父親,他的在及第前就住登瀛坊的老宅里,及第後才住在茶亭的南園。

    所以這三元坊確實稱得上人才輩出。

    這時候林延潮突然有一個念頭,既然自己要建書院,為何要捨近求遠,不如就將這書院建在自己家門口,這三元坊內好了。

    念頭至此,於是林延潮找來里長問他坊里是否有空舍可以作書院之用。

    里長知道林延潮要在坊里辦書院那是又驚又喜,這可是有益於一坊的大事啊,不過他沒有立即回復林延潮,而是回去召集裏中眾鄉紳商量。

    馬上里長給林延潮找了一處地方,此處就在九仙山北麓,這裏的人家本是閩縣縣學生員祝秀才的住處,他知道林延潮要辦書院,主動將住處捐出,不要一分一毫。

    對於這等義舉,林延潮還能說什麼,唯有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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