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七百五十八章陳詞二合一

    冬十月的朝儀。

    對於在京的一千三百餘名京官而言,不過是普通的一日。

    但昨日皇城的大火,卻令今日的朝儀有些不同。

    聳立在午門廣場上,眾官員們可以看見不遠處殿宇,幾處寥寥升起的黑煙,鼻間可嗅到木料焦味。

    待得知天子,太后,皇后無恙後,百官們揪着的心總算是放下了一些。

    但在場不少官員們也是擔心天子是否因大火的影響,不會出現在今日朝儀上,如此就讓精心策劃多日的準備,功虧一簣。

    糾察禮儀的御史還沒到。

    官員們也不願在午門的朝房裏等候,天子雖說無恙,但遇到大火這事,他們還是要表示出臣子的關心。

    手持朝笏,腰掛牙牌的官員於廣場上雲集。

    「這宮殿遭祝融之劫,幸虧不比嘉靖年間的天火。當時三殿盡焚,延燒奉天門、左右順門、午門外左右廊。這一次可以說仰仗陛下,太后洪福,沒有釀就如此大火。」

    「聽聞當年世廟降旨將重修三大殿的費用攤派至各省,朝廷耗銀一千多萬兩,方才修好了這三殿。這一次若真再燒了三大殿,這錢要從何而來?所以說這次是不幸中之萬幸了。」

    一名官員聲音高了幾度道:「就算不燒朝廷也沒是錢,黃河剛發了大水,昨日傳聞蘇,松又發了水災,而戶部又不是沒錢,卻將這錢挪至他用。」

    立即一名官員將話扯開:「眼下自是太后萬壽要緊,至於修建壽宮也不算作他用,這是關乎國運之大事。再說陛下仁德,已是停了興建離宮。」

    眾人打着哈哈,一人道:「聽聞天子,太后都向太廟祈福,這也是心念天下蒼生啊。」

    聽着這些官員議論,于慎行,王家屏等人則是冷眼旁觀。

    他們看得清楚,但凡是官員總是把奉承人的話,說得不像是奉承人的話,把膈應人的話,說得不像膈應人的話。

    官員們都將怒而不敢形於色之事,托在不敢言而虛言之詞中。說了沒有意義的話,官員們都不會說,這倒不似哪些慷慨激昂,言談無忌的士子們,在酒樓茶樓上大方闕詞。

    身為官員都知道混到今日有多麼不容易,身在官場一定要謹言慎行,以免禍從口出。

    于慎行一聲不吭,張家屏朝他點了點頭,然後道:「事到臨頭,不要想得太多。」

    于慎行繃緊的神情稍稍鬆了些,向王家屏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三位輔臣已是到了。

    景陽鍾悠悠地響起,眾官員們立即停止了交談,肅然在午門前列隊。

    天邊蒼雲捲動,乍看晴朗的天氣,似馬上風雨欲來。

    鐵鎖一落,詔獄大牢的牢門打開。

    陽光傾瀉入詔獄的甬道中。

    林淺淺站在獄門前看着深深向地底而去甬道,心想都說這詔獄不見天日,果真一點不錯。

    一名錦衣衛給林淺淺打了火把討好向她言道:「督工都已交待過了,讓你與狀元公好好說話,到時不會有人來催促。」

    林淺淺點了點頭,想起陳濟川提的規矩,從荷包里拿出點碎銀子,動作生疏地塞給對方:「有勞大哥了。」

    這名錦衣衛猶豫了下,還是將錢收下,然後打着火把在前引路。

    林淺淺走在昏暗的甬道里,整顆心都提了起來,但想到林延潮就在詔獄中,當下也顧不得了,腳步緊緊地跟上。

    中極殿裏。

    在上朝前,天子都會在此先歇息片刻。飛雲輦也是停在一旁。

    殿內太監宮女都是垂手侍立,大氣也不敢出,生怕打攪了皇帝。

    昨夜皇城大火。天子雖沒有受驚,但總是耽誤了休息,到了快天明這才合眼片刻。

    這一日朝儀,天子還是精神不濟。但一會大臣還要向天子問安,故而天子不願讓百官看到他疲憊的樣子。

    宮女給他端來的參茶。

    天子嫌棄參茶的味太重,喝了口即想吐掉,但心想一會還有許多事,於是就強忍着喝下。

    然後天子坐在御座上閉目養神。

    這時張鯨來了,他本是步伐匆匆,待見到天子在休息,立即改躡手躡腳來至御座的階下。

    哪知還沒近前,天子就閉着眼睛道:「是張鯨來了嗎?」

    張鯨討好地笑道:「萬歲爺真是聖耳,奴才這點聲音都是瞞不過你。」

    天子睜眼道:「你的腳步聲,朕還聽不出來。」

    張鯨諂笑了幾聲,然後遞上一封公文。

    太監將公文轉交至天子手中。天子看了幾眼道:「可察到何人在背後主使?」

    張鯨說了幾個名字,天子冷笑道:「這些人官不過是翰林,員外郎,竟能號召朝臣?」

    張鯨垂頭道:「奴才會繼續查,不過陛下是不是以龍體有恙之名,先不去皇極門。」

    天子擺了擺手道:「不,朕倒要看看這齣好戲,立即擺駕。」

    說完天子從御座上起身,坐到飛雲輦上。

    此刻文武大臣魚貫從午門左右掖門,經漢白玉金水橋進入皇極門前。

    五百餘名官員依着一至九品的朝牌,分列至皇門之前。

    官員們垂下頭屏息靜氣。

    此刻靜鞭三響,韶樂一起,天子御駕來至皇極門升座。

    三輔臣率百官向天子行禮後,然後問安。

    眾大臣們看去,天子雖容色有些疲倦,但精神還算可以。

    昨夜是太監宮女為了排演太后大壽燃放焰火,令紫禁城失火。眼下既已將人處置,眾官員們也不好就此事繼續追查下去。

    但是就在這時一名官員突然從班列出班,來至御道旁向皇帝跪下,朗聲奏道:「陛下,皇城失火並非沒有來由,此乃上天給予陛下之警示,警示陛下在位若不修德政,將來必遭天怒人怨。」

    此言一出,百官譁然,天子也是看過不少大臣的彈劾奏章。


    明朝官員上諫,一貫以言辭激烈,誇張而著稱。當然文官們自有一套說辭,稱奏章里言辭不激烈誇張,不足以打動聖心。

    所以坐在御座上的天子對這樣'危言聳聽'早有免疫力了。

    這也是明朝方有特色,這在清朝簡直不敢想像。

    天子也沒有動氣當下道:「這一次宮裏大火乃是人禍,並非是天災,並非是上天之警兆,卿不要無端揣測。」

    這名官員卻不依不饒道:「陛下,尚書洪範有雲,上天乃賜予大禹洪範九疇,以治理天下。九疇中有庶征,若國家有道,則風和日麗,海清河宴,若國家無道,則洪澇水旱。故天子應正刑與德,以事上天。」

    「是以天意影響人事,這一次宮裏無端失火,加之蘇,松受災,黃河泛濫,都是上天對天子的警示,請陛下修德政以平天怒。」

    這一套乃董仲舒沿用至今的天人感應之說。

    皇權再高,那也是上天之子,也要受上天來制約。

    這紫禁城失火本就敏感,當年朱棣遷都北京,將皇城都建好了,結果一場天火將皇城燒成灰燼。

    發動靖難之役,殺人不眨眼的朱棣,因此事以為自己獲罪於天,於是下了一道罪己詔來向天下檢討自己的過失。

    所以這名官員藉此事來發揮,天子無可奈何,當下道:「朕知道了。」

    這名官員見此道:「臣以為眼下國家的禍患,在於朝廷奸佞未盡。張居正雖已是定案,但朝堂上不少大臣仍暗中同情,甚至就是張黨餘孽。」

    「甚至還有大臣自持天子近臣,不惜上書借潞王大婚之事,攻訐朝政,居心叵測要轉移視聽,驚擾太后大壽,離間天家骨肉之情,這等人定要嚴辦。」

    「臣懇請陛下扶正祛邪,剷除奸惡,以宏正揚善,來平息天怒。」

    這名官員說完,在場官員不由頻頻目視武清侯李偉。

    但見李偉卻不動聲色,隱約有幾分得意之色。

    詔獄幽暗。

    林淺淺不時聽得手鐐腳鐐碰撞響起,想必就是囚禁於此的犯人翻身,移動。

    其間不時有短短,或者是極長的痛苦呻吟。

    林淺淺從小到大從未見過這一幕,只能緊緊地跟在火把後頭,偶爾火把一時照亮處,照出那木柵欄後一個個空洞無助的眼神,令林淺淺更是不寒而慄。

    林淺淺不由在心底道,相公啊,相公啊,你可一定要平安無事啊。

    待走至一個拐角,前方的錦衣衛停下腳步,笑着道:「夫人,到了。」

    林淺淺心底一松,隨即又提了起來,她生怕看見一個血肉模糊的林延潮。

    錦衣衛命牢子開了鎖,打開房門。林淺淺睜大眼睛朝里望去,但見林延潮穿着一件乾淨的藍衫,好整以暇地坐在榻邊,手裏持着書卷。

    林淺淺看了林延潮的樣子,反而是驚得呀了一聲,手裏提着的包裹落在地上。

    林延潮聞聲朝林淺淺看來,一時也不可置信,驚訝地從床榻上站起身。

    二人竟不知說什麼,腳步一動也不能動,只是站立對視。

    牢子知趣地將門帶上。

    林延潮這才問道:「淺淺,你怎麼來了?」

    話音剛落,就見林淺淺嚶地一聲,狠狠地撲在林延潮的身上。

    擁着林淺淺柔軟的身子,令在不見天日的詔獄中,不知過了多少歲月的林延潮,頓時由荒蕪之處來至人間天堂。

    林延潮亦是擁着林淺淺,陡然間無數感情在胸膛里迸發,不知覺間竟已熱淚滿眶。

    林淺淺從林延潮的懷裏抬起頭,眼淚從她的眼角邊不斷地滑落。林淺淺那亮晶晶的眼底卻含着百般柔情,幾乎令林延潮忍不住。

    就在林延潮低頭想吻時,卻覺嘴邊一痛。

    林延潮不由抬起頭,但見林淺淺氣道:「這麼大的事,你為何也不與我商量一聲,你還當我是你老婆嗎?」

    說完林淺淺大哭。

    林延潮能在朝堂上翻雲覆雨,但對林淺淺卻有些手足無措。

    廣場上,這名官員出聲後,瞬間又得到了數名官員的支持。他們一併向天子請求,繼續清算楚黨,以及將林延潮從重治罪。

    天子坐在御座上不發一詞。

    但下面的大臣們則是冷笑,失望,痛心。

    藉助宮裏失火,以及黃河大水之事,攻訐林延潮,以及繼續清算楚黨,自是武清侯李偉自以為的一步妙棋。

    事實上他知道今日宮裏失火,很可能會被楚黨之人利用來向天子上諫,請求洗脫冤情,與其如此,他倒不如先發制人。

    此刻他覺得已是將此輿論制高點握在手中,當下得意地微笑。

    「國事都到了這個地步了,你們還要迫害忠良嗎?」

    清朗的聲音迴蕩在廣場中,但見一名官員站起身子,身旁幾名官員都試圖拉住他的衣袖,但見對方袖袍一甩,強行排眾而出。

    這名官員向御座上的天子重重地叩頭:「臣戶部主事顧憲成斗膽直言,懇請陛下容臣失禮。」

    天子看了武清侯一眼,然後道:「顧卿家要說什麼?」

    顧憲成道:「黃河大水,百萬百姓無家可歸,上月,蘇松又有水災,但朝堂有些人不思如何替陛下安定社稷,專思害人,迫害忠臣,臣看不過去,故而斗膽直言。」

    御史曾向宗出班道:「顧憲成,你說的忠臣難道是大逆不道,欺君誤國的張居正,林延潮嗎?」

    皇極門廣場上的風一下子停了下來。不少官員心底都替顧憲成捏了一把汗。

    但見顧憲成看也不看對方,斬釘截鐵地道:「正是。」

    曾向宗立即向天子道:「陛下,如臣所言朝堂上果真有不少楚黨餘孽吧,今日就有人不打自招,主動跳了出來,臣懇請陛下將此人拿下,下刑部,問出還有何人是他同黨?」

    顧憲成聞言仰天哈哈大笑道:「同黨?說一句好話就是同黨?」

    「張居正在世時,吾曾斥他為權臣,你敢嗎?林延潮雖為吾友,但他為國家社稷,不惜死諫,我卻只能袖手旁觀,不敢言一句,這又算得什麼朋友。」

    曾向宗聞言大喜道:「陛下,顧憲成是林延潮的同年,此人乃奸黨無誤,請速速將他拿下。」

    天子嘴唇動了動,正要下令錦衣衛將顧憲成拿下。

    這時一名官員出班道:「陛下,臣力保張居正,林延潮並非奸黨!」

    武清侯李偉臉色頓時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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