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之時,天寒地凍,極是寒冷,相府門前的石獅子下門子儘管是戴着暖耳棉帽,仍是給凍得鼻涕直流。
馬上過年,又是這麼冷的天,往日車馬不絕的相府今日想來也沒什麼客人,門子索性就將雙手攏到袖裏去,回到門凳前坐會。
但就在這時,門子看到幾道人影,但見一名老者帶着兩名僕人在雪天裏直往相府行走。
那門子定睛一看吃了一驚,趕緊對相府門後叫了一聲:「快開門,王閣老來了。」
「哪位王閣老?」門後懶洋洋地問了一句。
門子啐了一句罵道:「還有哪位王閣老,讓你開就是了。」
說完門子趕忙撐起傘下階迎接連忙道:「哎呦我的閣老,怎麼這麼冷的天,你還走到相府來呢?」
王錫爵看了門子一眼沒有領情,也沒有說話,步伐極快遞走進相府,那門子舉着傘子小步快跑地跟在後頭陪笑道:「閣老好腳力,年輕後生都走不過你。」
王錫爵坐上馱轎直接前往相府的書房。
進了書房,相府的下人服侍老者脫去的罩衣,首輔申時行正在寫書信示意王錫爵先寬坐。
過了一會,申時行將帖子遞給身旁宋九道:「此信交給李琯,告訴他他雖是老夫的門生,但以原官除補是朝廷選官的規矩不能造次,讓他安心在福建按察使任上。」
宋九借信稱是接信,然後向王錫爵一點頭退下。
申時行看向王錫爵笑問:「聽聞荊石沒有坐轎子?」
王錫爵道:「坐着來的但半途上壞了。轎夫外班新補,沒走了幾步路摔在地上,自己人撞了不說,還磕了轎底。故而我就徒步來了。」
申時行聞言笑道:「宰輔者萬鈞也,不足為奇,我再送了你一頂就是。」
王錫爵笑了笑道:「仆謝過元翁。」
申時行點點頭,起身離案與王錫爵並坐在炕上,端起茶盅呷了一口道:「今年真可謂多事之秋,邊事不寧,又遭大旱,昨日四川巡撫八百里加急言茂州又是地震,百姓死傷不少,一年來什麼事都給我們遇上了。」
王錫爵道:「元輔,我方才去了一趟戶部。戶部計曰,萬曆十七年正月起至十二月初十日止除舊管外歲入太倉銀三百二十七萬有奇,歲出太倉銀三百四十六萬有奇,歲出之數浮於歲入令,也就是虧空了近二十萬兩。眼下太倉里外庫銀止三十一萬有奇。」
「方才說的是今年,到了明年也就是萬曆十八年,上半年應發年例除了遼東鎮以外,已經題發寧夏固原二鎮上半年扣足應發之數,余候下半年補足外其宣府大同山西薊州永平密雲昌平易州井陘甘肅凡十鎮年例歲額並補延綏一鎮欠少共該銀一百三十一萬有奇,這些皆繫緊急軍需必須着朝廷馬上解決。」
一提到錢的事,申時行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大明的戰略重地是在遼東,除了遼東邊餉優先供應外,其他各鎮都要慢一拍。
當然朝廷說了,不是不給,而是拖一拖,但拖久了還是要給的。
拖延邊餉之事已經令邊鎮官兵怨聲載道了,若是真的不給,鬧出譁變來,或被外敵乘虛而入責後果不堪設想。
申時行以手捏了捏眉間,這一刻王錫爵看出對方有幾分心力交瘁:「外庫真的沒錢了?」
「今年因歲災傷蠲停數多,各省應解錢糧又多拖欠,朝廷也是實在沒有辦法。戶部說了難,否則山西,陝西,山東賑濟的事就要停。」
申時行伸手一止問道:「窖房銀還有多少?」
王錫爵道:「剛盤算過了,原先有四百萬兩,這幾年支過一百七十五萬有奇,眼下余銀二百二十四萬有奇。」
明朝這太倉庫,有新庫或老庫之分。
這老庫可以理解為大明的戰略儲備金,一般是只存不支。
老庫在嘉靖,隆慶年間都曾見底過幾次,老鼠在裏面都可以橫衝直撞了,有跟沒有什麼兩樣。
一直到了張居正在位時,當時太倉收支平衡,還有盈餘。
於是萬曆三年由張居正別於老庫新庫設立窖庫,將朝廷每年盈餘存入窖庫中。
僅萬曆八年,戶部尚書張學顏一年就封存了兩百萬兩白銀貯至窖庫里。
到了張居正去位後,張四維,申時行當國時,太倉的收支平衡不要談了,萬曆十四年時皇帝就將手伸進窖庫了,開始還只借一點,然後就是大把大把伸手撈了。
而另一個時空的萬曆四十六年五月,當時總督倉場戶部尚書張問達直接在奏章上講,『以銀庫言之,老庫銀僅八萬八千餘兩。外庫隨到隨支,絕無四五萬兩貯過十數日者』。
這還沒到薩爾滸呢,但朝廷已經窘迫成這樣。好比一個人存摺上只有八百塊錢,每個月工資一到賬就要被划走,錢包里基本沒有超過五十塊的時候。朋友結婚,你連三百塊都包不起。
要知道萬曆前十年時,張居正能當家,李太后前前後後從他拿走五百萬兩銀子,張居正去位後,李太后又拿了七八百萬兩銀子給小兒子結婚,連天子本人都豪氣地花了七百多萬建壽宮。
就是如此張居正仍為朝廷積攢了千萬兩的家當,而且外用李成梁,戚繼光平定了邊患,內用潘季馴治理黃河,梳理漕運,當時可以稱得上四方無事,天下太平。
有了張居正攢下的家底,申時行這宰相當的絕對比他後任輕鬆,至少在這窖庫里貯銀還沒用完之前。
申時行捏須道:「朝廷當年設內外庫時,用意在於內庫扃鑰惟謹,外庫以便支放。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仆辦不成,但這前人灑土後人迷眼的事……看來史書上少不了這一筆嘍。」
「元輔……」
申時行搖了搖頭道:「現在也我們唯有先年過了,明年再節衣縮食,等到災情平定下來,日子也就緩過來了。你看是不是這麼辦,欠邊餉一百三十七萬兩,先從外庫里調,外庫存銀三十一萬兩就湊個二十五萬兩,剩餘不足老夫當奏請天子由窖庫補齊。」
王錫爵算了一筆賬,也就是要從口子窖里動用一百零六萬兩,如此窖庫就僅剩下一百一十八萬兩,這才沒幾年朝廷就用去了兩百八十一萬兩。
今年還可以對付過去,明年後年……果真是前人灑土後人迷眼。
王錫爵在沉思,申時行看向他問道:「或許荊石你還有其他高見?」
王錫爵道:「不敢。」
申時行撫須道:「荊石,老夫這麼些年來,深感精疲力盡,這萬鈞之擔將來遲早要落在許次輔與你的身上,所以還有什麼事你儘管提,乘着老夫還在位上。」
王錫爵想了想當即道:「元翁,那麼仆就直言了,為今之計當應有作為,正所謂預則立,不預則廢,眼下朝廷舉步維艱,太倉入不敷出,這支出的大頭就在於賑濟邊餉這二事上。」
「民以食為天,民不得食要麼淪為流民,要麼淪為盜賊,甚至造反。朝廷募兵剿寇,錢從何來?從百姓處來,可是如此一來越斂財民越亂,欲剿賊賊愈多。所以若要分個輕重先後,朝廷當以賑濟備荒為先。」
申時行點點頭道:「此言切中要害。我記得前幾年四川有一個彭縣,當地欠稅甚多,於是縣令自作聰明想了個辦法,把欠稅作為衙役胥吏的工食銀,讓他們的催繳。結果胥吏衙役下鄉,弄得民不聊生,結果沒有兩個月彭縣就反了,然後縣令的人頭被掛在城頭上示眾。這縣令死也就死了,但事後平定民亂卻費了朝廷多少錢糧。」
王錫爵聞言嘆息,然後道:「正如元輔所言,若要賑濟,必須得人。要得人,當用循臣。循臣者敢於大刀闊斧革除時弊!」
申時行點點頭道:「與我想到一處去了,荊石心底一定有人選了吧?」
王錫爵道:「我要向元輔舉薦兩個人。」
「今歲大旱,北方里陝西山西山東最重,反而直隸不需朝廷如何賑濟,百姓自安,我以為這都是屯田御史的功勞。」
申時行道:「我記得這屯田御史是李三才?」
王錫爵道:「正是,元輔還記得這李三才。他是萬曆二年的進士,後官至戶部郎中,於萬曆十一年時為右通政魏允貞求情被貶為推官,後來吏部考選有名,任山東僉事。今年因為徐貞明被革,故而是我向元輔舉薦他以尚寶司卿兼任屯田御史。」
申時行笑了笑道:「我當然記得,此人為官甚是敢言啊!」
王錫爵當然知道申時行言下之意,當年魏允貞上疏,說內閣閣臣張居正,呂調陽,張四維,申時行,馬自強等人在位時,公然為自己的兒子在科舉里開綠燈,宰相的兒子先後進士及第,此事簡直豈有此理。
魏允貞上疏後,當時的首輔張四維大怒,感覺被自己學生捅了一刀,當即請求致仕,連申時行也被牽連進去。結果天子貶了魏允貞的官員,李三才很有義氣的上疏求情,然後一併被貶。
王錫爵道:「此人並非是賣直沽名之士。此人是仆的學生,故想來知他的為人,故而也不避嫌向元輔薦之。」
申時行點點頭道:「荊石,自古以來官員選拔舉賢使能。我們身為內閣大學士,哪裏能識得天下那麼多官吏,故而朝廷用人之時,我等唯有從熟悉的人中選拔德才兼備之士,否則事情辦得不好,我等亦當其責也。用其權當其責,沒有避嫌不避嫌之說。」
「等今歲直隸各府民情我當向陛下保舉此人,還有另一人呢?」
王錫爵道:「多謝元輔。說來這另一人,也是有屯墾之功,李三才在給我里的書信說了,這一次直隸屯墾備荒,多仰仗前任徐貞明開墾旱田之功,他所栽的番薯,苞谷之物都頗為耐旱,即便是在今年這個年景,收成仍是不錯。」
「仆想來若是北直隸推廣番薯,苞谷,並推至山東,山西,甚至遼東各省,如此以後再遇上這等大旱就不懼了。元翁這徐貞明之功實有大功德於百姓,堪比神農再世。」
申時行聞言沒有說話。
王錫爵問道:「元翁?」
申時行道:「李三才還好說,但這徐貞明……」
「是否有不妥之處?」
申時行搖了搖圖道:「實不相瞞,老夫確實為徐貞明為難。這革除徐貞明是皇上的旨意,之前此人辦水田結果砸了,然後是張鯨保下來了。天子早就對他不喜,這幾年改水田屯旱田還未見功,他就被革了。陛下言番薯之物無用,吃多了容易拉稀脹氣,如何當主食,故而不許民間多種,若表徐貞明之功,聖上顏面上不好看,我等身為大臣的,不可令人主陷於兩難啊。」
王錫爵聞言不由深思,他記得這番薯是林延潮向天子推薦的,然後怎麼被徐貞明拿去栽用呢?說明二人有瓜葛啊。
徐貞明天子早不罷,晚不罷,偏偏在林延潮辭官後數日罷去,其中必然有玄機。
王錫爵道:「元輔,直隸今年未有大災情,待明年直隸各省報上來時,肯定是大功一件。到時候天子必會過問,我雖有栽培學生之心,但也知他之所以能成事,在於徐貞明也。若不報上,怕是涼了下面官員之心。」
「若非徐貞明違聖意栽種番薯,怎麼會有這等大功,他若不賞以後何人敢破格辦事?」
申時行笑了笑道:「有功者天自酬之,若是急切於彰表,反而不妥。」
王錫爵聞言不明白申時行的意思,只能道:「那一切依元翁之意。」
王錫爵又稟告幾句其他事,然後告辭。
申時行將王錫爵送出門後道了一句『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說完後,申時行回到書房。
卻說王錫爵坐着申時行贈的轎子,正趕往戶部。
回朝後擔任內閣大學士,他即分管戶部。兩人是同年,一個是狀元,一個是榜眼,在翰林院時就有人笑談,將二人比作瑜亮。
張居正去後,王錫爵因反對張居正身負天下之望,無數人請求他入閣。王錫爵卻沒有着急,足足等了兩年才入閣拜相。
說來天子對王錫爵的信任,其實更在申時行之上。故而王錫爵的學生李植想讓他取申時行而代之。
王錫爵不免背負於此,但入閣後申時行一直待他甚厚,沒有成見,從不相疑。
王錫爵也放下心思,報答於申時行。
論人品,王錫爵是天下譽之的君子高士。
此刻他在轎子上不由吟起『*************。*************。這首詩來。
此詩是林延潮所作,王錫爵雖覺得林延潮此人人品不及自己學生李三才多矣,但這首詩他十分喜愛,道盡了他一生之抱負,以至於每日都要吟幾次。
正在細想時,聽得外頭一陣喧譁聲,他掀開轎簾一角看去。
看了一會,王錫爵放下轎簾來,外面原來是順天府上下官員百姓正在祈雪。
王錫爵嘆了口氣,直到了戶部方才下轎。
戶部尚書宋早已在堂上等着,一見王錫爵即立即迎出衙門來問道:「元馭兄與元輔商議得如何了?」
王錫爵點點頭道;「已是妥當了。外庫支二十五萬兩,不足從窖銀里支。」
宋聞言先是一喜,隨即臉上又是一黯,喜的是邊餉終於有了着落,黯然的是動用窖房銀實在是吃老本,掏家底,說起來是顏面無光。
王錫爵道:「元輔也沒有怪罪他人,眼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來年再想辦法就是,元輔說了當務之急還是在於賑濟,讓百姓得食。」
宋點點頭,二人一併走進衙門,但見戶部十三司官員都在檐下候着,見了王錫爵都是行禮。
「大家都進廳入坐吧!」
眾官員各就各位後,宋道:「各省報上賑濟的事,你們再向王閣老稟告一遍。」
當即一名官員道:「下官山西司郎中,上月接山西巡撫稟告,山西連歲遭災,眼下全賴社倉維持,百姓初步得食。」
「下官山東司郎中,山東巡撫稟告,山東今年大旱,司里已經沒有錢了,富人已不肯再借錢給地方。為今之計,只有朝廷准百姓輸粟者給授冠帶,現在此事已移交吏部。」
「下官陝西司郎中,陝西已裁民壯弓兵諸役,不向征民間工食銀,另請朝廷請減額解贖銀,此事部里已是核准。」
王錫爵與宋對視一眼,彼此點了點頭。
「兩淮巡鹽御史李汝華已奏請戶部,今年如數繳納兩淮余鹽六十萬兩,開中錢明年二月前也可繳齊,預計鹽稅到庫之後,除了支取官俸等項外,還可餘十萬兩。」
王錫爵聞言不由驚喜道:「兩淮鹽稅可是爛攤子啊!我記得這李汝華可是歸德人士,大司農的同鄉吧。」
宋微微笑了笑道:「確實為吾同鄉後輩。」
王錫爵豎起大拇指道:「果真還是大司農之鄉人才輩出啊!」
宋纁聞言笑道:「不敢當,不敢當。」
王錫爵剛問完,這邊一名官員起身道:「下官浙江司郎中,浙江今年錢財緊張,沒有餘錢,浙江巡撫奏請於寧波開海,如此可以以海貿之利濟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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