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一千三百零七章 休勸大度

    兵部的公堂之上,但見申用懋大聲慷慨陳詞:「李如松提督入朝不過半個月,但已是收復了朝鮮三都之中的平壤,開城,各道倭軍望風披靡,朝鮮八道已有黃海,咸鏡,平安,京畿,江源五道大部收復。」

    「半個月即收復五百里地,如此赫赫戰功,怎麼能因碧蹄館小小受挫,而質問於李提督呢?」

    申用懋雖是如此說,但兵部的其餘官員都是默然不語。

    此事關係很複雜,表面上看是追究李如松的問題,但實際上問題卻出在宋應昌與李如松的文武不和上。

    宋應昌是石星親自保奏出任經略的,但李如松在很多事上不聽宋應昌的節制。

    而宋應昌與李如松不和,更深一層演變為南兵與北兵之不和。這一次入朝南軍將領楊元,吳駱志,吳惟忠都是宋應昌一手保舉的。

    這當然是石星,宋應昌平倭必用南軍的主張。所以最後造成南兵服從宋應昌,北軍聽令於李如松的情況。

    特別在平壤之役後,出現了南北軍爭功的局面。

    事實上也就是宋應昌與李如松的矛盾激化。

    在平壤一戰的前線奏功上,李如松將首功歸於部將張世爵,將北軍列為第一,而將南軍列為第二。

    這引起了宋應昌的不滿。

    這時候朝鮮也插了一腳,認為平壤之戰全賴南軍,特別是吳惟忠部表現尤為得力。

    然後又有一等說法,是南軍都是炮軍,北軍多是先登,結果攻城時候倭寇被炮轟死,但最後割首級的都是北軍。

    然後此事流傳到朝中山東巡按周維翰,吏科給事中楊廷蘭卻成了上奏朝廷說平壤一戰的首級,多為殺良冒功。

    楊廷蘭還彈劾李如松言,以小勝冒充大功,以大敗隱匿為小敗,以此指責李如松誇大平壤之戰的戰績,並掩蓋碧蹄館之戰的損失。

    但是楊廷蘭身為吏科科臣,身在京城,為何能對朝鮮上大小事知道的一清二楚,還言之鑿鑿的稱其殺良冒功,掩大敗為小失。

    以至於楊廷蘭這些話還被外國史學家拿來對於碧蹄館之戰大吹特吹,往自己臉上貼金。

    其實只要弄清楚這些言官的尿性就知道了,向來都是有一分的事說成十分,且語不驚人死不休。

    至於言官的上疏背後是否有黨爭,或者有人授意,還是出於一時激憤,倒也說不出清楚。

    但從李成梁到李如松他們被言官彈劾不是一次兩次了,父子二人都曾先後被言官彈劾罷職,要不是這一次寧夏,平壤之役,李家將估計還被壓在家裏。這一次李如松立下這樣大的功勞,更加引人側目,而從朝廷角度而言,也是一貫以文御武的策略,生怕邊將滋生出野心。

    不過這些奏章背後的攻訐,確實令李如松疲於應付,天子為了一究真相,已經派出山西右布政使韓取善,之前彈劾的山東巡按周維翰到平壤查驗首級。

    而兵部的眾官員從文官是一家的角度來說,估摸着是宋應昌讓言官彈劾李如松,以使對方能夠聽命,所以兵部官員肯定是支持宋應昌的,畢竟支持宋應昌就是支持石星。

    唯獨申用懋這個時候很沒有眼色,大聲為李如鬆脫罪。

    他方才話里意思也是很明白,李如松半個月收復五百里之地,可見倭軍已經被平壤一戰打得猶如驚弓之鳥了。如此情況下,平壤一戰怎麼可能是以小勝而報大功呢?

    這個情況想想就明白了,但是現在碧蹄官不勝後,朝廷又出現了質疑的話語。

    申用懋大聲道:「縱觀李提督碧蹄館之戰,我軍以數千之兵在不利之地勢下力戰倭寇數萬人,雖不支而退但損失並不大。特別是李提督聞敵強而敢進,敵眾我寡而敢戰,戰不利而敢斷後,此實乃名將風範。我們兵部怎可聽外廷一些言官詆毀而質疑李提督呢?」

    申用懋自是有什麼說什麼,一旁兵部的官員知道他是申時行的兒子,也不與他計較什麼。

    這個時候身為兵部尚書的石星發話了:「但無論怎麼說,李家父子向來用兵自專,不受文臣節制,當初寧夏之役時,就有人參李如松『以權任既重,不受總督節制,事事專行』,聖上也因此下旨申斥過,爾等難道忘了嗎?」

    「至於入朝之前,李如松見宋經略,也是不知上下禮儀。到了平壤一戰,李如松有戰功不假,但卻刻意偏袒北軍,於碧蹄官之戰賭氣率輕騎南下,而拋棄南軍步卒。他本想一戰而勝壓下南軍戰功,但誰料卻損兵折將而回。」

    申用懋見石星發話了,不敢當面頂撞,只是道:「回稟大司馬,下官沒有刻意為李家說話的意思,只說輕兵冒進之事,李成梁在遼東用兵時,多有率輕騎千里迂迴,深入敵境大獲全勝戰績。李如松身為其子自然……」

    「好了……」石星道,「今日主要是議論如何派兵以及化解眼下局面之事,李家功過以後再論吧!」

    一名官員出面道:「大司馬其實我們論得也是一件事,宋經略之前入朝時,朝臣們就認為他的資歷不足以鎮壓薊遼兩鎮的雄兵悍將,現在將帥不和,若是再繼續下去,恐怕南軍北軍之間內部就要亂起來。兵糧不足不過是一時,但將帥不和才是兵家大忌啊!」

    「你說要換,豈有這麼簡單,要換當換誰?換經略,還是換提督,還是兩個一起換?臨陣換將難道不是兵家大忌嗎?」石星訓斥了回去。

    在他眼底只要軍糧之事解決,那麼前線的戰事自然可以平定,可是兵部的眾官員只想到了換將,好像一換將前線就立馬可以打贏了一般。

    兵部議了一日也沒有拿出一個章程。

    退衙時,申用懋正要離去,卻被人告知石星請他留下。

    申用懋聞此當即返回兵部大堂。

    「拜見大司馬!」

    「都是一個衙門的,大家無需多禮。」石星態度一下子變得溫和起來,實令申用懋意外。其實平日在兵部石星很器重申用懋,否則敢於當眾質疑領導的,不是心腹就是傻瓜。

    石星示意申用懋坐下後,自己起身離開公案來到申用懋對面的椅上坐下。

    石星道:「敬中,你自任職方司郎中以來,深明地理,熟悉九邊要害,上一次進了一份《九邊圖》其中詳盡記載九邊地勢,本部堂呈送天子後,天子對此是讚賞有加啊!」

    申用懋當即起身道:「不敢當,下官也是依照大司馬的吩咐去辦的。」

    石星擺了擺手笑着道:「你不要謙虛,你剛進衙門時候,本部堂還是看在申公的面子上……但現在你的才略正是要為本部堂所倚重。實不相瞞,這一次朝鮮前線缺糧,本部堂實在憂心忡忡,但是一時無計可施,只能找你來商量,你有什麼高見?」

    申用懋道:「當然是儘快派官員到山東去買糧,然後坐船出海運糧!」

    石星捏須道:「山東今年鬧了春荒糧價奇貴,去山東買糧……就算買到糧,但從各府籌集,再去出海恐怕也有波折!」

    申用懋心想,自古三軍未動,糧草先行,石本兵當初以五十日軍糧計平朝,也是大過大意了,現在出事找自己來商量,自己又有何策呢?

    石星嘆道:「去年大宗伯曾向老夫提議在登州設立糧倉,以作為大軍至朝的周轉,但此事我雖答允,但後來山東鬧了春荒,本來要用來倉儲的糧食,卻被山東地方調去了賑濟災民。結果……老夫當時也沒有追究。」

    申用懋問道:「大司馬的意思,是不是讓我再去問計大宗伯?」

    石星看向申用懋道:「本部堂與大宗伯之不和,可謂滿朝文武皆知,所以今日的事……你也知道了本部堂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了,所以敬中能否替我跑個腿,哎!」

    石星雙手按在膝頭上,滿臉的自責之色,申用懋當即起身道:「大司馬何出此言,你有什麼吩咐下官立即去辦就是。」

    石星聞言,勉強地笑着點點頭道:「若是如此就是太好了,一切有勞敬中了。你與大宗伯說,只要他能安排此事,石某將來一定會有厚報!」


    申用懋見石星如此低三下四地懇求自己,當即堅決地道:「大司馬丹心為國,下官敢不效勞。下官這就去大宗伯府上!」

    當即申用懋從兵部離開,然後立即趕往了林延潮府上。

    申用懋一路之上尋思已久,想着一肚子話如何與林延潮分說。

    到了許久後申用懋來到林府之上,他也是少有幾個不用通報可以入林府的官員。

    因為申林兩家是通家之好,申用懋還與林用交情極好,上一次對方縣試中式,申用懋還親自到府上勉勵了一番,並贈了他一筆湖筆。

    申用懋到了花廳,即尋了個下人道:「你們家老爺在府上嗎?」

    下人回稟道:「老爺剛剛回府正在書房見客,申老爺還請先在廳里坐着,我去通報老爺一聲。」

    申用懋知道林延潮公務纏身於是在花廳坐着等候,不久陳濟川來了向申用懋作禮陪笑道:「大公子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申用懋笑了笑道:「什麼風?沒事我就不能到府上坐坐。」

    陳濟川笑着道:「瞧大公子說的,你在咱們林府也是半個主人家啊!」

    申用懋笑了笑道:「閒話不多說,你家老爺呢?」

    陳濟川道:「老爺正在見要客,一時抽不開身,大公子若不着急,不如就先坐着,小少爺可是一直念着你呢。」

    申用懋想起林用笑着道:「你家小少爺可是個孫猴子,我哪敢經他念叨,也罷,我有正事就先在這等着你家老爺。」

    陳濟川道:「那我先去通報一聲,老爺得了空就來。」

    於是申用懋就坐在花廳等起來,但足足等了一個時辰,林延潮也沒有來此。

    申用懋不由負手在花廳里鍍步他心想,林延潮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自己來府上這麼久了,無論如何也要來見一面吧。

    正在申用懋細思之際,陳濟川趕來了。

    陳濟川向申用懋道:「大公子罪過罪過,讓你久候了。」

    申用懋有些不悅道:「怎麼大宗伯有空暇了嗎?」

    陳濟川道:「老爺早已是見完了客,但是他卻……」

    「卻如何?」

    陳濟川道:「老爺有幾句話令小人轉告大公子,他說大公子現在任兵部的郎署,若是因受石大司馬之託,為了朝鮮之事來找他,那麼請恕他無能為力了。」

    申用懋聞言不由吃了一驚,林延潮真是厲害啊,自己這才登門,他竟早已料到自己是石星的說客。

    申用懋定了定神,林延潮既然這麼說了,那麼看來是絕無幫助石星的意思了。

    申用懋仍是忍不住嘗試道:「哪裏有這回事?宗海兄他連見都不肯見我一面?我都在這裏等了這麼久了,怎麼說也出面說句話吧。」

    陳濟川道:「大公子實在是對不住,老爺正因為與大公子親如一家人,故而才不願意出面而令兩邊都是難堪啊。」

    申用懋長嘆道:「我明白了。只是難為朝鮮前線將士在忍飢受凍,我身為兵部職方司郎中卻在這裏養尊處優,我於心何忍啊!我知道大宗伯對大司馬心底有成見,但是此時此刻……申某並不是拿什麼大道理遊說,但是還請大宗伯看在前線將士,朝廷社稷的份上,大人大量幫一幫咱們吧!」

    聽申用懋如此懇切相言,陳濟川也是道:「申大公子,國家天下的事小人不懂。小人出身於林府,自是以老爺的榮辱為自己的榮辱。」

    「這石大司馬嘛行事向來是剛愎自用,老爺入朝兩年以來。老爺在他面前是受了多少的難堪,石大司馬一而再再而三的面難老爺,還此朝野上下多次譏諷老爺,說老爺不知兵事,作杞人之憂。」

    「而今到了朝鮮之事石大司馬一舉以朝廷社稷為重,確實那句話你們讀書人可以這麼說,但小人一心一意只知道老爺這一次不參他石大司馬就算是好的了,更何來勸我家老爺大度的道理。這朝鮮兵糧不濟的事,難道老爺不曾一再提醒過石大司馬?但石大司馬他……現在出了事了,石大司馬還在愛惜自己的面子,不肯自己出面,而是讓申大公子用申林兩家這麼多年的交情來……」

    申用懋聽了心底本是對林延潮有一些責怪,但現在也是理解了他的苦衷。

    申用懋道:「哎,申某知道了,申某與大宗伯相知相許多年,也明白他此刻的難處。但申某畢竟還是兵部的官員,為今之計也唯有立即回去勸石大司馬另尋他法了。我先告辭一步了!」

    陳濟川連忙追出去一路陪着道:「大公子還請見諒,方才之言是小人一己揣測,以我看來老爺不是不顧,實在是愛莫能助啊!」

    申用懋聞此腳步一頓,看了陳濟川一眼,然後道:「也好,那麼此話我會如實稟告給本兵,也請大宗伯再三思。陳兄請留步!」

    申用懋說完向陳濟川一揖,二人作別。

    申用懋從林府出來時,天色已暗。

    他雖是滿身疲憊,但最重要的還是心累,這邊是石星的託付,同時也是肩負家國大事是公義,而另一邊也是與林延潮多年的交情。

    確實到了林延潮這個位置上,他也說不出任何話去指責他了,眼下唯一的辦法也只能向石星稟告,同時自求多福了。

    「老爺,石大司馬的府上到了。」

    車夫提醒了一句,申用懋這才恍然從沉思之中醒來。

    雖是有幾分無顏面對石星,但此事關乎數萬征朝將士,申用懋也唯有硬着頭皮向石星覆命。

    「勞駕通報一聲,就說職方司郎中申用懋求見。」

    石府的門子一聽立即道:「原來是申大人,老爺早就在候着你呢?他說申大人一到就立即去見他!申大人這邊請吧!」

    申用懋聽了是更加的慚愧。

    申用懋方進了石府客廳,就看見石星披着中衣,提着燈籠來迎自己。

    申用懋見此當即跪下道:「大司馬,下官無能未能……未能勸得大宗伯。」

    石星上前攙扶起申用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無妨,本部堂早已料到,實在是難為你了。坐!」

    申用懋這才起身坐下,然後看見石星雙鬢斑白,仔細一看因為朝鮮之事愁得又多了不少白髮。

    石星笑了笑道:「敬中,這上策不行,咱們還有中策。老夫奏請派兵部官員在山東就地籌糧的事,皇上已是答允了。」

    申用懋是又驚又喜然後道:「不是說山東春荒,糧價極貴嗎?」

    石星道:「貴也要買啊!山東的老百姓怕是苦一點,但又有什麼辦法。老夫就是山東人,就算被家鄉父老戳着我石星的脊梁骨罵也是認了。但朝鮮這一戰咱們是一定要打下去,不是我死撐啊,此戰打贏了就可保咱們大明東面最少二十年的太平。」

    申用懋聞言不由目眶濕潤拱手:「大司馬為國家殫心竭慮到這個份上,下官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石星聞言苦笑着搖了搖頭道:「那也要打贏了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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