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享此刻心情太急切了,所以行動有些冒失,難免有阻攔上官去路的嫌疑。
周知縣臉已是沉了下來,大為不快道:「還要再試嗎?」
張享在周知縣面前不敢陳詞,林誠義上前一步道:「大宗師,老父母在上,晚生這些學生都是可以造就之才。」
胡提學聽了側過身溫和地道:「進學有先後,資質有等差這不算什麼,但人無禮則不立,事無禮則不成,汝當仔細教學生這個道理。」
林誠義聽了滿臉羞愧,知道是方才張歸賀和張豪遠的表現令胡提學失望了,當下道:「多謝大宗師指點,晚生一定謹記,如此教導學生。」
聽胡提學這麼說,侯忠書對許延潮惱道:「先生受辱,我作為學生怎麼能忍?現在提學大人,可是將我們洪塘鄉的人都看得輕了,不行,眼下我不能顧全大局下去了,我必須站出來挽回先生的顏面。」
林延潮沒有拉住侯忠書,但見他一步邁了出去,還未說話,就被張總甲拉下去道:「提學大人在這裏考校學問,你一個外姓子弟說什麼話。」
「你別瞧不起人,我也是社學的弟子。」侯忠書聞言大怒。
林誠義看了過來,臉色發青道:「張總甲,外姓子弟也是我林某的學生,就算塾師不做,我也不能讓你如此辱我學生。」
外人見林誠義與張總甲內訌,不由都是好笑,張享大失顏面,只能陪着訕笑,看向林誠義都是怒色。
林誠義為張總甲所辱,滿臉都是悲憤之色,當下上前一步道:「大宗師在上,懇請你再試一人。」
胡提學笑了笑,不置可否。
林誠義先斬後奏,對林延潮道:「延潮,你千字文背得不錯,何不讓督學大人考一考呢?」
千字文,聽林誠義這麼說,眾人都是一曬。千字文乃是學童發蒙之用,不在四書五經之列,讓提學考校,等於數學教授,去考小學生加減乘除的功課。連張享也瞪了林誠義一眼,覺得他現在是病急亂投醫。
不過也有人,順着林誠義目光看去,但見一個年幼的學童站了出來。眾人初時以為,此人也不算什麼,但見對方行止從容,少年老成,不由多看了幾眼。
林延潮見林誠義向自己點了點頭,終於輪到自己出場了,侯忠書有句話說對了,師受辱,學生怎麼能忍。
林延潮當下向前邁了一步,長長施禮道:「請大宗師出題考校!」
胡提學神色肅然,待見林延潮走前,不由眼睛一亮道:「小小年紀,竟有這等端重氣度。看你少年老成,自有詩書滿腹的氣度,本官還以為你已是秀才了。」
聽胡提學這麼說,在場之人都是再度打量起林延潮來,確實林延潮眼下的氣度,要說他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真是誰也不信。
「大宗師金口,學生必當努力,令大宗師言不有失。」
胡提學聽了微笑道:「說得好,有志氣。」
「不過,」胡提學話鋒一轉開口道:「話雖說得漂亮,但也要有真才實學才行,你說你學了千字文,都背得如何?」
林延潮答道:「回稟大宗師,學生於千字文用功最久,可以說倒背如流。」
「延潮這孩子,這會總該讓大宗師滿意了吧!」張享,張總甲都是鬆了口氣。
這時候一旁周知縣冷笑道:「倒背如流?你倒是倒背千字文給本官看看啊!」此刻張總甲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個嘴巴,怪自己烏鴉嘴,公門裏好幾人竊笑出聲來。
胡提學也是莞爾笑着道:「人無信不足以行天下,少年人,你說你要考秀才,本官甚欣慰,但可不要學大人大言不慚啊。」
「多謝大宗師,老父母提點,敢問學生可以倒背千字文了嗎?」林延潮說道。
「哦?這孩子,」胡提學哈哈一笑道,「姑且試來。」
「也乎哉焉,者助語謂,誚等蒙愚,聞寡陋孤……」林延潮開口就來,絲毫沒有停頓。
宗祠內最少有近百人,滿堂之人都是看向林延潮。但對着這麼多人的目光,林延潮卻絲毫沒受影響,雙手負後,踏着讀書人背書時的矩步。
「正表端形,立名建德……」
但聽林延潮吐字清晰,仿佛當年曹植七步成詩,又恰似在自家院子裏閒庭信步一般。在場之人聽得張大了嘴巴,連下巴都要脫臼了。這小子真是在到背千字文啊。
「……荒洪宙宇,黃玄地天。」
最後一個字落地之後,祠堂之中鴉雀無聲。
林延潮背完後向胡提學行禮道:「學生愚鈍,兩年從學只擅長千字文一篇,故而才這麼熟稔。若是大宗師,老父母考校學生其他的,學生真的就不會了。」
聽林延潮這麼說,眾人心底都贊了個好字,小小年紀就這麼知進退,還給了周知縣一個台階下。鄉人多不識林延潮,不由紛紛打探起這孩童的來歷來。而有心之人則是偷看胡提學臉色,看他如何評價。
胡提學沉默了一會,旁人看不出他的心思來。
這時候他突然道:「磻溪伊尹,佐時阿衡何解?」
這是千字文里一段話,林延潮想起林誠義給自己講解的千字文釋義來,毫不猶豫地道:「周文王在磻溪遇姜尚,輔佐明君,而商湯王尊伊尹為阿衡。」
這句話不容易解釋,一般人從字面上的理解,就是磻溪邊的伊尹,為商湯王尊為阿衡。但事實上磻溪是周文王遇姜尚之地。千字文里用短短八個字,卻道得兩位賢臣知遇於明君之事。
胡提學忍不住輕輕擊節,又道:「杜稿鍾隸,漆書壁經?」
「杜度草書,鍾繇隸書,魏安厘王冢里漆書,曲阜孔廟壁中之經。合上一句既集墳典,亦聚群英來說,杜稿鍾隸,漆書壁經指的是宮中所藏珍寶。」
胡提學臉上微微露出笑意,林延潮正好於這一段特別有心得,深入道:「上一句講得是杜度乃草書之宗,鍾繇隸書天下第一,道的是天下之珍!」
「下一句講的是上古無筆墨,以竹梃點漆書竹上,後有人掘魏安厘王的墳墓,十三篇漆書的古籍,使漆書重見天日,而壁經,是說秦始皇焚書坑儒後,儒學失傳,所幸從孔子舊宅牆壁發現先人所藏的經卷,才使得經典重見天日。漆書壁經道的是存亡斷續!」
「解得好。」胡提學也不由贊了起來,下面凡讀過千字文的,也是紛紛點頭。
「本官再考校你一個難得,如果對了方才過關,」胡提學捏着鬍鬚突然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何解?」
眾人都認住了,這是千字文第一句,也是最熟悉一句,考過科舉的人都知道,每間號舍都用千字文來編號,但究竟是什麼意思,就算是舉人都不一定曉得。
林延潮卻笑着道:「天地玄黃出自易經天玄地黃,宇宙出自淮南子,上下四方稱宇,古往今來稱宙,洪荒出自太玄經,稱洪荒之世。」
眾人當下都是瞠目結舌,不敢置信。
這時候胡提學捏須大笑道:「我問你淮南子,太玄經你都看過嗎?」
「沒有,但弟子看過千字文釋義,上面說的。」
胡提學油然道:「那也很不容易了,於千字文一書,你可以算出師了。」
林延潮當下躬身道:「大宗師過獎,正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讀破一卷書,趙普半部論語也可治天下。」
胡提學見林延潮這麼說,十分欣喜道:「能務本求實,真孺子可教也。你能說出這一番話來,很不容易,必是家學淵源,汝父想必是讀書人吧。」
「家嚴是生員,慶隆年間中的秀才。」
聽林延潮這麼說,胡提學和周知縣都是點頭。讀書人與讀書人之間都是親近,而秀才已列四民里士的階層,若是林延潮說自己是商人,吏員,農人之子,就要有折扣了。
胡提學對林延潮更是親厚道:「父親是秀才,難怪應答有禮,進退有度,不知現在是在縣學,還是府學?」
胡提學掌府,縣二學,若是有名的學生,他該是有耳聞。聽胡提學這麼說,林延潮不能說話,只是垂下頭。
「怎麼不說話?」胡提學問道。
眾人見了微奇,怎麼不回答胡提學的問話,難道最後功虧一簣。
這時候林誠義站出來道:「稟大宗師,延潮之父母,在數年前,為本鄉百姓避開倭害,不幸遇難。」
原來如此,眾人聽了不由大生同情之意。方才林延潮不能答,自然視作『梗咽不能言語』。
「真有此事?」胡提學斟酌了一下,心想還是確認為好。
一名衙門裏的官吏在周知縣旁耳語了幾句,周知縣點點頭,當下對胡提學道:「確有此事,隆慶年間,寇酋林鳳率寇掠民,當時確有一名林姓秀才遇害。」
一名生員遇難對一縣來說是不小的事,當時的知縣,必須要上報提學道,提學道再上報按察司。
聽到這裏,連胡提學也覺得有必要給這少年補償些什麼了。
胡提學思索了一番伸手撫須道:「你文才具佳,本官很欣慰,決定對你獎賞一番。」
「提學大人,」周知縣打斷了胡提學的話。
「周縣尊有什麼話要說?」胡提學問道。
周知縣看了林延潮一眼,耐人尋味地笑着道:「提學大人既是賞識他,不如聽聽這學童,自己想要什麼獎賞。」
林延潮心底一噔,看向周知縣心想自己莫非是哪裏得罪你了,要這樣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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