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一千三百九十四章 一品

    雅量?

    何為雅量?

    用後世老郭的話來說,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勸你大度的人,這種人你一定要離他遠一點,不然雷劈他的時候,會連累到你。

    這就是林延潮看到鄒元標向自己推舉李三才入閣的第一反應。

    什麼叫雅量?什麼叫大度?我呸!

    不僅林延潮不喜歡李三才,沈一貫肯定也不喜歡。

    不過自己當初入閣確實承了鄒元標的情。林延潮若是拒絕李三才入閣,就會有與東林書院為首的清議撕破臉的危險。

    林延潮有些陷入兩難之地。

    傍晚時一場疾雨驟雨,僅僅讓午後的暑氣稍稍退去。

    京師的大街小巷裏,到處都是在屋外納涼的百姓。

    眼下林延潮私邸里。

    他幾個心腹門生皆在。

    第一位是孫承宗不用多提。

    第二位是方從哲。

    原先翰林院掌院曾朝節升任吏部左侍郎後,他以侍講學士的身份掌翰林院事,同時還兼着新民報主編的身份。

    第三位是同為皇太子講官的李廷機。

    還有國子監祭酒葉向高,義學侍郎蕭良有。

    他們正好是林學四達,再加上一個『門生長』孫承宗。隨着林延潮為『首輔』,他們五人自也是水漲船高。

    但見在炎夏之時,五人也是汗如雨下,這時林府下人給他們端了一碗冰鎮蜂蜜綠豆湯。

    幾人喝下肚後,身上肚裏這才稍稍有了些清涼之意。

    方從哲用浸濕的巾帕擦好了臉上的汗,放在一旁的盆中。

    他道:「方才說到哪裏了,是了,本朝閣輔之中首推三楊,次則李,劉,謝三公。常言道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

    這李,劉,謝三公指得是孝宗皇帝的三位閣臣,李東陽,劉健,謝遷。

    這句話說得是李東陽善於謀劃,劉健善於決斷,而謝遷則喜歡長篇大論。後世里以謝遷評論最高。

    孫承宗在旁以扇直搖,並不置一詞。他明白方從哲比自己更善揣摩林延潮心意,之前管仲入儒之說,正是由他倡議。

    方從哲在朝野中很有影響力,因此更進一步得到林延潮賞識,眼下他突發此論,聯想到朝野風傳的增補閣臣,必有深意。

    蕭良有又飲了一碗綠豆粥,然後問道:「此話大家都聽過,具體怎講?」

    但見李廷機接過話頭道:「據說劉公性子急躁,好打斷人言,故旁人與他說不了幾句,李公性子溫和,不欲與人辯,故他與旁人說不了幾句,唯獨謝公能言善辯,方有此一說。」

    眾人聞言都是大笑。

    李廷機笑道:「吾之戲言,諸位不必當真。本朝宰臣以文章領縉紳者,楊士奇後唯有李公。李公善詩,為劉公忌之,聞人學詩,則叱之曰『就作到李、杜,也只是酒徒』。」

    「但要說起李公之後,就要推許次輔了。次輔未入閣之前,文章已冠絕天下,反而在宰相後,已經很少寫文章,連經學也從不與人談論了,說來實在可惜。」

    但見方從哲微微一笑道:「次輔今日是以大筆寫春秋也。方才九我有一句話我甚為認同,在李,劉,謝三公中,我也最推崇謝公。「

    「當時同在內閣者,劉公敢於任事,故謝公之謀斷皆出於他,這是劉公斷,而李公長於為文,而謝公之典章都多於他,這是李公謀。唯獨謝公於其間,不激不隨,輔成盛治也。」

    說到這裏,蕭良有點點頭道:「說起來次輔不激不隨,確實有謝公之風範。」

    方從哲正色道:「說來說去,當年謝公能成賢相,也是有劉,李二公為臂助。」

    方從哲一言一句都是把握着流程,孫承宗飲湯之間,深感整個會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眼下趙蘭溪歸鄉與去位無二,恩師實已為首臣,閣內輔臣唯有沈四明一人。沈四明皮裏陽秋,心思深沉,當初伯修,周望,禮卿都因他而罷官啊。」

    孫承宗聽着臉色一黯。

    當年天子借沈一貫之手清理皇長子這一系的人,焦紘等皇長子講官被罷免,還牽連至袁可立,陶望齡,袁宗道等等。

    孫承宗受此重挫,方知何為『聖意難測』,重新回到林延潮身旁。

    而今方從哲重提此事,孫承宗臉上有些不好看。

    其實不僅是孫承宗,葉向高也對沈一貫多有不滿,當初館選時,沈一貫為了抬舉他的門生,令葉向高差一點無緣翰林。

    但孫承宗卻不急不躁地道:「依中涵的意思,大有將次輔比作謝公,然後從朝野中選給德高望重閣臣輔之之意?」

    方從哲聞言不置可否。

    正說話之間,林延潮從內堂步出,眾人趕忙起身相迎。

    林延潮笑道:「諸位在議些什麼?」

    方從哲笑道:「也沒什麼,近來朝野上增補閣臣的閒論許多,咱們茶餘之時聊一聊。」

    林延潮撫須一笑,然後坐在太師椅上道:「這樣的話我也想聽一聽,不知幾位心底有什麼人選,不妨說出來,大家議一議,權當是個笑話。」

    眾人都是附和地笑着,然後重新坐下。

    在任內閣大學士對入閣大學士是有引薦之權的,這是不成文的規矩。

    張居正引薦了潘晟,余有丁,申時行引薦趙志皋,張位,王錫爵引薦沈一貫。這一次趙志皋走了,就沒有引薦閣臣,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話在皇帝那邊沒有分量。

    趙志皋沒有引薦,那麼林延潮的態度至關重要,這事關政本穩定。

    這時李廷機起身道:「學生先推舉一人,前禮部尚書朱山陰,此人為官雖沒有稜角,但在朝中人脈極廣。而在當今浙籍官員中他的聲望,僅次於沈四明。」

    林延潮聞言,微微一笑,李廷機提及朱賡絲毫不出他的意料之外。朱賡與自己交情很好,與沈一貫交情更好,而且這次連申時行都寫信給他與沈一貫舉薦朱賡入閣。而且朱賡入閣後,可作為自己與沈一貫間的緩衝劑。

    方從哲出聲道:「朱山陰為官沒有稜角,既是他的優點也是缺點,朝野大臣里那些人都覺得朱山陰太圓滑,恐怕難以責難陳善啊。」

    李廷機笑了笑道:「中涵所言極是。」

    方從哲問道:「稚繩,意下何人?」

    孫承宗道:「吾覺得前禮部尚書沈歸德可以勝任。沈歸德乃三朝元老,中州大儒,官聲一向很好,無論是朝堂之上,還是朝堂之下,支持者皆甚眾啊。」

    林延潮微笑道:「沈大宗伯,那是吾舊相識了。」

    林延潮為禮部右侍郎時,沈鯉已是禮部尚書,若不是當年一直被申時行壓着不能出頭,沈鯉早就入閣拜相了。

    蕭良有道:「可是沈歸德雖是為人端正,卻與吳縣不睦,若他入閣,沈四明那邊怕是不肯。」

    沒錯,引薦閣臣,除了林延潮外,也需考慮到沈一貫的意見,內閣宰相里的異論相雜可不是自相殘殺。

    「以占心底有什麼人選?」

    蕭良有聞言道:「回稟次輔,下官舉禮部尚書於東阿,他先後兩度任大宗伯,迄今一任數年,在朝中也一直是次輔的左右手,同時在清流中名聲也好,論資歷,當年他與沈歸德一併任過天子的講官。」

    「而且沈四明對他雖無好感,但也不至於反對。若真有欠缺,在於為官以來不搬弄是非,也沒有到處結黨,實力上有些不足。」

    林延潮聞言微微一笑,看向葉向高,對方道:「學生以為於大宗伯可以勝任。」

    至於方從哲也是表態支持于慎行。

    孫承宗看得明白,從方才入座起方從哲即推動此事,想來于慎行早已是他心中人選。

    面對眾門生的意見,林延潮笑了笑道:「此刻推於大宗伯入閣,是不是太急切了些。」

    聞此方從哲臉色微變。

    「恩師是擔心廷推有難處?還是聖意?」

    林延潮道:「我知道諸位的意思,於大宗伯確實是最好人選,但卻不是現在。」

    于慎行支持林延潮,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但于慎行一旦入閣,林於二人抱團,沈一貫就被邊緣化了,此舉必然引起沈一貫不滿,甚至天子也會有所警覺。

    眾門生微一思索即明白林延潮的用意,此刻心底唯有以『穩健』二字來形容恩師了。

    「那麼恩師之意?」

    林延潮目光掃過眾人,然後笑了笑道:「這幾日無錫東林書院的鄒山長,前相國王太倉都致信於我,同時舉薦了一個人。」

    眾人吃了一驚,一個是鄒元標代表的東林書院,這幾年東林書院勢力很大,並不斷往操縱廟堂輿論的方向靠攏。還有一位則是雖在朝野,對天子仍有莫大影響力的前首輔王錫爵。

    「東林鄒山長和王太倉他們可不是一路人,能得之舉薦的不知是何方高人啊?」蕭良有好奇問道。

    林延潮道:「淮督李修吾。」

    李三才是翰林嗎?不是。

    淮督出任內閣大學士,有這個先例嗎?從來沒有。

    但是李三才背後的人份量倒是不小。

    林延潮道:僅鄒山長一人來信也罷了,王太倉也是有意無意間也在試探我的態度,你們說如何是好?」

    眾人都是點了點頭。

    方從哲道:「當年王太倉當國時與恩師不和,以至於有了禮部焚詔之事。」

    「但後來王太倉下野前向天子推薦過恩師。朝野紛傳他大致的意思,是他的路走錯了,唯有恩師的路才能救天下這個意思。」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此事王太倉從來沒有與我提過一次,想必是他的君子之風。」

    李廷機笑道:「既然君子總是能在背後說好話,然後恰到好處地傳到人的耳里。」

    眾人聞言都是大笑。

    孫承宗心知王錫爵,鄒元標當年都支持林延潮入閣,眼下林延潮已幾乎等同於首輔了,那麼於情於理都要回報他們。

    但是……讓李三才入閣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孫承宗問道:「恩師真的青睞於淮督入閣嗎?」

    林延潮笑道:「不過拿出來說一說,尚未有所決斷。」

    眾人聞言心底都鬆了一口氣。

    但見林延潮呷了一口茶道:「常言道『入門休問榮枯事,且看容顏便得知』,我今日觀諸公氣色不錯,看來近來頗為得意。」

    方從哲等笑道:「這多虧了恩師的提攜,我等方有今日。」

    林延潮笑道:「人之境遇就如波濤般時浮時沉,眼下本輔雖身居高位,但何嘗不是如履薄冰。若我有離開官場之日,朝堂之上就要靠諸位維持了。」

    聽林延潮這麼說,眾人耳朵都豎了起來。

    但見林延潮話鋒一轉道:「眼下太子已是正位東宮,那麼詹事府就不可空虛,本輔知道以往大家都視詹事府為虛架子,作遷轉之階,但眼下已是不同。」

    「本輔已與沈閣老商議過,詹事一職暫時不設,稚繩你以少詹事掌府事,執掌詹事府。」

    讓孫承宗以少詹事掌府事,等於一口氣連升數級,成為正四品官員,而且還是東宮講官之首席。

    當然這個陣容,還是寒磣了點。

    東宮屬官最高階的當然要算,從一品的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

    接下來是正二品的太子少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正三品的太子賓客,不過這些早已淪為虛銜,而不具有實際意義。

    真正作為東宮屬官,當論詹事府。

    詹事府最高官員為正三品的詹事府詹事。

    林延潮,沈一貫揣摩皇帝的意思,作為一名低配『太子』,詹事這個待遇肯定不能給。

    所以才讓孫承宗以少詹事掌府事,掌管起整個詹事府來。

    當然詹事府的人員,也是要減配的。

    然後葉向高卸任國子監祭酒作為太子講官,至於李廷機則從太子講官出為國子監祭酒。

    李廷機是潛邸講官,這身份無論如何是變不了的,出來任官也是擴大人脈。至於葉向高由國子監祭酒改作東宮講官親近太子,鍍一鍍金也是好的。

    這些前途安排是林延潮與他們私下一一說的,聞此人人臉色都有喜色。

    唯獨李廷機一人面色凝重。

    林延潮不由納罕問道:「九我有何顧慮嗎?」

    但見李廷機道:「恩師以太學託付學生,學生有些……」

    林延潮開始以為李廷機要說些不敢勝任之言,哪知李廷機卻正色道:「眼下國子監陋規積習甚多,若不革除積弊,學生恐怕難以勝任。」

    林延潮微微驚訝,自己抬舉他如此美差,李廷機竟說他不願赴任。

    李廷機平日相處都是不露鋒芒,甚好說話的樣子,現在這樣着實出乎林延潮的意料。

    林延潮道:「九我素來少有這般,你說說看吧!」

    但見李廷機正色道:「學生以為,要革除積弊首要在於擴大名額以羅異才,不再以經學取士為繩,效仿有貞學院一般。」

    「其次嚴禁差授以杜請託,同時不許百姓捐粟納監。」

    「再次申禁罰錢以一賞罰。」

    「再次勤奮課誦以修職業。」

    「再次減少差務以尚實學。」

    「再次務複查押以警遊蕩,按監規:監生於各衙門辦事者,每晚必回監,不許在外宿歇。」

    說完林延潮不由對李廷機刮目相看。

    當即林延潮笑道:「一切都依你,儘管放手去為之吧!」

    「學生多謝恩師!」李廷機得林延潮答允即行離去,臉上情緒波動始終平靜。

    下面就是增補閣臣之事。

    八月,正是炎暑。

    林延潮,沈一貫二人聯名上疏給天子請求增補一二閣臣。

    這醞釀已久的事,終於攤在明面上了。

    上疏後次日晚上,林延潮值閣,這時候宮裏傳諭至內閣。


    天子的聖旨上問對於閣臣人選,內閣有無舉薦的。

    此時正值禁宮深夜,沈一貫並不在宮裏,其實天子這也是問林延潮一個人的主意。

    林延潮一面看着聖旨,一面拿着蒲扇扇風尋思良久。

    趙志皋走後,林延潮『當國』數月,將國事處置的井井有條,但即便如此也不是他與天子談條件的時候。

    他現在也是宰相,自也能從天子處境體會天子的心思。到了天子這位子最怕就是失控的感覺,所以要把一切緊緊抓在手中。

    最後他以密揭回復天子。

    而這個回答堪稱林延潮政治生涯的點睛之筆。

    因為他舉薦了一個誰料想不到的人。

    林延潮的密揭到了天子手中時,他正在擼貓。

    眼下趙志皋去位,內閣僅剩林延潮,沈一貫二人。林延潮到底會推舉什麼人入閣,對於天子而言也是好奇心滿滿。

    這也是關乎天子以後如何用林延潮的問題。

    對於君臣間這樣互相猜心思的博弈遊戲,嘉靖皇帝是一位高手,當今天子也自認為自己不差。

    天子打開林延潮的密揭一看,但見上面只有三個字。

    天子看到這個人名後,撫貓的手一松,此舉令懷中的獅貓好奇地看了一眼主人的神情,眨巴眨巴了眼睛。

    天子出了一會神,然後重新看向這封密揭,但見這個人名是『王錫爵』。

    王錫爵是前首輔,他回朝後,林延潮就是要退居其下。林延潮不會不明白這一點。但是王錫爵本人又是本朝所有閣臣中,天子最器重的一位。

    之前王錫爵因三王並封之事,弄得幾乎名聲敗壞。但今時不同往日,皇長子已是入主東宮。天子對於王錫爵當年給自己背鍋也很感激,很夠意思地在太子冊立後給了王錫爵一道聖旨,上面寫『冊立朕志久定,但因激阻,故從延緩。知卿忠言至計,尚郁於懷,今已冊立、冠婚並舉,念卿家居,繫心良切,特諭知之』。

    而今林延潮提及王錫爵入閣,着實令天子心中思緒翻湧,他要如何決斷呢?

    數日之後,天子於增補閣臣之事一字不提。

    此頗為出乎林延潮意料,難道選個閣臣也要如國本那樣來給三請五請不成。

    此時朝鮮已平,議和達成。

    因倭酋豐臣秀吉病死,其子繼任為關白。豐臣秀吉死去留下五大老輔政,其子年幼無力主政,為免明軍窺視並乘勝伐倭,倭國上表向明朝稱臣。

    倭國稱臣之事,傳到明朝。

    朝野上下欣喜非常,倭國作為不征之國,當年太祖成祖對其也是無可奈何,而今卻向大明稱臣,這可謂是曠世武功。

    天子龍顏大悅,連兵部安排的獻俘大典也免了,將倭人俘虜盡數放歸其國。

    天子當即給石星加少傅加太子太傅,以獎賞他在平朝之戰中運籌帷幄之功。

    石星也是自信爆棚,朝野上下也將他視為如楊一清,楊博一樣的名臣。

    在另一邊明軍在播州連戰連捷,團團包圍楊應龍的老巢海龍囤。

    楊應龍見明軍勢大插翅難逃,於是決定與其愛妾周氏,何氏一起自殺,結果卻為其子楊朝棟,其弟楊兆龍死命救下。

    楊應龍與其子其弟抱頭痛哭,其子言明朝天子未必會趕盡殺絕,不如出城投降勉強一試。

    楊應龍答允然後率全部人開城向明軍投降。

    總督李化龍聞之連夜派人騎快馬向天子告捷。

    天子聞訊後,於宮室猶如奔馬般疾走了半個時辰,然後下旨給林延潮問他治播方略。

    林延潮是這樣回復,楊氏一家起於唐干符中,楊端應募,長子孫焉。歷宋、元皆授世官。本朝因之。楊氏一家在播州日久深得人心,必須全部移至京師,不過念起投降可網開一面,只誅首惡,余者可放一條生路,徒遼東戍邊,以示聖主寬宏之恩德。

    至於播地分為二,其中一地歸四川曰遵義,屬貴州則曰平越。

    同時對兩地進行改土歸流,然後締結人心,同時派官員安撫安氏。

    天子雖覺得林延潮此舉太過寬厚,但因安氏仍是明朝心腹大患,所以一切依林延潮意見。

    隨即天子又下旨給林延潮言,平播功大,乃平定一國,開強展土,奇勳懋績,賞內無一,當封侯伯世爵……不盡宣揚,何以顯忠勞之臣,血戰之將傳行天下後世?先生每可體朕意,詳擬改票來有。

    林延潮體從天子之意,當即將劉綎封為伯爵,雖說流爵不是世爵,但仍作為獎勵武人進取之意。

    天子見林延潮尊旨辦事很高興,要是其他文臣肯定為武將不可輕易封爵搬出一大堆藉口。

    這也是林延潮的本意,李如松,劉綎,麻貴等明軍將領,對林延潮這位不歧視武將的閣臣都是心存感激。

    九月楊應龍以及從犯兩千餘人盡獻俘闕下,天子再度登上午門城樓,接受了林延潮為首的百官朝賀。

    天子志得意滿,高興非常,並於城樓上頒佈了平播大詔。

    朕纘承洪緒,統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苟非元惡,普欲包荒。屬者播州小賊楊應龍……

    ……於戲,我國家仁恩浩蕩,恭順者無困不援;義武奮揚,跳梁者,雖強必戮。茲用佈告天下,昭示四夷,明予非得已之心,識予不敢赦之意。毋越厥志而干顯罰,各守分義以享太平。

    義武奮揚,跳梁者,雖強必戮。

    午門城樓下的百官萬民聞此無不激動,隨後楊應龍被拖至燈市口處斬,其餘從犯兩千餘人皆帶枷繞城一繞,然後發配遼東。

    次日皇明日報,新民報,天理報將此平播大詔刊之傳遍四方,士民無不振奮,四夷無不膽寒。

    萬曆坐步攆由十幾名太監抬着緩緩走下午門。至於太子則亦步亦趨跟在天子身後。

    今日如此場合是太子第一次陪同天子接受百官的朝賀。

    林延潮,沈一貫等九卿皆着吉服在城樓下一併向天子行賀禮。

    「平播之役全仰仗吾皇聖武昭宣,攬獨斷之上謀,不以眾囂而微動,決進剿之長策,雖小敗卻彌堅,故疆吏有所依憑,軍資有所請給,功罪有所分別,以致窮取奇捷,超古震今,威加四方!」

    天子聞言龍顏大悅道:「諸位愛卿亦有其功。」

    林延潮繼續道:「臣愧不敢當,臣有一言向稟告陛下。」

    天子笑容滿面道:「朕今日很高興,正要回宮接受嬪妃們的慶賀,林先生長話短說吧!」

    林延潮道:「啟稟陛下,眼下兩宮已畢,倭國播州已平,又多了倭國歲貢百萬兩之銀,太倉之困實已緩解,礦稅實已不必再行,臣請陛下撤回派至各省的中使,廢除礦稅負,使商路暢通,紓困於百姓。」

    頓見天子笑容少了大半。

    林延潮知道在這個時候進諫,並非是一個很好時機,很容易惹天子不悅,但為官有時候當圓滑,有時候又不能太圓滑。

    天子看向林延潮道:「朝鮮,播州之役若非林先生運籌帷幄,朝廷焉有今日之風光。」

    林延潮道:「這都是列祖列宗庇佑,臣仰仗陛下之洪福,三軍用命報答君恩,臣不敢竊據其功。」

    天子道:「林先生,你是治世之才。」

    說到這裏天子轉身對身後的太子言道:「為人臣者,德,才,忠三者實難兼備,如林先生這樣的,可以為百官表率了。」

    太子聞言看了林延潮一眼,向天子道:「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說到這裏天子對林延潮道:「你功勞在朕心底,其餘不用多說,幾日內就會有旨意下達。」

    聽到這裏林延潮哪不知天子的路數,仍是道:「臣謝過陛下,但礦稅不可不廢啊。」

    「太急了吧。」

    「礦稅不廢,臣又如何能在五年內使商稅為國入。」

    天子微微笑道:「林卿,朕今日實已疲,此事以後再議!」

    林延潮還欲再言,但見天子已是起駕離去。而太子見此向林延潮點了點頭,也跟上天子儀仗。

    看到這一幕,林延潮默立良久,一旁于慎行上前道:「次輔,改日再勸吧!」

    林延潮回過頭對于慎行道:「天下之任,何其重也。仆敢不兢兢業業,如何能一日拖一日呢?」

    數日之後,炎夏過去,一場秋雨過後,京城裏終於有了幾分涼意。

    這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午後。

    紫禁城城頭盤飛的雀鳥依舊如常起起落落。

    李俊手捧着黃包袱與十幾名太監至內閣宣旨。

    林延潮一見李俊有些出乎意料,自上一次天子要暫緩太子冊封后,李俊已很少如此大張旗鼓。

    哪知李俊卻滿臉堆笑地對林延潮道:「林老先生大喜啊!」

    一旁的沈一貫,李俊也對他道:「沈老先生也是大喜啊!咱家在這裏獻給兩位老先生道賀,事先討些賞錢。」

    林延潮,沈一貫對視一眼,做官到了他們這一步,對於下面的事心底都有幾分瞭然。

    「豈敢。」林延潮淡淡笑道。

    午後秋陽斜照,一道穿堂風吹過,林延潮不由眯着眼睛,伸手捋了捋須,身上的大紅蟒衣隨風微微鼓起。

    遠處內閣中書,閣吏正穿梭各房有條不紊地處理公事,中使來內閣宣旨或傳達口諭,這是常有的事,絲毫不影響他們。

    林延潮面望着這一切,然後對李俊點了點頭。

    李俊打開黃包袱捧旨上前走向了北位,然後轉過身對林延潮道:「林老先生接旨吧!」

    林延潮清了清喉嚨,拜下道:「聖躬萬福!」

    李俊也清了清嗓子,朗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制曰。」

    「朕精求理道,眷倚名賢,冀紹修謨烈之陸,用敷賁基圖之重。帝賚予弼官惟其人……

    ……咨爾資政大夫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林延潮,身涵經世之才,猷抱佐王之道,術有奧衍閎深之識,而出以忱怐有端方直亮之操……

    ……值此國家多事之秋,社稷危難之間,卿慨然以天下為己任,立扶綱常,先通海運,定策朝鮮,乃定播州,制降倭國,楊氏授首,東夷稱臣。蓋有不世之略,可建不世之勛,然必非常之人,克成非常之事,國家於輔弼之臣,怎可吝於褒獎。既大書於彝鼎,宜顯示於朝廷。

    茲特進爾太子太保兼吏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錫之誥命。」

    說到這裏,林延潮神情微微一動。

    「……於戲,虞帝命官百揆兼於大禹,周王訓治六官制自姬公,尚其……」

    話音落下,林延潮知發生了什麼,太子太保為從一品。從此他官至一品,位極人臣,他明白這固然是皇帝用高官厚祿來封自己的嘴。

    說到這裏,李俊頓了頓再言道。

    「初任,翰林院修撰!」

    「二任,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修撰!」

    「三任,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讀!」

    「四任,歸德府同知!」

    「五任,歸德府知府!」

    「六任,詹事府左庶子兼侍讀學士!」

    「七任,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讀學士!」

    「八任,禮部右侍郎!」

    「九任,禮部左侍郎!」

    「十任,禮部尚書!」

    「十一任,今職!」

    制日:……萬曆二十七年九月二日,欽此!」

    林延潮道:「臣林延潮領旨謝恩!」

    李俊滿臉堆笑,上前攙扶林延潮道:「林老先生,地上涼,快請起吧!」

    這幾乎是千篇一律官場用語,其實不勞李俊攙扶,林延潮已自己起身,但最後還是讓他扶了一把。

    此刻林延潮心中倒是平靜,與年少時意氣風發倒是另一等心境,仿佛千帆於心中過盡,百味皆淡。

    「林先生,不到四十歲即官居一品,這般古往今來富貴幾人可及?咱家跟着頒這一道聖旨也是三生有幸。」

    林延潮看了李俊一眼,笑了笑道:「李公公,可知為何古今侯王都自稱孤、寡、不穀?」

    李俊一愣道:「不知。」

    林延潮道:「是以侯王自稱孤、寡、不穀,是因受國之垢,故而以賤名自稱。」

    「以賤名自稱,就是要知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勿生欺民之心。」

    「受教了。」

    林延潮聞言微微一笑,舉手撫須,為官之初,他也不是沒有想過官居一品,位極人臣之時,但到了眼前一幕,他心境卻是如此平和。

    這喜悅之情遠不如當初入閣大拜之時,但卻多了幾分滄桑。為官這一年來林延潮晨起對鏡細看,鬢間已有了白髮,容顏亦不復少年時。

    沈一貫先是向林延潮道:「下官恭賀次輔了。」

    林延潮點了點頭道:「多謝沈閣老。」

    然後李俊對沈一貫宣旨,三輔沈一貫也加太子太保,進文淵閣大學士。

    宣旨後,官員們聞訊皆先後前來閣中道賀。

    林延潮與沈一貫坐在公座上一面接受官員的道賀,一面閒聊。

    林延潮突聊起道:「范文正公晚年不修府邸,子孫皆勸。」

    沈一貫點了點頭。

    「當時范文正公答說,『人苟有道義之樂,形骸也可排除在外,又何況居室乎?』

    『吾今年逾六十,時日已經無多,去謀些府第、種些園圃,又有多少時日可以居住?吾之所患,在位高而艱退,不患退而無居也。』

    『何況京中洛陽的士大夫家裏園林相望,但那些為主人者整日為名利奔波,甚少能夠遊玩,而誰還不肯吾游之呢?人必先諸己而後為樂。」

    聽林延潮之言,沈一貫心想,怎麼聽林侯官此言有急流勇退之意思了。他面上道:「次輔所言極是。這『在位高而艱退,不患退而無居也』,這范文正公所言,真是古今人臣之患啊!」

    林延潮點了點頭,他有一事沒告訴沈一貫,天子已派人至太倉重新請王錫爵出山。

    這日聖旨一下,翰林官皆着吉服至文淵閣向林延潮,沈一貫慶賀。

    然後京官們又紛紛至二相私邸拜賀。

    位極人臣乃古往今來讀書人最高榮耀,林延潮亦是一步步走到了政治巔峰。

    ps:平播州萬曆本欲給武將封爵,但卻給沈一貫反對,本書改之,此由劉勝書友提供。

    ps:聖旨節選至高拱,許國誥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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