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雖身在書院,但於國事家事天下事也是事事關心。
郭正域提出在遼東設布政司之事,在廷議上被打回。據方從哲所言是沈一貫作梗之故。
郭正域也致信於林延潮,雖說沒有明言是誰阻擾,但郭正獄於信中感慨,事功之難也!
朝廷因黨爭,多方肘制之局已成,滿朝官員只知相互拆台,而置社稷於不顧。
這麼多年來朝廷成事的少,敗事得多,多少利國利民之策,最後到了廟堂上都被壓下。
如林延潮當初主持的兩淮鹽稅,至今仍在反覆。
而原先議定的於倭國封貢之事,又遭清流反對,縱如兵部尚書石星也只能勉強支撐大局。而議定的封貢貿易之事,原先是開放給梅家及魯蘇閩浙商人,結果反被皇室及河南宗室乘勢而入進行壟斷。
他們在朝鮮強買強賣,吃相極為難看,弄得朝鮮烏煙瘴氣,不僅是與之貿易的小西行長這些倭人,甚至連朝鮮人也在抱怨。
明朝死傷近萬將士,花了兩百多萬兩銀子打下的朝鮮之役的勝果,盡都便宜了宗室。
郭正域信中多次有言,若是恩師在閣則斷然不至於如此。林延潮見信不由一嘆,郭正域倒是想得太天真了。
但另一事則不同了,那起源自一本書,此書名為《閨範圖說》。
說得是萬曆十八年,歸德名儒呂坤擔任山西按察使。
期間他采輯了歷史上賢婦烈女的事跡,著成《閨範圖說》一書。
後陳矩出宮時看到了這本書,買了一本帶回宮中。結果鄭貴妃看到此書,於是命人增補了十二人,以東漢明德皇后開篇,鄭貴妃本人終篇,並親自加作了一篇序文,影射東宮儲位之事。
後來鄭貴妃的伯父鄭承恩及兄弟鄭國泰重刻了新版《閨範圖說》,並於京師大街小巷發行。
結果吏科給事中戴士衡上疏彈劾呂坤,言他進《閨範圖說》,意欲結交宮闈,逢迎鄭貴妃,以為立儲之事。
由此事可知呂坤是冤枉的。
但是時人分析,此為吏科給事中戴士衡受人指使之舉。
戴士衡萬曆十七年中進士,然後出任新建知縣,當時張位正在新建老家賦閒。
而這幾年戴士衡官運亨通,從知縣一下子升至吏科給事中,都有張位提攜的影子在其中。
張位在閣主事與吏部極為不睦,他與孫丕揚間可以用宿怨來形容。
孫丕揚去年接替陳有年為吏部尚書後,大舉改革。
當時滿朝上下對孫丕揚都很認可,認為他除了有些『軸』外,絕對是一位清正廉潔的官員,由他來擔任吏部尚書,可以革除吏部的積弊。
而孫丕揚也確實如滿朝文武上下所期望的那樣,他至吏部後公正嚴明,不徇私情,史稱『挺勁不撓,百官不敢以私干者』。
為了杜絕請託之風,孫丕揚創造出獨一無二的選官辦法,那就是創「掣籤法」。
此法說白了也就是抽籤法!
一切大選急選官員,全部由抽籤決定,如此可以徹底杜絕請託。
此舉一出滿朝上下無不稱為公允,但是卻惹怒了內閣。
避免干擾?杜絕請託?你這不是明白着指着和尚罵禿子,說得就是咱們內閣干涉你們吏部的人事權嗎?
萬曆野獲編上記載了這樣一個段子。
說得是官場上避道,官員路上轎子碰到了,級別低的官員要避級別高的官員。
當時六部官員碰到了內閣大學士都要避道,唯獨吏部尚書不用。到了嚴嵩時,內閣勢重,所以吏部尚書也要避道,一直到了申時行為內閣大學士時,吏部尚書都要避宰相。
而到了愛搞事的陸光祖任吏部尚書時,當時內閣大學士是王家屏。
陸光祖讓人事先探明內閣大學士坐轎的路線,然後迂迴於道上不與內閣大學士相遇,用此來避免閣部爭禮。
而到了張位與孫丕揚分任閣臣太宰時事情就來了。孫丕揚原來也是效仿陸光祖故意繞開內閣大學士的轎子。
但是有一次不小心兩個人的轎子在路上碰到了,於是孫丕揚下轎於道旁作揖,還是盡了禮數。
結果張位看見了卻裝着沒看見,拿着扇子掩面而去。於是兩邊撕破臉,大家公然交惡了。
呂坤與吏部尚書孫丕揚又是極為交好,稱其為大賢,將他與郭正域並稱。
因為戴士衡彈劾呂坤,即是剷除孫丕揚的臂助。這其實是張位與孫丕揚兩位大佬在幕後較量,更深一步說就是內閣與吏部之爭。
但是事情並沒有朝想像中的發展,此事橫生出枝節來。
戴士衡彈劾呂坤,此事牽涉到鄭貴妃,連同給鄭貴妃出書的鄭承恩,鄭國泰受到牽連,一日他們在路上走着,結果被一群義憤填膺的太學生們給揍了一頓,如此事情就鬧大了。
鄭貴妃跑到天子那哭訴了一番,不知為何認為牽涉到皇長子。於是天子就下詔責備太子左右的講官,認為他們沒有教導好太子。
此詔是經沈一貫所發的,於是陶望齡,袁宗道等人翰林們氣憤不過,前往內閣找沈一貫說理,為孫承宗,李廷機叫屈,指責沈一貫為何不封還聖旨,而是幫天子指責皇長子。
林延潮看到這裏,也是為陶望齡,袁宗道二人直搖頭。
天子下旨指責皇長子,表面上看是為了鄭貴妃出口氣,但其實意在對皇長子進行敲打。
自從皇長子出閣讀書後,天子對於皇長子的忌憚之心是越來越深。張誠等明着暗着打壓皇長子,在慈慶宮供給的事上作手腳,以為天子看不出來?
孫承宗等眾講官不忍着,將張誠減少慈慶宮供給的事公之於眾,也不能說是有錯。
畢竟此事過後,他們是在滿朝文武上下獲得了名聲,張誠也得到了天子更近一步的信任,只是唯獨令天子對皇長子忌憚更深。
再加之焦紘又上了一個養正圖解,這都還沒當太子了,就已經按照太子教育了,這樣勸進也太過分了吧。
最後天子抓到這機會對皇長子訓斥一番,也是平復上次鬧事的風波,其實是告訴你,這儲位朕還沒給你呢,你不能搶,你的老師們這一次就代你受過了。
其實事情到了一步也就是了,大家你好我好收工就是。
哪知陶望齡,袁宗道卻挺身而出對着沈一貫批評了一番。沈一貫的態度本就是傾向支持於皇帝,畢竟是王錫爵的現在,豈會無緣無故封駁這聖旨,再說皇長子受訓斥在他看來也是『咎由自取』。
結果陶望齡,袁宗道到他那邊一鬧,沈一貫肯定是『驚怒交加』的。
無故背鍋豈是好受?
而且沈一貫對孫承宗早有不滿,此事卻起於袁可立。
袁可立當年在蘇州給申時行後院點火後,雖然被貶,但清正之名卻傳遍了朝堂之上。
到了萬曆二十二年的時候,浙江民變。
起因在於前禮部尚書董份,以及前祭酒范應期。
當時董份在浙江霸佔民田,已是一方暴富,在嚴世蕃時列舉明朝『福布斯排行榜』,董份就位列大明十七人之一。到了萬曆二十年時,董份積攢錢財已是到暴富的程度。
當時浙江的百姓狀告其侵吞家產的狀書可謂是塞滿了衙門口,這與當年海瑞到應天出任巡撫時,百姓們狀告徐階實有的一拼。
當時范應期也是如此民怨極大,當地知縣迫於民意將祭酒范應期抓起來,結果范應期上吊自殺。此事被董份知道於是指點范家上京告御狀。天子降旨將查辦此案的浙江巡按,烏程知縣問罪,一個被戍邊,一個被革職為民。甚至連推舉浙江巡撫的吏部尚書孫丕揚,以及浙江巡按的左都御史都牽連問責。
此事一出,浙江官場震動,有范家例子在前,誰也不敢再查辦董份。
但是孫丕揚也是硬骨頭,愈挫愈勇,當即派袁可立出審此案。
在有前任的前車之鑑下,袁可立要徹查此案,可謂背負壓力極大。
董嗣成不僅林延潮同年,他任禮部郎中時,與林延潮交情也是很好,而且申時行屢次來疏要求林延潮,以及沈一貫關照董份。
林延潮也是寫信給袁可立,讓他手下留情,放人一馬,但袁可立卻是沒聽。
至於沈一貫之言,袁可立更是不理。沈一貫大怒之下放話要找袁可立麻煩,哪知孫承宗站出來替袁可立寬解。沈一貫顧忌孫承宗皇長子講官的面子,這才含怒收手。
因為此事,董份及長孫嗣成、次孫嗣昭先後過世,最後其多年侵佔的民田也是大半還給了老百姓。
當時袁可立在浙江任官時,正值倭寇來犯朝鮮,當地官員『過度緊張』,不少豪商被衙門無故安上通海通倭之名。袁可立卻不冤屈一名百姓,經過詳查平反了不少冤案。
因為這些政績,作為當初力薦袁可立的孫丕揚,也是毫不吝嗇,以天下官員政績第一的名義將他舉為給事中。
袁可立離開浙江後,浙江百姓可謂是沿途相送,同時還以兩百年來唯一一位推官的身份入蘇州名宦詞的官員。袁可立到了京師時,天子也是破例召見。
也許是年少得志,袁可立有些沒有把握分寸。
當時一位御史因事觸怒天子,沈一貫遂上意,要將此人廷杖。結果引起了幾十名科道言官一起趕到文淵閣,求沈一貫相救。
沈一貫滿口推脫說這不是我的意思,這是皇上的意思啊,你們就不要為難我了。
當時袁可立新官上任,在末座笑道:「這不是皇上的意思,而是相公不肯相求耳!」
此言一出,所有御史們都是驚呆了。唯獨袁可立夷然不屑,在眾人面前為御史叫屈。
沈一貫連連冷笑看了袁可立一眼,對左右問道:「這末座白皙者何人?」
沈一貫知道是袁可立後,於是新仇舊恨就連着孫承宗一併算上了。
而這一次袁宗道,陶望齡為孫承宗喊冤。從帝黨的角度而言,沈一貫肯定是要站在天子一邊,而不是皇長子一邊,所以他趁勢以退為進,重新祭起了王錫爵的老套路向天子辭職。
天子出於『挽留』沈一貫,當即下令重責!眾所周知,也是天子向來的習慣,在爭國本之上,他於罷免官員或推遲皇長子出閣讀書之事時,但凡有言官出來為罷免官員開脫或反對他的決定,他都是會在旨意上寫一句『激奏』,『激朕』。
於是袁宗道,陶望齡此舉當然就是『激朕』。
先是講官鄒德溥,他其所居為錦衣衛千戶霍文炳故居。後被人告發鄒德溥私藏霍文炳的金子,然後為東廠所劾。鄒德溥被革職並追贓。
然後就是上養正圖解的焦竑,在去年順天鄉試之中,焦紘作為副考官。
而事後有人揭發說焦紘取中數名考生『文體奇險荒謬』,肯定是暗通關節了,於是被貶為同知。
鄒德溥竟然私藏一名錦衣衛的黃金然後被東廠揭發。考生有問題,焦竑作為副主考被問罪,主考官卻安然無恙,這真是應了那句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皇長子兩名講官都革職查問,一時人心惶惶,對於朝中『太子黨』而言當然是一個打擊。
而天子從頭到尾沒有降旨對於袁宗道,陶望齡嚴斥,但最後責任卻是由二人擔了。
這二人的意氣之舉,最後讓皇長子來買單。
二人羞愧不已,請求辭官。內閣二話不說,立即准了二人請求。
而袁可立因屢屢上疏言事,也被沈一貫抓到機會,最後被革職為民。
革職的聖旨到達時,袁可立正與同僚對弈。聽到自己被革職後,袁可立從容將棋盤上的棋子收入棋盒之中,然後騎了一頭驢離開了京師。
京師里的官員無不痛惜袁可立的遭遇,為他鳴冤叫屈!
袁可立,陶望齡,袁宗道都是跟隨林延潮多年的門生,同時也與孫承宗交好,經此一事孫承宗被打落谷底,連帶着林黨骨幹也是受損嚴重。連帶着皇長子一方勢弱。
孫承宗聞此病了三天,然後在病榻上寫信給林延潮,將一切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言自己無能辜負了林延潮的託付,自己一人無力在京中主持大局。
林延潮則不知如何寬解,他明白陶望齡,袁宗道去質問沈一貫,並非孫承宗授意的,全然是出於同門義氣,至於袁可立頂撞沈一貫也並非孫承宗的意思,而是他行事張揚,不知收斂,一而再再而三最後被罷官。
但事已如此,又有什麼話好說,孫承宗身為『門生長』,卻不能約束他們三人。這說到底還是他的『領導』責任。
當年林延潮離開京師前往朝鮮時,口中雖對親近的人說要避位,讓孫承宗出一頭之地,其實對於他後來站在皇長子一邊與天子的衝突,也是有所預料,另一個時空的郭正域就是現在的孫承宗,但林延潮明知於此卻並未真正提點過孫承宗,此中用心也是不足為外人道之。
當然經此一事,孫承宗也見識到什麼是帝王家的無情,打消他當初的幻想。孫承宗於信中向林延潮言道『恩師昔日之朝之難,事功之艱辛,時至今日承宗方才了解恩師的苦心』。
看到孫承宗迷途知返,林延潮有些欣然,儘管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但還是值得的。
至於沈一貫的態度,也讓滿朝上下看到你沈四明也實在是屁股歪的可以啊。然後不知何時官場上又傳出一條謠言,說林延潮不肯進京是因沈一貫多番阻擾之故。
儘管沈一貫四處解釋,又苦於不能吐露真相,所以百官鑑於其人品無人相信他的話。
這些事零零總總說在一起,就是萬曆二十三年裏發生的朝堂之事。
光陰似箭,不知不覺又到了歲末之時。
歲末書院事少,學生們經過歲末考試後,要準備離開書院回家過年。次年學功書院要再度擴招,收一千五百名弟子,其中精一學院要收一千弟子,有貞學院則要收五百弟子。
然後明年年中不再招生,再度招生要到下一年的開春。
饒是書院本着有教無類的招生原則,但報考的讀書人卻超過三千餘人。書院不得不安排筆試面試,兩個學院各自有一套招數的流程,再也不是只要能寫字就能進了。
現在學功書院附近的鎮子早就租滿了來年要報考書院的讀書人,他們都不準備回鄉過年,打算在此溫書以備來年考試。
賦閒教書之日,林延潮鬚髮漸長。
古人云,毛髮也者,所以為一身之儀表。
故而有美須髯,在顏值上,在官場上是一件很加分的事。
原先林延潮的髯須不過寸許,而今已是三寸有餘,且是根根須直,故而以後旁人望見後再也無人說是相貌平平了。
每日讀書,寫文章時林延潮也長作撫須沉吟,有時候想起曾有一個故事,說得是一個相士看到王陽明,於是下斷言,須拂頸,其時入聖境;須至上丹台,其時結聖胎;須至下丹田,其時聖果圓。
當然現在林延潮須已拂頸,但可惜未至聖境。
平日學功書院是早上有課,林延潮早上教授弟子,午時回到驛站與家人吃頓午飯,然後一釣竿一蓑衣即去溪邊垂釣。
到了黃昏歸來,吃了晚飯後,林延潮即早早就寢。
呂洞賓曾作了一首詩,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衣臥月明。
說得就是如此生活。
不過這是林延潮多年來出任京官後養成的習慣。為京官時最遲四更天就要起床準備上朝,所以必須早睡,久而久之也就如此。
這日林延潮閒來無事,即僱人駕船出遊。
船到一處浩渺無邊的蘆花盪,天突降大雪。
風吹雪片漫天飛舞,落雪飄至蘆花叢中,一時分不清到底哪個是雪片哪個是蘆花。林延潮披着氅衣站在船頭,但見落雪瞬間蓋滿了船身,一等遺世獨立的蕭瑟之感,頓時湧上心頭。
船行了數里,他讓艄公船娘溫了一壺老酒,煮一盤花生,一盤蠶豆,於船艙里舖了一層被褥然後坐在上面自斟自飲。
然後艄公船娘又煮了一鍋魚乾粥,端給林延潮一碗後,他們隨意吃了些,即在後艙睡下。
林延潮喝了半壺酒,身子已暖了一半,端起熱粥喝下後,頓時全身上下無不通泰。
粥里的魚乾被他撥出一小半,正好就着殘酒繼續喝。
一盞油燈孤照艙內,艙外則是漫天風雪,林延潮於艙中細細品之。
入夜之後,萬籟俱寂,林延潮忽聽得有划水聲傳來。
初時以為自己聽錯,後越來越近,林延潮喊一聲後艙的艄公,然後自己提着油燈走到船頭。
但見一隻小船划水而來,待船到了近處,艄公正欲問訊,林延潮伸手一止原來船頭站着是自己學生陶望齡。
「恩師!」
「進艙說話吧!」林延潮道了一聲。艄公見是熟人,又溫了一壺酒提到船艙再回後艙休息。
陶望齡跳至林延潮船上,脫了披風抖了雪再進船艙。
林延潮給他斟了熱酒,陶望齡喝下後,搓了搓手腳終於臉色好看了些。
「弟子特來此辭別恩師。」
林延潮看着陶望齡道:「稚繩來信都與我說過了,你不要想太多,回鄉以後再過數年再出來做官,朝廷那邊我會替你打點好,不用說心灰意賴之詞,初時大家都會這麼想,時過境遷就不同了。」
陶望齡默然許久然後道:「學生來前想過了,學生這性子不適合於為官,也無心於仕途,回浙之後此生再也不會出省一步,實在愧對恩師的栽培。」
林延潮明白為何陶望齡急着來見自己一面。畢竟古時人與人之間際會少,而再遇渺茫多些。
林延潮望了一眼:「你的號取作『歇庵』,何意啊?」
陶望齡道:「學生自取此號所意,作學問就是歇息,為官則疲憊。」
林延潮點了點頭。
陶望齡突道:「人之一生就如白駒過隙,要想寸立於世何其難也。恩師的三立,學生是學不來的,餘生只求於能有片言流傳世人足矣!」
「學生出仕前曾路經金陵與焦修撰辯論過,他言吾學之中沒有性命之學,學生與他辯難,以人之入夢辯之。但學生一直記得恩師當年所言下學而上達,時恩師有言未至上達之境,不知今日達否?」
「難道真是如孟子所言,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未見為真見?這疑難一直徘徊於學生心中,至今不能解,還請恩師明示!」
林延潮笑道:「若我說未至,你是否擔心問道於盲,借聽於聾?」
「學生不敢。」
「其實道在哪裏,我也未曾見的。」林延潮笑道。
陶望齡面露失望之色。
林延潮會心一笑,撫須於頸然後道:「文王一生愛民,將百姓當作受傷之人般體恤,憂心天下故能至道,又因憂心天下故而忘道,這是孟子的真意。當初你辭別我去浙江講學就是說得這句話。」
陶望齡道:「這忘道才能見道,何也?」
林延潮撫須沉吟道:「道理在我心裏,是為第一義,從我口中道出,是為第二義,你悟道在心為第三義。」
「夫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為下學也。這下學即為有為法,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陶望齡咀嚼這一句。此言是出自金剛經,在佛經中金剛經地位自不用多說,但金剛經三十二品道盡佛理後,卻將這一句話放在最後一句。
言下之意,本書前面講了那麼多,但都是你看得見,聽得到,說得出,想得到的有為法。只要是有為法,就如夢幻泡影般虛無,如朝露閃電般短暫,你不過如是觀之即可。
而無為法與有為法相對,指得是不依姻緣,不生不滅,無來無往,非彼非此之法。
一切聖賢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這句也是金剛經之語。佛學不排他說,認為並非只有修佛才能成為聖賢,而聖賢間的差別只在無為法中。
「那恩師何為無為法?何為上達呢?」陶望齡話音有些發顫,他感覺自己已是接近於一生所追求之事。所謂朝聞道夕可死是也。
聽陶望齡之言,林延潮笑了笑舉起手邊半明半暗的油燈,然後揭開燈蓋一吹。
霎時間,船艙即黑了。
陶望齡下意識眼睛一眨,然後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各家常有以於漆黑之中悟道的說法,大意是人在黑暗中,六識會無比靈敏,更能體悟大道。
而此刻四野寂寥,天地之間只余簌簌雪落之聲。
好一場大雪!
正待陶望齡揣測林延潮所指時,這時林延潮已是重新點亮了油燈,船艙又恢復了明亮。
陶望齡不由感嘆,這一明一暗之間,禪味盡在其中。
「汝先閉眼再睜眼!」
陶望齡依言為之。
「再思燈滅一瞬,汝閉眼睜眼否?」林延潮又問道。
「燈滅一瞬,學生確有一睜一閉。」
「為何眨眼?」
「不曾細想。」
林延潮問道:「那吾要你眨眼與燈滅時眨眼有何不同?」
陶望齡一愕,恍然如電光火石迸發:「恩師要吾眨眼,此為可見,可聞,口言,可思,而燈滅眨眼,則不可見,不可聞,不可言,不可思。恩師以此言上達與下學之別?」
林延潮撥了撥燈芯,船艙里又亮了幾分:「下學有心,本體到功夫,上達無心,功夫到本體,正如文王心憂天下而至道,也因心憂天下而忘道。事功還來不及,余者何必去問?若你執意要問道在哪裏?等我兼濟天下時,再來答你吧!」
船艙里寂靜無聲,兩人不出一言,陶望齡跪坐在旁,則是極力領悟。林延潮看了一眼,合衣睡去。
次日林延潮醒來,先見大雪已停,再看陶望齡但見對方淚水盈眶向己一拜道:「恩師點撥示道之恩,學生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林延潮笑了笑。
天明雪停,船已歸程,去時與來時景色又是不同。
船行於水間,於蘆花叢中時隱時現,師生二人立在船頭討論話別。
林延潮對陶望齡言道:「浙人重讀書,重學問,重實學,重思辨,言商不輕利,事功學派本就起於廝,你回浙之後必能光大吾學,衣缽於你可謂得人!」
「你天資聰穎,常不言而能得,不必求諸於外,但傳道授業,解惑度人卻不可如此。」
「吾儒學以有為法為本,以漸悟為宗,若求頓悟,則為離世而覓,世間求兔角,走了傍門。至於發心,不論獨善其身,還是兼濟天下皆可。漸頓雖緩,但卻是堂堂正正的大道,切記身體力行,三省吾身,有利人或利己之事立為之,有行即有功,切勿因善小而不為!」
陶望齡每字每句都聽在心底:「學生省得。」
林延潮點頭微笑,陶望齡忽道:「恩師,學生改變主意了,此去回鄉學生不會不出省一步?」
「哦?」林延潮心道,莫非改變主意。
陶望齡望着遠方悠然道:「十年後恩師必已是兼濟天下,學生當由鄉進京再向恩師請教至道!」
林延潮:「…………」
陶望齡辭別林延潮登上坐船離去,林延潮目送學生遠去,念起近二十年師生情誼,感嘆人生離合至此。
陶望齡回鄉之後,細心整理文章,致力於講學,正如林延潮事先所言,林學盛行於浙,再由浙為天下顯學。十年之後,陶望齡本欲與眾門生一併動身進京,但行至半途卻突然染病,遂不能成行。
送別陶望齡後,林延潮回到了書院閉門不出。
哪知歲末時又有一突如其來之事。
當時林延潮從外返回書院,但見書院裏的弟子門生人人皆有悲色。
「何事至於如此?」
徐火勃滿有淚痕道:「恩師,張簡修守節了!」
張簡修,籍湖廣江陵,前首輔張居正第四子,後授官為錦衣衛指揮
萬曆十年因張居正家人而獲罪,天子降旨將張簡修與其子革職為民,後充任邊地。
萬曆二十三年十月,播州楊應龍造反作亂,驅兵攻打餘慶、大呼、都壩,焚劫草塘二司及興隆、都勻各衛。
時張懋修為餘慶衛千戶,餘慶衛所被破後,於所衙中懸樑自盡,為國死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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